第70章 父子与兄弟

  吃完早餐,宿殃决定陪同范奚一起去腾云阁递拜帖。

  范奚回到他在第五街的客栈梳洗收拾, 换了衣衫, 带着拜帖往腾云阁去。

  腾云阁门外的侍卫显然已经认识范奚, 一言不发接了拜帖,转身进门, 递给负责传话的门房老先生。

  那门房从半开的门缝中向外看了一眼, 忽地“咦”了一声。他盯着宿殃与范奚两人看了一阵,这才默默转身离开。

  侍卫立刻将门关上, 守在门边, 目不斜视。

  此时, 顾若海刚刚处理完腾云阁事务,不知为何, 一反常态地坐在书桌后发呆。

  阁主亲卫拿着范奚的拜帖递上前,道:“阁主,范少侠今天也来了,还是不见么?”

  顾若海回神:“不见。”

  那亲卫顿了顿, 又开口:“门房说,今日有一位少侠陪同范少侠前来,那位身后跟着雀守和雀止。门房猜测,来人或许是魔教宿殃。”

  “他怎么也来了?”顾若海问着, 眉宇间却看不出情绪, “他可也递了拜帖?”

  “并未。”亲卫回答, “只有范少侠的拜帖。”

  “知道了。”顾若海颔首, “你下去吧。”

  又独自坐了一会儿, 顾若海起身往东边的飞鸟居走去。

  行至飞鸟居门外,正巧遇到急匆匆要出院门的院内管事。那管事一见到顾若海,立刻上前行礼:“阁主!”

  他语气有些焦急:“少阁主天不亮就起身开始练剑,如今已经不间断练了一个多时辰未停下休息,属下劝过也不听,正要去找您……”

  顾若海眉头微蹙,抬脚跨进院内。

  顾非敌手持长剑,目光凛冽,毫不吝啬内力,将真鸢剑法舞得杀气肆溢。

  因为长时间的剧烈运动和内力消耗,他脸色已经隐隐有些发白,浑身衣衫也被汗水浸透,鬓发湿漉漉贴在脸上,行动间甚至能甩出水珠。

  见到顾若海前来,顾非敌也丝毫没有停下动作的意思,手腕翻转,以回雁剑诀接了真鸢剑法最后一式,继续舞剑。

  顾若海深深吸了口气,抬手从旁边落光了叶片的树上掰了一支树杈,飞身落入场中。

  避开两招剑法,他运起内力,树枝尖端重重抽打在顾非敌手背,登时抽出一道红痕,眨眼间就肿了起来。紧接着又是一击,将顾非敌手中长剑挑飞。

  顾非敌终于停下动作,喘息着站在场中,一言不发看向顾若海。

  “平日习武切不可过度,我没有教过你么?”顾若海沉声道,“就算心绪难平,也不能如此毁伤身体。”

  顾非敌垂下眼睫,哑声道:“是”

  见他脸色不好,顾若海道:“雀恒说你昨日没吃点心,晚饭也只用了一小半,怎么回事?”

  顾非敌沉默一阵,说:“……吃不下。”

  顾若海看着顾非敌,不开口,但宛如实质的目光和仿佛山岳般的气场,却重重压在顾非敌身上,令他指尖不由得颤抖起来。

  顾非敌将手指攥进掌心,站在原地,不避不退。

  良久,顾若海叹息了一声。

  听到这声叹息,顾非敌咽了咽嗓子,低声问:“父亲……知道我与他的事了?”

  “我知道。”顾若海道。

  心中悬着的石头重重砸下,顾非敌呆立在原地,说不出话,

  顾若海问:“你对他有情,他对你,也是相同的情意。对吗?”

  顾非敌咬了下嘴唇,道:“……是我愿与他在一起。他与江湖传闻的并不一样,是我……其实是我一直在逼迫他。”

  “哦?是你逼迫他为你解毒?”顾若海笑道,“也是你逼迫他在荒原帮你挡刀?”

  顾非敌倏然看向顾若海,试图辩解:“他那时对我只是同窗之谊,兄弟之情……是我在魔教时情不自禁,向他表白心迹……”

  顾若海问:“你如此急于说明,是怕我为难他?”

  顾非敌咬了咬牙,道:“无论如何,他救了我的命……三次。”

  “这个道理,为父自然明白。”顾若海道,“可你,真的明白自己的心意吗?你对他,到底是倾心爱慕,还是感激之情,报恩之心?”

  “我心悦他,父亲。”顾非敌眼眶发红,声音发颤,“我一直都明白自己的心意。”

  说着,他后退半步,缓缓跪了下来,叩首道:“孩儿不孝,不愿娶任何女子,只想与他执手偕老。”

  顾若海没有立刻让顾非敌起身。

  他看着自家儿子跪伏在地的倔强身影,目光却似乎透过他,在看着其它的什么、更加久远的东西。

  沉默冗长而令人窒息,许久许久,顾若海问:“你可确定他与你有同样的觉悟?”

  顾非敌抬起头,毫不退避地看向顾若海:“我信他!”

  顾若海默然片刻,道:“如此,你便在飞鸟居思过吧。”

  没说期限,也没提结束惩罚的条件,顾若海转身离开。

  顾非敌跪在原地,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一动不动。

  半晌,他低头抹了一把脸,将飞鸟居管事雀恒叫来。

  “父亲虽令我思过,却没下门禁?”顾非敌问。

  “是。”雀恒道,“少阁主可是想邀好友来?”

  顾非敌点头道:“你帮我送一封请帖给千枫山庄,邀徐云展来。”

  雀恒颔首应下。

  千枫山庄位于阑阳城外,倚靠阑山而建,距离腾云阁并不算远。因此,刚刚过午,徐云展就抵达了腾云阁。

  “荒原一别,许久都没有你的消息,我还担心你在魔教被欺负。没想到,你竟已经回来了,还给我下请帖。”

  徐云展在顾非敌对面坐下,很自然地拎起茶壶倒茶,一边笑问:“有什么事需要这么郑重,难不成江湖传闻宿殃来了中原,是真的?”

  顾非敌以手指摩挲着茶杯边缘,点头道:“是真的。我与他一路同行,从魔教来到阑阳城。”

  徐云展:……

  徐云展放下已经举到唇边的茶杯,惊讶道:“你带他来中原做什么?”

  顾非敌沉默片刻,没有回答,却先说起别的。

  “当日在荒原,周围人杂,有很多事我不便多说。”他道,“好在你信我,没有强行带我脱离魔教队伍。蔚起兄,我要……谢谢你。”

  徐云展被这突然而来的感谢弄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无所谓地笑笑:“魔鬼城外那场混战,我看你胸有成竹,猜测你是有什么计划,需要深入魔教。后来范奚也曾透露细节,说你可能身受隐伤……如今可以告诉我了?”

  顾非敌点点头,压低声音,将他中蛊、解毒的来龙去脉简单讲了讲,又提了一句魔教教主给予信物,让他们去寻玉琼神医的事。

  末了,他道:“所以,我必须带他去西南雪山,彻底除掉毒蛊,才能排除隐患。”

  “原来是这样……”徐云展眉头微蹙,沉吟道,“他以性命救你,对你有恩,你是该陪他去一趟雪山。”

  顾非敌闻言苦笑:“可是,我父亲并不愿让我陪宿殃去雪山。”

  徐云展诧异:“为何?以顾盟主的为人,只要你讲明道理,他不应阻拦才是。”

  顾非敌攥着手中茶杯,一言不发,似是陷入沉思。

  忽然,一道轻微的瓷器碎裂声响起,他才如梦初醒,赶紧将手中被攥出一道裂痕的茶杯放进茶盘。

  徐云展皱眉:“怎么回事?”

  顾非敌看向徐云展,犹豫了一阵,道:“蔚起兄,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徐云展道:“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吞吞吐吐了?我们自幼的交情,本就应当无话不说。”

  “这件事,我之前一直瞒着你。”顾非敌低声说,“我有私心,也为之羞愧……”

  听他说得郑重,徐云展的脸色也严肃起来。但他什么都没说,只静静等着顾非敌接下来的话。

  顾非敌道:“我与宿殃……共同经历荒原生死,在魔教时互表心意,情投意合……”

  徐云展将茶杯放到桌上,发出一声微重的“嗒”。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顾非敌:“你……你和宿殃……”

  “是。”顾非敌垂眸道,“我心悦他。”

  徐云展问:“他也对你有同样的心思?”

  顾非敌点头:“他……答应伴我身边,同行一路。”

  徐云展骤然沉默。

  顾非敌停顿片刻,道:“抱歉,我知道你对他也……”

  “非敌,”徐云展严肃道,“当初你从藏珠阁出关,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你可还记得?”

  良久,顾非敌道:“……记得。”

  又沉默了一阵,他缓缓开口:“其实……当初那些话,我不只是说给你听的,也同样是……说给我自己的。”

  听到这话,徐云展惊讶:“你那时就已经对他……?”

  顾非敌苦笑,点了点头。

  “我从藏珠阁闭关起,就一直在想念他。可……我知道这不应该,也无数次劝说自己放下。当日你向我倾诉,我却开不了口,只得劝你,也劝我自己……不可生妄念。然而,再见面时……我就知道,我恐怕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放开他。”

  说完,顾非敌看向徐云展,再一次无比郑重道:“抱歉,蔚起兄。”

  徐云展忽然笑了,“你对我没什么可抱歉的。”

  他轻声道:“是我自己没有珍惜,我没有你的勇气,也没有你对感情的执着。而且,其实我……与英娘相处久了,反倒发现,我当初对宿殃的心意……很难说到底是恋慕,还是憧憬。”

  “蔚起兄……”顾非敌唤了一声。

  “其实,知道你与他心意相通,我反倒如释重负。”徐云展笑道,“与英娘成婚之后,我偶尔想起宿殃,也会自责,觉得我心中有另一个人的身影,并非全心全意放在我的妻子身上。如今知道宿殃有你相伴,我终于可以放下,只当他是我曾经的同窗,我兄弟的爱人。”

  “蔚起兄,多谢。”顾非敌真诚道。

  徐云展笑着摇摇头,道:“倒是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会面对诸多艰难?顾盟主若是知道此事……”

  顾非敌垂眸:“父亲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所以……他令我闭门思过。”

  徐云展惊问:“你已经告诉顾盟主了?”

  不等顾非敌回答,他又诧异地问:“他竟然只罚你闭门思过?!”

  顾非敌苦笑:“我不知道他如何看出来的,我自问……并没有露出破绽。而他对此事的态度之温和,也出乎我的预料……我原以为,他即使不会勃然大怒罚我鞭笞杖责,也会叫我去跪母亲的灵位。”

  徐云展闻言叹了口气,说:“他不罚你,或许会去找宿殃的麻烦。”

  顾非敌点头道:“这正是我请你来的原因。”

  说着,顾非敌起身,整理衣袍,向徐云展抱拳施了一礼。

  “恳请蔚起兄,代我看顾宿殃。”他盯着徐云展的双眼,郑重道。

  徐云展也赶紧起身,无奈道:“你何必如此,你我是自幼的交情,我与宿殃又是同窗好友,你信里带一句话,我也会替你照顾他。”

  “我不曾想到事情会这么快被父亲知晓,接下来,我想再努努力,恳求父亲放我出去,陪同宿殃去雪山。”顾非敌道,“父亲如今不责骂我,将来若是被我扰烦了,说不得就要赶宿殃离开。我不愿他受委屈,只能麻烦蔚起兄……带他去千枫山庄暂住。”

  徐云展问:“你就如此放心我?”

  顾非敌道:“你的为人,我信得过。”

  两人对视片刻,徐云展轻笑一声:“你放心,我定会替你护好他。”

第70章 父子与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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