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我娶。”

  穆辰带着一点明亮的笑容,像是熠熠的烈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城门口空荡荡的,只有他们和远远站着的防送公人,穆辰的声音格外清澈明晰,磊落地响在天地间。

  “我娶她,我陪她,我不会让她孤独终老,也不会让她死不瞑目,哪怕天塌地陷了,我们也一定是两个人。”

  段珩颤抖起来,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着,他伸出手,指着时云,又指向穆辰,嘴一张一合,却是笑了。

  “你们两个……你们两个,果然……”他咬牙道,“但是穆辰,你以为你能娶她?你以为陛下会放心你娶她?”

  “穆家二少爷,当然不能娶熙芸郡主。”时云突然开口,她握着自己的一缕头发,眉目温柔地问道,“但是穆辰,为什么不能娶时云?”

  因为时云的前一句话而脸色微变的穆辰一下子从冰窖子里扔到了阳光下,呼啦啦地暖了起来,酿成了一汪热腾腾的美酒,令人微醺。

  段珩通红着眼睛,死死盯着时云,那样的目光让时云觉得不快。

  她咧嘴一笑:“我想起之前,我欺负你那妹妹的时候说过,我这个人还是挺公平的。段珩,你刚才说的话让我不高兴了,所以我也说个让你不高兴的事情。”

  段珩根本不想听,时辰快要到了,他很快就要被押解着,翻山越岭,昼夜兼程,六千里,去一个会让他痛苦不堪的地方。

  但时云说:“跟你的六殿下有关。”

  段珩的脊背一下子僵住了。

  此后三十年,除非奇迹发生,否则……再不会有人能跟他提及阿渊。

  “顾行渊给长公主下绝子药,你是知道一点的吧?不过你大概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时云勾着嘴唇缓缓说道,她摆摆手,折莺端来酒壶,倒了一杯酒,时云将酒杯把玩在手里,抬着眼看段珩,“或者你只知道顾行渊买通了长公主身边的侍女,却不知道是怎么买通的。”

  时云甜美地笑了:“那个侍女,据说在死的时候,嘴里还在不停地叫着殿下,你说,她叫的是哪个殿下?”

  段珩的喉结上下滚动,他后退半步,半晌没能发出声音。

  时云望着段珩灰败的脸色,轻声问道:“你为他搭上了自己的一生,害了自己所有的亲人,逼得老爷子为了你舍了老脸和半生清名,毁了你爹此后的仕途和你妹妹一生的姻缘,但你说,在那位殿下眼里,你,和那个女人,你们有什么不同?你猜,你的六殿下身边,还有多少这样的男男女女?”

  “哦,我明白有什么不同了,我见过那个女人,她,不是处子。”时云弯起眼睛,“段珩你,跟你心悦着的那位,睡过吗?”

  “你……”段珩嘶哑地吐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另外,还有别的有意思的事情……据说蒋家那位二小姐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突然就对六殿下倾了芳心,恨不得一哭二闹三上吊地要嫁给他,你可真可怜,那位小姐纵然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蠢货,但好歹,还能做一做嫁给他的美梦,不是吗?”

  段珩狠狠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吐出一口气,颤抖的身体平静下来。他惨淡地笑了一声,哑声问道:“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的。”

  时云抬起眼睛,嘲讽地说:“真是伟大的成全啊,段珩,可惜除了你自己,你以为你还能感动谁?”

  段珩抿住嘴唇。

  时辰到了,防送公人犹犹豫豫地走过来,点头哈腰地问道:“那个,郡主娘娘,您看这时辰也差不多了,这犯人也该……”

  时云说:“是,我们不会耽误大人,只是尚有最后一句话,毕竟,送行的时候总该说上这么一句。”

  她冲着段珩扬了扬酒杯,笑容温和冷冽:“不如就祝段公子,一路安康,从此山高水远,再无瓜葛。”

  说罢,一杯残酒倒在地上,直直的一条线。

  仿佛葬礼之上,灵台之前,送了一个亡魂。

  曾经穆辰对她说过这句话,然后穆辰再也没有回来。

  现在,她把这句话送给段珩,愿他,再也不能出现在她的眼前。

  防送公人骑上马,一扯缰绳,段珩被拖拽着往前走去,他的脊背终于佝偻了下去,像是在这黄沙中,意识到了未来的因果。

  他扭过头,然而却没有看时云和穆辰,而是高高扬起脖子,最后看了一眼京城的门匾。

  长俞。

  这或许,就是他再也回不来的地方了。

  而他正要去的地方,日头开始一寸一寸地升起来,好想要将那里的一切都焚烤成一片漆黑焦土。

  **

  段珩的身影渐渐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点,时云有一瞬间的恍惚。

  穆辰揉了揉她的头发,酸溜溜地问:“怎么,熙芸郡主舍不得您的前未婚夫了?”

  一个“前”字咬得特别重,时云心里刚升起来的一点莫名情绪被啪的打成了哭笑不得,她在穆辰腰上拧了一把,说:“你是不是有病?”

  “有病,要是我没病我就不会一听说你来送段珩那小子就巴巴地跑过来了。”穆辰说,“你说你有什么好送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他余情未了准备不顾一切跟人私奔了。”

  时云一口气梗在喉咙里,过了一会儿才喘匀,她跟看傻子似的看着穆辰说:“我还以为你是一起来看棒打落水狗的。”

  穆辰:“我是来看着我媳妇的,省得她跟人跑了。”

  折莺手里的酒壶哐当一下砸在了地上,碎成了几块。

  时云红了红脸,低头咳了一声,故作淡定道:“折莺,去告诉穆老将军,他儿子失心疯了,最好锁家里被放出来害人。”

  穆辰扬了扬眉:“你敢始乱终弃?”

  时云:“……”

  时云:“不敢不敢,我朝三暮四罢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突然一起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时云笑得浑身发软,只觉得好像几辈子都没有这样笑过,整个世界都鲜活起来了,她爱的,爱她的,纵然头上的阴影依旧没有散去,但却让人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心安。

  太阳升起来了啊,火红的一轮,暖烘烘,热辣辣,要照亮这世间每一个阴森角落,叫那些魑魅魍魉全都无处遁形。

  时云喘着气稍微平静下来,漆黑的眼瞳异常明亮,她笑眯眯地说:“穆辰,我给你变个戏法。”

  “行。”穆辰笑道,“不过可别再甩甩袖子表演掉眼泪珠子了,我吃不消看你哭。”

  时云伸着一根手指头,神秘兮兮地摇了摇。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撑着轮椅的扶手,狠狠一用力。

  她站了起来。

  穆辰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住了,他像是想要露出狂喜的表情,但是却又太过震惊和高兴,脸上控制着肌肉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欢呼着叫嚣着,竟是一时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了。

  时云一手按着膝盖,一手扶着轮椅,慢慢站直了。

  她的全身都有一些细微的颤抖,她撑着轮椅的手浮现出不太明显的青筋,指节森白痉挛,却坚定地,一寸一寸,缓缓松开了扶手。

  时云在松手的瞬间一个趔趄,朝着穆辰的方向跨了一步。

  穆辰差点冲出去,但他抑制住了,他紧紧盯着时云,脚步不动,但上半身下意识往时云的方向前倾。

  他朝时云伸出了手。

  一步,两步。

  摇摇晃晃,仿佛婴儿的蹒跚。

  时云扑进了穆辰怀里,膝盖彻底软了下去,一双腿急促而剧烈地痉挛着,时云脸色苍白满脸冷汗,却是在笑着,她刚想说话,只感觉到穆辰的双臂突然收紧了,像是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几乎让她感觉到了些许疼痛。

  穆辰的手在发抖。

  那双能握重剑,能挽长弓的手,抱不动一个她。

  时云微微发愣。

  她抬起头,漆黑的眸子闪烁着星星。时云抬起手,指尖点在穆辰的眼角,缓缓往下,停留在了寡薄的唇畔。

  “穆辰。”时云弯起湿润的眼睛,“你怎么哭了啊?”

  穆辰没说话,把头埋进了时云单薄的肩膀,时云的下巴轻轻靠在穆辰的肩上。

  这一刻的情景仿佛几年前那个雪后初晴的日子,只不过那时,是她抱着昏迷的穆辰。

  他们是这样的,能够相互依偎的人。

  然而那是日落的时候,血红的天,好像黑夜马上就要压下来了。

  如今,却是朝阳正好,一眼望去是晴朗的天。

  **

  城门口渐渐开始有了稀稀拉拉的行人,穆辰把时云抱进了郡王府的马车,时云拉住了他的袖子。

  “坐进来。”时云说,“我之前说了,等此间事了,我就把一切告诉你。”

  穆辰神色恍惚,像是还没醒过神儿,疑问道:“啊?什么时候说的?”

  “郡王府,我的及笄礼。”时云抬手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你高兴傻了吗?”

  穆辰呆呆地回忆了一下,跟个提线木偶似的坐进了时云的马车。

  时云看着穆辰的样子,嘟囔道:“早知道就不现在告诉你了。”

  时云叹了口气,倒了一杯茶水递到穆辰面前,穆辰接过来看都不看地仰头就一饮而尽。

  然后狠狠皱起了脸,脱口问道:“这什么东西?”

  看上去终于是彻底清醒了。

  “这是我的药茶,里面的药材哪个都是千金不换的好东西,便宜你了。”时云笑了笑,又正了脸色,她稍稍斟酌了一会儿,试探着问道,“穆辰,你相信人死了能够复生吗?”

  穆辰想过时云身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神奇的事情,但是这个问题还是让他吃了一惊,他皱着眉问道:“你的意思是……”

  “我死过一次,在十多年后,但是如今我却又不相信那是真的。”时云轻声说,“所以我现在觉得,那是个梦。”

  “一个预示了一定的未来,却又和真实的事情有一定出入的,过于清晰的梦。”

  马车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巷子里,时云一边斟酌,一边缓缓将她的记忆事无巨细地剖开展现在穆辰面前,包括了她曾经对穆家两位将军我见死不救,以及她曾经给顾行渊下的,那样腌臜到让人无法想象的毒。

  穆辰听完后沉默了很久,时云忐忑地轻轻抬眼看他,手指不自觉地搅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穆辰轻轻说:“这一次,原本我是想找出六皇子和奉天殿勾结的证据,我之前跟你说过,我和奉天殿的大巫做了交易。”

  “但我被摆了一道。”穆辰目光有几分阴沉和恼怒,“她好像什么都知道,每一步做得精准无比,永远在我前面一步,什么线索是可以留下的,什么东西是需要砍掉的,什么东西是用来栽赃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最后居然一点都没有牵扯到六皇子身上,但是她又并不做绝,单单拎出了一个段珩,可以拿来顶下一切。”

  时云沉默。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让穆辰跟大巫,跟顾行渊磨,他未必不能找出证据,毕竟做过的就是做过,不管再怎么遮掩也一定会有漏洞和瑕疵。

  但是那时候,偏偏穆辰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因为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合情合理证据确凿的凶手,来把她从暗牢救出来。

  穆辰吐出一口气,想到了那位大巫借着蛊人的嘴,笑盈盈地对他说:“穆辰,你没得选啊,我给你留的,足够你想做的了,但是顾行渊,我,暂时不允许他死。”

  “我会等着你,我等你来奉天殿,那时候,你就能明白,什么才是最好的。”

  “我为你做的,从来都是最好的。”

  时云轻轻说道:“抱歉,穆辰,因为我……”

  “奉天殿那位还没有道歉。”穆辰打断她,收起眼睛里的情绪笑道,“害人的都还没有道歉,你道什么歉呢?”

  时云想着也是,不由笑了。

  “一起去西南吧,把所有的腌臜真相都挖出来。”时云说,“还有那位大巫……蹦跶了这么久,也总该让她好好露个脸了,我倒想看看,所谓的神,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

  **

  泰康帝十三年,西南诸国联盟,突袭大荣边境,未过一月,便连下诸城,正于京中述职的穆老将军临危受命,带着长子穆琰,并十万军队前往西南。

  为抵御毒蛊邪术,穆府二公子穆辰护送回春谷弟子,熙芸郡主时云前往西南前线,途经回春谷,熙芸郡主入回春谷,一则医治腿疾,不至累赘;二则请求回春谷谷主,医鬼宋予桑一同前往,救治数万军民。

  同年,北疆阿奴国趁火打劫,荣昌郡王时徵辞别姝阳长公主,领兵出征。

  此后数月,战火连绵。

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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