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047 太迟

  对于姜凝而言——最重要的地方并不是她从小生活的俞州姜家别院,本来应该属于的地方也并不是贺家——姜家别院早就换了主人,贺家从来都没有接纳过她——这两个地方,无论哪里,都不是她要去的地方。

  她要去的地方,是一个普普通通,看起来十分寻常的小镇。

  小镇毗邻河道,但是并不在俞州与京城必经的路上。

  文景实在想不明白这个地方有什么特殊之处,问了姜凝,姜凝也只是摇了摇头。

  他们是初一那日随着要往城外上香的人群一道离开的京城,虽然受了些盘查,不过倒也没遇上什么阻碍——想来也是,新年头一日,宫里要忙着祭天祈福,哪里有工夫理会姜凝。

  她终究还是没能劝下文景,后来便也作罢。

  为了不让他看出端倪,这些日子姜凝也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虽然很多事情她避而不答,但想来文景并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她为什么到这里来,不会有人知道,就算姜家或者姜遥要找她,也不会想到这个地方的——当然,他们不会找她的,尤其是姜遥。

  正是年节里,镇上唯一一家客店居然还开着,虽只有掌柜在,但开着,总算是一件好事,免去了投宿之苦。

  那掌柜记忆似乎挺好,他俩入住时多看了姜凝几眼:“姑娘看着有几分眼熟,以前来过小店?”

  姜凝摇头否认,让掌柜收拾出两间房来,她一间,文景一间——本来想着让文景住得稍远一些的,然而这客店实在太小,加之文景不放心,最后还是让他住了姜凝对门。

  姜凝住的,仍旧是她以前住过的屋子。

  只不过这一次出门毕竟是太简单匆忙了,没带着丫鬟嬷嬷,自然也没带着合用的器具,只能将就着客店里的被褥等物——至少比起前几日,偶然错过宿头餐风露宿来得要好。

  他们到来的第二日是元宵,姜凝睡得不好,一大早便起来了,寻了掌柜买了些笔墨纸砚,说是要写家书,并且劳烦掌柜到时候帮忙交给驿站,到此时此刻,钱财已是身外之物,自然是重酬让掌柜应下了此事。

  之后便是借口游玩,试着熟悉周围的环境。

  姜凝记得这个小店是临着河的,出了客店没多久,便看到了河道,河道宽约十余丈,虽不是雨季,但水流仍是足的,离着客店不远,还有一座码头,是一条延伸至水中的木制长堤,这小镇不是什么要塞之地,所以来往船只并不多,不过虽然三三两两,但也并不萧条。

  姜凝在那里站了一会,迎着文景担忧的眼神,摇了摇头往回走。

  文景的担忧,在姜凝看来完全是多余的——再怎么着,她也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出什么事吧,那样未免太显眼。

  小镇今日有上元灯市,文景觉得她不开心,力邀她一同前去,姜凝想起去年中秋,摇了摇头,闭了门开始写信。

  是给姜家——准确来说,是给施容的诀别信。

  虽然早就想好了要做什么,但是也应该知会亲人一番,告知他们自己究竟去了哪里,劝慰他们往后珍重,不必挂怀自己,也不必找寻自己——因为死后,连她都不知道自己会被水流冲向何方。

  一如她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她死后,也不该再留一丝痕迹。

  这信姜凝写得极其之艰难,虽只是寥寥半张纸,却似乎耗费了她半身的力气,明明说好不要哭,明明信上也是一副云淡风轻仿佛自己只是出了个远门而已,却终究是忍不住。

  落款时,姜凝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写了“贺凝敬上”。

  她曾经想要抛却这个姓氏,想要极力撇清自己与贺家的关系,可是姜遥不要她,她怎么好意思再顶着“姜凝”二字,到最后,还不是不得不承认了,自己其实就是贺家的孩子,跟姜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虽然她也知道,就算是贺家,也一样容不下她。

  此时已近夜半,姜凝开了门看了看,对门的文景屋内仍旧亮着灯,她一开门,对面门便也开了,文景站在门那里看向她:“阿凝你要去哪里?”

  姜凝摇了摇头,低头不让他看到自己眼睛:“我屋内茶水用完了。”她说着要走过去,文景拦住她,想问什么,终究没问,声音涩然:“重新烧一壶茶水也要等好一会,且太烫了也不好,我这里茶水还温着,我夜里不饮水,我拿给你。”

  他说着便回屋,不一会儿便提了个茶壶过来,姜凝不想拒绝以免他疑心,刚想要接过,文景已经握住她的手往她屋内走去。

  姜凝吓了一跳,随即想起那些废弃的纸张都已经被她扔到小火炉里“毁尸灭迹”了,便也坦然。

  这屋子不大,文景将茶壶放下便看到放在桌上的信,看了一眼,又看向姜凝。

  姜凝不敢看他,嘴上只是道:“我离家这么久了,总要给家中报个平安。”

  她怕文景再问,抽回自己的的手:“我喝过水便睡下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文景不再说什么,姜凝推他出去,关了房门,回头看了一眼文景送过来的茶壶,突然想起自己其实一直都没对他交待过什么她回到桌案前坐下,想提笔却又似乎无话可说,心口莫名酸胀得难受,摸去的时候,便摸到了胸前的硬物。

  是文景的玉玦,当初换了之后,怕被人发现,便也就这么一直贴身收着,仿佛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她几乎忘了,这东西原本就不是她的。

  姜凝将那玉玦取下,摩挲了一会上边的字,叹口气将它塞入信封里,想了想,还是给文景留了个便签——“物归原主”。

  余下的事,便不想多说了——突然觉得,也没什么好解释的,越解释反而越牵强,还不如让他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她忙完这一切,便将灯火熄灭,悄悄走到门那里,隔着门缝,看到不一会儿文景屋内的灯光也熄灭了,又摸索着回桌案边坐好——她不敢去睡,怕自己一不小心睡过了。

  夜色一点一点加深,终究彻彻底底安静下来,姜凝估摸着文景那边应该也睡着了,这才起身,也没有点灯,只是稍稍打理了身上的衣物,轻手轻脚开了门往外走。

  客店的门关着,好在是从里边关上的,姜凝也能打开,轻轻掩上门,姜凝便朝着白日码头的方向走去。

  夜风病寒彻骨,月已西沉,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也正是到了彻底告别的时候,姜凝仰头看了看夜空,感觉很多事没有交待清楚——不过也感觉不必再交待什么了,反正也不会有人听到知道的。

  她站到码头的边缘,朝着水面伸出一只脚,正想要倾身向前,身子突然被人用力环抱住向后,她与那人一同倒在码头的地上,来人的身子翻过来不让她起身,头抵着姜凝的额头,声音慌乱不安:“阿凝!”

  除了文景,还能是谁呢。

  惊吓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姜凝想起身,然而四肢都被他压制住无法起来,不由得心中长叹——这便是她不想让文景跟着她的原因,她怕文景会阻拦她。

  文景声音慌乱:“阿凝你到底想做什么?”

  姜凝摇了摇头,假装没事:“我看月色正好,出来赏月。”毕竟以后便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看不见文景的脸,但是能感觉得到文景在盯着她,也知道他根本不信她,文景顿了顿:“阿凝,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除了这样,总还会有其他的法子的?”

  他知道她想做什么,姜凝叹了口气:“你不明白。”

  “那你告诉我啊,”文景声调略高:“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我今日察觉不对劲……如果我没跟过来……如果我晚了一步——”

  那些如果,本来就是她所期盼的事情啊,姜凝叹了口气:“你为什么非要跟着我呢?”

  文景略微收紧了手臂,没有回答。

  “我刚刚在那里,许了两个愿望,一愿皇后与陛下此生恩爱到白头,二愿姜家上下身子康健无病无灾,却总觉得自己还遗漏了什么,现在想想,是遗漏了你,”姜凝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待我走后,你便回家吧,这本该是与家人团聚的日子,却让你跟着我奔波劳累……我走后,你便不必这么累了,好好回去与你的家人相聚……你不要学我,曾经拥有时肆无忌惮,我不希望你跟我一样……我希望你与你的亲人能够好好的,永远不会生出嫌隙。”

  文景顿住:“除夕那夜……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与家人起争执了?是……皇后?”

  姜凝哑口无言,文景又道:“你们是母女,有什么话,说开了便好了——何至于此?你有没有想过,若你真出了意外……她会如何?”

  “便是什么都说开了,所以便只能如此了,”他不提姜遥还好,一提姜遥,姜凝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不要我了。”

  “怎么会?”文景不信:“是不是你误解了?”

  姜凝苦笑不答,文景又道:“即使如此——也不至于此的。”

  “若换了别人的确不至于此,”姜凝指了指自己心口:“可从小到大,我所拥有的一切……包括生命,都是她给予我的……一旦她不要我了,我的存在便没了任何意义、连我都名姓都没有了意义——我已经不是姜家的女儿了,我已经不能再做姜家的女儿了,我连家都没有了,除了这样,我还能如何呢?”

  “但你是你,她是她——”文景不同意:“就算离开了她……你也没必要如此的。”

  “你不明白,”姜凝闭目:“她是水,我是鱼,鱼只能活在水里,现在连水都没了,你让鱼怎么活?”

  “换一处水域便好了,”文景摇头:“你说我不明白——但这样的类似的情形我是经历过的,我也曾经以为天塌了了无生趣……但我后来为自己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你也行的,哪怕你试一试呢?”

  姜凝想了想,然而仍是无解,只能摇头——除了姜遥,她真的找不到任何可以活下去的理由了。

  “那你试试我呢?”文景不死心:“你想想,我们之前有过约定的——哪怕你先缓一缓,等我们把三年之约完成了也行啊——你总不能让我背负一个背信弃义之名吧?”

  姜凝知道他是在使缓兵之计,然而提起这事,姜凝也想起来的:“你的玉玦我放在——”

  文景从怀中掏出那玉玦想要递还给她:“说好三年的,如今这东西我不收。”

  姜凝没接那东西,转而提起她的玉坠:“我想看看母亲给我的玉坠。”

  文景看着她不说话,姜凝顿了顿又道:“也许我看到它便会改了主意呢。”

  文景这才掏出玉坠交给她。

  姜凝倒是没料到他也是贴身收着的,手中握着的玉坠还带着他身上的体温,姜凝把手松开,就着月色最后看了一眼姜凝给她的东西,许久之后笑了笑:“这东西于我而言……已经不再重要了……之前的约定也就此作罢了吧……我把属于你的东西还你,从今往后,你不必记着这件事了……也不必就因为这个承诺,便陪着我奔波劳累。”

  她说着便要将那玉坠抛入水中,文景眼疾手快按下她的手腕,那玉坠终究是脱手而出,向着头顶的远处落去,姜凝听到它落地的声音,也听到文景的声音:“阿凝,你应该知道我跟着你不仅仅是因为这个约定的!”

  姜凝沉默了许久,换了一声长叹:“说到底,还是我自己造的孽。”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吗?”姜凝叹了口气:“其实我早就应该死在这里的……我不应该回来的,当初我要是死在了这里,之后这一切便不会发生了——”

  “我不会去澄州,便不会遇见你,不至于一时莫名其妙跟你约定什么,”姜凝苦笑:“这样的话,你也不必跟着我满世界跑,不至于大过年的不能与家人团聚……不至于让你被殿下嫉恨上了。”

  “我不该去招惹你的,”姜凝想起那些过往便有些自责:“我跟殿下较劲,是我与殿下两个人之间的事,委实不该将你牵扯进来的。”

  “你何其无辜,本不该被我波及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无人可用所以趁机要挟你做的——”姜凝自嘲地笑:“看,我就是这么自私自利的一个人,连我都亲生母亲都受不了我抛弃我了,总有一天,你也会厌烦的。”

  “好在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姜凝落泪:“我先走一步,这样的话,那样的事便不必再经历一次了——那样的事,一次就够了。”

  “阿凝,那样的事情不会发生的,我不会走的,”文景不肯:“阿凝你想想,这世间除了那个人,总还有其他可留恋的人或者事,比如姜夫人……哪怕是我呢,你试试也好,你试试我吧!”

  姜凝摇头——连她的生母最终都抛弃了她,寄托于一个外人,太不真实了——虽然她的确有过一丝动摇的,可是,终究敌不过恐惧。

  因为她太清楚了——她不值得被这个世界所爱啊,否则的话,怎么会连姜遥都不要她。

  文景不肯放弃:“你想想,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到底是谁吗?如果你就这么死了,难道不会遗憾吗?”

  姜凝点了点头:“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吧。”

  文景噎住:“这种答案,你得自己去找寻吧。”

  “其实我隐隐有些预感,但是我不敢去想,”姜凝苦笑:“你现在不告诉我也好——我总觉得,我要是知道了……会更受不了的。”

  “可我也还有很多事想要知道的,”文景继续道:“比如你与皇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跟成郡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到底为什么那么讨厌萧家……这些我都想知道,可你若是……我找谁去问啊?”

  “这些事情其实跟你没多大关系,其实知不知道都是无所谓的,”姜凝摇头:“有些事还是糊涂一些更好。”就像她一样,也许不去问姜遥,浑浑噩噩过着,还能将就着,可是既然问清楚了,既然明白姜遥的确是不要她了——便也没了得过且过自欺欺人的理由。

  她已经没有了继续活着的理由。

  文景不肯让她起来,姜凝眼看着天色渐渐发白,心中焦急,只能换了法子:“其实想想,你说的也没错——我想试一试。”

  文景看着她,似乎不怎么信她:“真的?”

  “真的,”姜凝推他:“我们回去吧。”

  文景起身要拉起她,姜凝感觉自己全身僵硬:“我先缓一缓。”

  文景有些愧疚:“我太重了?”

  姜凝点头,顿了顿道:“我缓一缓便好了。”

  她回头看了看被扔在远处的玉坠:“你替我捡回来吧——那毕竟是母亲给我的。”

  文景回头看了一眼:“待会回去的时候顺手再收回来吧。”

  姜凝偏头看着他:“你是不是不信我?”

  文景被她看得不自在,估量了一下,点了点头:“那你在这里等我。”

  姜凝点头,文景这才起身,姜凝看着他走远了,幽幽地道:“我是真的很想试一试——但是我不敢了。”

  “太迟了,”她起身,回头看了一眼文景:“下辈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倒叙的意义,知道他们最后都活在,这些便都只是经过而已

第47章 047 太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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