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大巫坐在高高的座椅上,身边是一座用木块搭成的摇摇欲坠的高塔,大巫手里把玩着一块方方正正的木块,沉默一瞬,将木块放在了高塔的顶端。
高塔晃了一下,没有倒塌。
她说:“我不想叫你看见我现在的样子,太难看了。”
她看上去很冷静,没有一点歇斯底里。
穆辰也并不逼她,说:“那我们就这样说吧,你应该知道我来这里是想要什么。”
“我知道。”大巫的声音里带了些笑意,“你想要那些可以掌控西南诸国皇室的秘密,还有我在大荣的所有安排,你担心这些东西会在背后咬你一口,你知道现在的局势摇摇欲坠,所有最隐秘,最关键的节点都在我的手里。”
大巫笑着:“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所有的东西,只要你留在这里,战争很快就会结束。”
“你做了这么多,就是想听我一句心甘情愿。”穆辰有点嘲讽地说,“以你的能力,把我囚/禁在奉天殿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你引发战争也好,害死那么多人也好,就是想逼我‘心甘情愿’地留在你身边……我可真是,何德何能。”
穆辰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扶持顾行渊?”
“因为我讨厌他,所以要把他从最高处摔下来。”大巫的语调很甜很轻盈,“而且啊,顾行渊有一个我们都没有的能力。”
她神神秘秘地掩嘴笑了几声:“他啊,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总是有能力把段珩逼疯……我试过很多方法,最后发现,还是这样最有趣,一个一厢情愿,一个装模作样,然后两个人终于轰的一下炸开了,那场景真的,很让人期待。”
果然如此。
穆辰像是确定了什么,脊背稍稍放松下来。
穆辰:“让我见见念微。”
大巫没有反对,轻轻站起来,朝穆辰伸出一只干瘦的手:“跟我来。”
奉天殿的壁绘上都是毒蛇毒虫,诡异而又艳丽,穆辰跟在大巫身后,大巫的身边没有带侍者,她轻轻提着一盏灯,慢慢走着。
穆辰问:“你现在已经不怕蛇了吗?”
大巫轻笑,温和而冷淡地说:“奉天殿是蛊术的根,蛊毒什么的,毒虫毒蛇是必不可少的,奉天殿的大巫害怕蛇,那不是太可笑了吗?”
转过长长的走廊,大巫推开一扇房门,一直磨尖了指甲的左手瞬间伸出来就想掐住大巫的脖子,但又在大巫面前几寸停下。
念微喘着粗气,极度不甘地盯着大巫。
大巫笑着,带了点委屈地对穆辰说:“你看,她明明是属于我的,却总是想杀我,就因为她的本能让她服从我,害得她伤害了她心心念念的小姐——这种小事就这么值得记恨吗?”
念微这才注意到穆辰,她张了张嘴,眼泪刷的就流了下来。
穆辰有点无奈地对念微说:“时云没怪你,她让我带你回去。”
念微的眼泪流得更凶,大巫冷眼看着,过了一会儿,她把手中的灯甩到了念微身上。念微惨叫一声,火一下子点燃了她的衣服,她在地上滚动起来,露出的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大片燎泡。
穆辰赶紧冲过去帮她扑灭身上的火,朝大巫低吼了一声:“你干什么?”
“想回去,凭什么?”大巫的语气渐渐阴鸷,“我对你不好吗?你一天到晚想着伤我,我也没真把你按在禁地做成没有魂灵的人偶,你本来就是我的,你生下来就是为了我存在的,你凭什么想走?”
大巫歪过头,抬起一根手指指着念微:“我就是弄死你,也不会把你送给时云。我的东西,一样也不会给她。”
穆辰深深吸了一口气,没说话,只是盯着她。
大巫像是一下子有点慌了,她小心地挪到穆辰身边,伸出两根手指,犹豫着捏了捏穆辰的袖口,她抿了抿嘴说:“你生气了?我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脾气,所以你不要惹我生气,我会对你好的。”
她的态度软化了下来,却越发现的诡异,她说道:“我可以把念微放出去,然后她想找谁,我都不管,但是你不许离开这里,一步也不许踏出去。”
大巫挥挥手,有侍者过来给念微处理身上的烧伤,她带着穆辰回到空旷的大殿,有些疲惫地坐在了座椅上。
高塔有着细微的晃动,好像再往上加一块木块,就会轰然倒塌。
大巫把一本册子扔给穆辰,说:“这是你想知道的所有东西,我花了一点心思整理的,你可以看,我会派人把它送到穆琰手里。我的蛊人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我一声令下,就会结束这一切,顾行渊和段珩,一个个都是不得好死的下场。”
她轻轻按住自己被遮掩在黑袍后的面孔,稍稍用力,脸上又裂开一道口子,过分艳红的血流了下来,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压抑住她终于要得偿所愿的兴奋。
她说:“你还住在上次的那间房子里,我准备了很久,所有东西都应该和你在长俞的家一模一样……说起来这个季节,长俞的花都要开败了吧?我其实一直想再去看一看,可惜不能够了,而且就算可以回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她笑了,真真切切仿佛孩子般的愉快:“但是现在我不想回去了,你快去房间看看,有什么不喜欢的就告诉我,我叫人换了。或者你有什么想要的人,也可以告诉我,我去帮你抓回来。”
穆辰低头翻开了那本册子,上面是略显虚浮凌乱的字,和她的字迹并不是很像。
穆辰转身扬了扬册子,说道:“不用大巫派人,我带走就好,至于大巫的蛊人,还请大巫记得下令。”
大巫脸上跃跃欲试的欣喜一下子碎了,她用一种几乎是仇恨一样的冰冷目光看着穆辰,过了一会儿,她扯了扯嘴角,隐忍地说:“那么,这场战争结束之后,你会回到这里,对吗?”
最后两个字她咬得很重,仿佛威胁一般。
然而穆辰却笑了。
“这场战争结束之后,我就要忙着娶媳妇生孩子了。”穆辰嗤笑,“没有兴趣来这里。”
大巫沉默下来,她慢慢站起来,终于撕破了之前一直维系的冷静和温和。
她说:“跟谁成亲?时云吗?”
大巫像是突然疯了,哈哈大笑起来,指着穆辰嘶哑道:“时云?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不是一次一次地跟你说过了吗?时云永远不会爱你,她永远都不会爱你!你娶她?你……”
她浑身颤抖,仿佛恨不得将穆辰千刀万剐,嘴里说出的却如同情话:“只有我会爱你,只有我会愿意为你做一切,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我没有的我就抢来给你,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
随着大巫的情绪,大殿中开始响起毒虫细细碎碎的尖啸,像是要钻进人的脑子,侍者一个一个从阴影中走出来,团团围住穆辰,尖锐的刀光微微闪动。
穆辰只是轻轻笑了笑,他翻看着手中的册子,将其中关节全都记住,然后随手一扬,将册子扔向了不远处的蜡烛。
纸的材质很轻,遇到明火,哗啦一下烧了起来,化成湮粉。
大巫冷冰冰地看着,声音突然轻了下来,她说:“穆辰,你是在找死吗?”
穆辰说:“这下,我得回去亲自指挥了,或者大巫是准备临时再写一本吗?还是……你打算彻底不管这些,就让顾行渊在皇位上安安稳稳地坐着了?”
他们之间并不是完全不平等的,他们需要大巫手中的东西作保障,同时,大巫也需要他们的军队来做那把“弑君”的尖刀。
毕竟,这位大巫,比他们更不想顾行渊好过。
“你把顾行渊扶上皇位,就是为了把他拖下来,看他摔得惨,他作恶多端,获得这样的结果也是活该。”穆辰头也不回,“但是,同样做了那么多恶事,挑动战争,致使那么多无辜百姓受到牵连的你,凭什么得偿所愿?”
大巫像是觉得好笑,那些虫鸣越加尖锐起来,她冷冷哼道:“那不过是些蝼蚁……”
“那些都是人,和你一样的人。”穆辰说,“不过大概你在这地方住久了,脑子都被毒虫啃干净了,才会说出这么可笑的话。”
穆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两个字,“时云。”
一瞬间,仿佛时间静止了,只有那木块搭成的高塔在微微晃动着,轰然坍塌,方方正正的木块落了满地。
对于她来说,时光好像已经流转了千百年。
漫长的寂静之后,大巫轻声问:“你……叫我什么?”
穆辰却没有再叫一次,只是说:“把你那可笑的袍子摘了吧。”
大巫缓缓摘下了帽子,手指扣在颈边,扯开了黑袍。她抓着黑袍,手臂直直地伸到一侧,松开了手。
轻薄的袍子无声飘落在地上。
大巫更瘦了,无论是脸还是身体都布满了长长的伤疤和粗糙的红线,已经不像是个人的样子。她表现出来的也一直是很疯的样子,喜怒无常黑白颠倒,哪怕带着那一点端庄的味道,也可以明显看出不是个正常人。
然而这一个瞬间,她脸上的神情却又像极了一个人。
她僵硬地弯了弯嘴角,喃喃道:“穆辰,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吗?你怎么舍得我吃这么多的苦呢?”
她说:“我不会允许你离开这里,你只有我,穆辰,你只有我。”
她看上去又悲又喜。
穆辰叹了口气。
他缓缓说道:“你总是表现得好像很爱我的样子,不停地说,时云不会爱我。”
他微微回过头,看向大巫:“那个不会爱我的,到底是谁?”
大巫抿着嘴一言不发。
“你想着自欺欺人,把你所有的心思都装在‘爱我’这张皮子底下,我却没有兴趣陪你演戏。”穆辰:“我和她的大婚,我想婚期最好能定在九月,那时候天气总是很好,战争也该结束了,所有一切都回归正轨……我没法再等一个冬天,我现在几乎每天都想数着日子过。”
这一番话让大巫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
“至于你。”穆辰说道,“我不介意给你送一张喜帖。”
说完,穆辰抬脚,迎着侍者的刀锋往门外走去。
大巫如梦初醒,她尖锐地叫道:“不许走!”
她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一脚踩空,从高高的台阶上摔了下来,浑身脆弱的骨头碎得七零八落,但她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她趴在地上,艰难地挪动着,却只是死死盯着穆辰的背影,尖叫道:“你不许走!”
侍者举起刀。
大巫捂着自己的脸:“你不许走,你要是敢往外走一步,我就……我就……”
她一时说不下去了。
下一刻,侍者慢慢收起刀,往后退了一步。
穆辰却停了下来,他像是终究觉得有些不忍心了,叹了口气说:“其实,给蛊人的命令,你已经下了,对吧?”
大巫愣了一下,微微抬起头。
她的眼睛极黑,有时候甚至让人觉得,透不进一丝光。她浑身上下,似乎也只剩着双眼睛,还有几分像当初的自己。
穆辰说:“如果你想要从我身上要的,只是一句承认,那么我给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我不会不认。如果你想要更多,请恕我给不起,我就一颗心,哪怕你们其实是同一个人,我也不能掰成两边。”
“你是时云。”穆辰说起话来,像是带了些微的叹息,“但你不是那个将要成为我的妻子的时云。
“你做下了很多错事,也理所应当得到惩罚。”
大巫愣愣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她嘶哑地笑起来。
“惩罚?”她问,“谁来惩罚我?天吗?”
穆辰:“你不是已经在被惩罚着了吗?”
大巫嘴唇一抖。
穆辰抬脚,缓缓走向大殿厚重的门扉,而那密密麻麻的侍者,没有再上前阻拦。
“等,等等……”大巫忽而混乱地喊起来,她的眼睛里像要流出血来。
她像是终于承认了什么,又像是终于找到了什么,一瞬间竟然像极了一个哭嚎的婴孩。
她朝着穆辰的方向伸出手,又放下了。
穆辰的背影让她觉得那样熟悉。
大巫吐出一口血,嗓音越发嘶哑。
她就像放弃了一样,那只手垂在了地上,她说:“你……让时云赶到北疆去吧,现在过去,大概是来得及的。”
穆辰的脚步顿了顿,他说:“多谢。”
而后他踏出了奉天殿的大门,而她留在了阴森的殿内。
大巫像是静止了一样,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大门轻轻合上的声音传到了她灌了血的耳朵里,很轻很轻的一声,她看着自己已经残破不堪的身体,这一刻仿佛才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穆辰走了。
她又一次被留下了。
她艰难地扭过头,一眼看到了奉天殿扭曲鲜艳的壁绘——那时虫和蛇,阴毒而恶心,是她曾经最厌恶的东西,是她现在朝夕相处的东西,她被困在这里,每一次每一次,一睁开眼睛就是这些。
这是她的牢笼。
奉天殿大巫永远不能离开这里。
大巫呆呆地看着紧闭的门,她开始想念殿外的天空,不同于这恶心的穹顶,那是一片纯粹的蓝色,会有洁白的,干净的云漂浮着。
云……
时云。
她是时云。
穆辰说了,她是时云。
她想再听一次啊。
大巫艰难地挪动手臂,拖着一地艳红的血,往门的方向缓缓爬过去。
她其实不用这样,只要她心念一动,自然会有侍者过来,将她带到这奉天殿中的任何地方,然而侍者垂手侍立两侧,没有一丝动静。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的手终于触碰到了沉重的门。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扇门,稍微推开了一点。
在她的手指探出大门的瞬间,火突然烧了上来,从指尖的那一寸,没有任何道理地汹涌地烧了上来,像要烧尽世间一切肮脏灰暗。
但她没有停下。
她的眼睛干枯,但她确实是在哭泣着,她喊道:“你再说一遍!我是谁,你再说一遍!再叫我一次!”
她从来就是个固执的人啊。
就像她曾经爱了段珩,就眼盲心瞎一般地爱着他,到一切被撕个粉碎才终于回头。
就像她想要留下穆辰,就做尽一切只为了留下他,杀死皇帝也好,引发战争也好,生灵涂炭也好,但却终究留不下他。
她一寸寸挪了出去,她被火焰包裹着,她绝望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伸出燃烧着的焦黑的手。
但是穆辰的身影早就消失了。
手指艰难地在地上抓刨着,意识依旧渐渐模糊,她似乎看到了一条漫长的,漆黑的路,可道路的尽头有光,穆辰站在那片微光里,她见过太多模样的穆辰,一次次的轮回,她竟看不清那是他什么时候的样子。
她呆愣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了。
那是她第一次将穆辰活着带回奉天殿的时候,穆辰要离开,他不要她,他要走,他要回到那个腥风血雨的长俞,去救他那心里只有别人的心上人。
那时他给她的,就是这样的背影。
所以……她忍不住。
她真的只是,一时忍不住了而已啊。
大巫艰难地翻转过身,向上看过去,但整个奉天殿都在燃烧,浓烈的烟尘遮天蔽日。被奉天殿这方寸之地禁锢也守护了千年的神明之子终于踏出了他们的牢笼,也放弃了他们的保护伞,如同金丝雀飞出牢笼。
最神秘,最强大,如同逆天而行一般的地方,有着最脆弱,也最坚不可破的规则。
她第一次成为大巫的时候,就被告诫的规则。
绝对不能踏出奉天殿一步。
因为那对大巫来说,是拖着整个奉天殿同归于尽。
那时她深深恨着这个地方,心想着,她一定会踏出去,她会毁了这个肮脏的地方,她要让她受的一切苦,让那些死去的人得到交代。
然而先代看出了她心中的反骨,那个恶心的老人对她说,奉天殿有秘术,可以回到过去,改变一切。
于是她想要活着了。
也真真正正地被禁锢了。
至此,奉天殿一朝倾塌。
她终究没能看见记忆中蓝色的,飘着云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