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宋予桑听着穆辰的疑问,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吐出一口气,说道:“你觉得呢?”

  “三天,非要说够,那也够了。”宋予桑说,“只不过现在受罪,日后如果一个弄不好,也要受罪罢了。”

  宋予桑这么说着,似乎是希望穆辰去劝劝时云,目光里带上了一点期盼,说道:“我说没有必要,战场也不是就缺你们两个不是?就多待几天好好养好又能怎么样?她偏偏不肯听……三天算是极限了,本来她那个腿就因为毒,经脉淤堵,想要彻底疏通恢复实属不易,我当初定下十天第一个疗程,可以让她大致恢复行走能力,现在她这是要逼着自己还不会走路就要撒丫子狂奔,怎么可能不受罪?”

  宋予桑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是暗示,简直就是明晃晃地把目的写在脸上了。

  穆辰看着平静的烛火,一言不发。

  宋予桑翘起胡子:“怎么?你宁愿她以后腿上落下病也一定要她赶去战场?有什么大事非要她才行?”

  穆辰突然一撩袍子,直直地在宋予桑面前跪了下去,把宋谷主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想跳开,但又觉得那样太失风度,皱着脸摆手道:“你跪我做什么?你去劝阿云啊!你跪我我又不能多生出两只手来把阿云拽在这里!”

  “我不能劝她。”穆辰说,“时云急着去西南,是因为我,她担心我的父兄会出事,她一直是这个样子,为了一件事一个人可以奋不顾身……”

  宋予桑呆了,说:“她是为了你?那不就简单了,你去跟她说说啊。”

  穆辰轻轻笑了,一双桃花眼弯起来,像是融了春光。

  “正是因为她是为了我,所以我才不能劝她。”穆辰说,“所以,晚辈只能求您,天地君亲师,您是时云的师父,也是我的半个师父,我跪你,不亏。”

  宋予桑没能明白穆辰话里的道理,只见眼前的人恭恭敬敬地给他磕了头,说道:“晚辈求谷主,让她能长长久久地站着,能自由自在地行走,能有机会和我并肩看遍世间川峦,人生百态。”

  宋予桑一张脸黑了又白,最后只能嘀咕一句:“你不求我也会尽力的,那可是我徒弟。”

  穆辰笑道:“晚辈知道,但是有些事,做了与不做对于结果来说或许没什么差别,但对于自己来说是不一样的。”

  他站起来,深深一揖后离开了暗室,回到时云的房门外,伸手在那扇轻易就可以推开的木门上抚摸了一下。

  而后他翻身跳到树上,抱着剑靠着树干,不惊一只飞鸟地守在了那里。

  **

  日头渐渐升起来,宋予桑过来了,穆辰眯了下眼睛,翻下树梢,跟着宋予桑进了木屋。

  宋予桑胡子一抖一抖,却又有点无可奈何。

  时云刚醒,一张脸满满的都是汗,好像从水里浸出来的,她茫然地看了看穆辰,低声说:“你怎么进来了?回春谷医术不外传,赶紧出去。”

  “哎你师父都没说什么呢,你就别赶我了,我就算在这里盯着也看不出花来,我又不懂这些。”穆辰笑眯眯地,仿佛一无所知一样地把时云稍微扶起来一点,往她背后塞了几个枕头,问道,“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时云眼睛有些散地看着穆辰的表情,半晌,脸色缓缓变了。

  穆辰了然地扶着她喝了一杯药茶,说道:“我就在这里跟你说说话,分散注意,或者你要是觉得我惹着你了就咬我两口也行,我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这两天不跟你计较。”

  他说着,瞄了一眼正在整理银针的宋予桑,快速低头在时云耳边轻轻吐出一句:“不过等过了这两天,我迟早是要咬回来的。”

  时云眨眨眼睛,哭笑不得地低声说:“你这个,登徒子。”

  穆辰笑了,抬手拨开时云额上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轻轻用手掌盖住了她的眼睛。

  “我说点能让你高兴的事情吧。”穆辰的声音伴随着双腿上的剧痛一起降临,时云喘了一口气,思绪断断续续,耳边的声音也断断续续,但是一直没有停。

  她靠在穆辰的怀里,死死咬着牙关。

  唇边突然感受到温柔又坚定的触感,像是一只手按着她的脸颊,轻轻叩开了她的齿关。

  她在这一刻突然听清楚了穆辰的话。

  “你痛了就叫出来,我不笑话你。”穆辰说,“我偷偷告诉你,其实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小姑娘这么好看,又尖牙利嘴的,还老是拿毒药捉弄人,这么不好惹,但怎么偏偏就这么……这么招人喜欢呢。”

  时云咳呛出声,而后终于发出了哀鸣。

  宋予桑差异地看了穆辰一眼,露出了点欣慰的笑。

  这种痛,拼命忍着极伤心肺,这样发泄出来,反倒更好。

  但时云却是一个极其傲气的人。

  到了现在,他倒是有几分喜欢这个小子了。

  穆辰抓着时云的双手手腕,拇指轻轻摩挲,一面笑着跟时云讲些杂七杂八的事,像什么吴尚书为小儿子给夏瑜下了聘礼,两家已经准备择日成婚的事情,还有皇帝在皇宫的角落建了个庙把怀馨给赶进去带发修行的事情,他并不在乎时云能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他只是想让时云明白,他一直在这里。

  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痛苦中偏偏又带着希望熬着的人,哪怕觉得度日如年,日子也就这么慢慢过去了。

  宋予桑最后一次为时云的双腿上药施针,最痛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时云低头喝着穆辰喂给她的药粥,只听宋予桑说:“好了,这药包上三个时辰就能拆了,明早上你就能试试下床……你还记得走路怎么走吧?”

  “师父这话说的,我只是残废了两年,又不是一出生就不会走路。”时云声音沙哑地笑道。

  腿麻痒得难受,带着细细密密的刺痛,但并不是完全无法忍受。

  宋予桑应了一声,看了看时云,又看了看一口一口喂着粥一点想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的穆辰,莫名地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再呆在这里。

  瞎了狗眼。

  宋予桑捶着腰默默走了出去,特别好心地给两个人关上了门。

  这也就是他这个大夫心大,要是女儿奴时徵在这里,他估计直接捶断穆辰的三条腿。

  穆辰伸出爪子碰了碰时云被包得厚厚的两条腿,问道:“难受吗?”

  “大概就跟你被你哥打断腿的感觉差不多。”时云慢吞吞地说,弯着眼睛笑了笑。

  穆辰挑着眉毛哼哼两声,突然一掀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一片牙印,凑到时云身边说:“我可难受了,你看你咬的,熙芸郡主准备什么时候让我咬回来?”

  时云抬手推开他的脑袋:“下辈子吧。”

  穆辰呿了一声,时云没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结,给穆辰占便宜,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向我师父问了关于奉天殿的事情了吧?”

  穆辰看着她,眨眨眼睛神秘兮兮地说:“问出来了,本来我准备等你彻底好了再说,不过你要是求求我,我也不是不能现在就告诉你。”

  时云笑眯眯地抓过空碗扣在穆辰脸上,说道:“你做梦呢。”

  “这大晚上本来就该做梦,不然咱俩一起做个?”穆辰抓着时云的手腕抢下碗,轻飘飘递过去一个似笑非笑的眼风。

  时云:“……”

  她默默转过头,穆辰秒怂。

  穆辰:“我错了,我什么都说。”

  他戳了戳时云气鼓鼓的脸颊:“不过你得做点准备,我要说的事情,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时云转回来,一言不发,眼睛里只有一个字。

  说。

  穆辰叹了口气,把从宋予桑那里得知的东西一点不漏地告诉了时云。

  屋外有细碎的虫鸣,仿佛已经开始叫嚣起即将到来的夏日,穆辰的声音微微低沉下来,在这样的虫鸣中显得格外平稳安定。

  时云听完后沉默了,像是因为太过震惊而傻掉了。过了一会儿,她抬起手,抓住穆辰的袖子。

  那一瞬间穆辰以为她哭了。

  但是时云没有哭,她甚至缓缓笑了一下。

  “所以,当初我母亲中毒,很可能根本不是大家猜的,是父亲的仇人下手……而是因为我?”她像是觉得有点荒唐,眼睛里还带着茫然和困惑,“我一个,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真是何德何能,要奉天殿这样费尽心思。”

  穆辰心疼了,呼噜着时云的脑袋,说:“所以我们这不正要去奉天殿要交代吗?不着急不着急,我们去炸了那个鬼地方,让它害你这么伤心。”

  时云:“你哄小孩子呢?”

  穆辰:“胡说,我明明是在哄媳妇。”

  时云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穆辰把时云往怀里一带,说:“不管怎么样,这都不是你的问题,就像你说的,你那时候只是个还没出生的小孩子,这口锅盖在谁头上都轮不到你,你别自己对号入座了,平白叫自己伤心。”

  时云闷闷地说:“那念微该怎么办?我们还要把她带到西南去吗?”

  当初他们带了念微而没有带折莺,就是因为念微武功不错,关键时候能保护她,但如今……却有点不敢用她了。

  穆辰问:“念微这么多年,真的没有做过任何对你不妥的事情吗?”

  时云沉默着摇摇头,又思索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穆辰:“前世,念微去西南给我找松涎,最后送回了松涎,但是她自己没回来,我知道的,是她在寻药的时候出了意外,死了。”

  穆辰目光一闪:“那位大巫说过,松涎已经绝迹,只有奉天殿还有。”

  时云点头:“所以那时候,她如果不是真的死了,就是因为什么原因,留在了奉天殿。”

  穆辰思索着说道:“蛊人说,如果你师父不把念微养在你身边,你就会死,但是他们后来又把念微留在了奉天殿……会不会是因为,她呆在你身边的时间已经足够了?”

  时云的脑袋突然刺痛了一下,她按着自己的头,脑海里闪现出一段蛊术的记载,但是太过模糊又一闪即逝,再返回去想,却什么也记不清楚。

  “时云?”穆辰叫了一声。

  “没事。”时云晃了晃脑袋,将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过了一会儿,她说:“把念微带去奉天殿吧。”

  “如果她真的是真相的一环。”时云缓慢地说道,“哪怕冒险,也一定要把她带去。”

  话说到这里,屋外突然传来了嘈杂声,像是吵起来了,没过去多久,念微推开门,把一个被绑成一团堵着嘴的人影丢在地上,皱着眉说:“小姐,我看见这人在谷外鬼鬼祟祟地想要进来,他还说他是穆家的……”

  “阿年?”穆辰一下子认出了这个满身血污的人,正是他大哥的一个亲卫,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他抖着手取出阿年嘴里的布团厉声问道:“怎么回事?你怎么跑回春谷来了?你不是应该跟着我大哥吗?”

  “二少爷!”阿年看到他,五大三粗的汉子一下子就哭了。

  穆辰一颗心在瞬间如坠冰窟,时云意识到什么,脸色一白,下意识就想堵住穆辰的耳朵不让他听到。

  可是阿年已经哀嚎起来。

  “二少爷,三天前,西南人以蛊人死士潜入冠城,将军……将军现在下落不明,少将军,身中剧毒,军医……军医说他救不了,就在这几天了,二少爷!少将军命属下来找您,还有郡主,郡主您救救少将军……”

  穆辰面色空白地晃了一下。

  他想,他刚才听到了什么?

  然后他才慢慢听到了声音,但什么都听不清,耳边一阵沙沙的噪音,像是夏日最热的时候嘈杂的蝉鸣。

  只让人恨不得将耳朵堵上或者把所有蝉杀个干净。

  时云抓着穆辰的手,狠狠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连个印字都没留下——她本来就没什么力气,哪怕用尽全力也只是将他打得脸一偏。

  穆辰的目光缓缓聚拢。

  时云说:“我们现在就出发,现在就过去,来得及的,我会救他们的,我一定会救他们的。”

  阿年的哭嚎显得那么遥远,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但偏偏时云的声音就在耳边。

  “你相信我,我不会再让你失去亲人了。”

  **

  奉天殿。

  一名侍者走进大殿,双手端着一个盘子,盘中是一片碧绿的叶片。

  大巫伸手将叶片折叠了两下,轻轻靠在嘴边,吹了一下。

  然而她的气息太弱,什么声音都没能吹出来。

  于是她很不高兴地将叶片扔在地上,但却没有像往日那样将侍者摔打成一汪黑水,她只是冷冰冰地笑了一声,说:“虽然同样是柳叶,但是南岭的,和大荣江南水乡的,终归一点都不一样。”

  “一个是在毒瘴子里熬过来的,一个是温温柔柔就这样舒展地长开的,怎么可能一样?”

  大巫转过头,看向被下了药浑身无力地摊在座椅上的人,露出了一点像是孩子一样狡黠的神情。

  “好久不见啊,穆老将军。”她笑着问,“穆老将军会吹叶笛吗?”

  她没有得到回答,只得到一口吐在脚边的带血的唾沫。

  她似乎也并不在意的样子,说道:“说起来,我以前会呢,但现在不行了,因为这里的叶子不好用,这个身体又太弱。”

  “但是没关系。”大巫笑得很甜,像是真的开心,“我那么想他,他就要来了。”

  “所以什么都没关系了。”

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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