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皇宫中一片兵荒马乱,宫女太监都在逃,就连几位有位份的娘娘也在逃,那一支叛军反得痛快,打得狠辣,好像前一刻他们还在歌舞升平国泰民安,下一刻突然就国破家亡,让人一点实感都没有。

  宫中太过混乱,以至于段珩一瘸一拐地经过御花园时,甚至都没有人来阻拦一下,或是来搀扶一把。

  段珩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揉了揉疼痛的膝盖骨,刷白的阳光将他的脸照得像刷了一层浆一样……他的身体损耗太过,这段时日又没有好好调养,此时仿佛纸扎成的人偶,一碰就会彻底散了。

  段珩休息了一会儿,慢慢挪动着残破的双腿,一直走到了顾行渊的寝宫,那里已经差不多空了,顾行渊坐在椅子上,朝他投来阴郁的视线。

  段珩咳嗽一声,低声说:“陛下,我带你逃吧。”

  他看上去很平静,平静太过,顾行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睁大了眼睛,咬牙道:“是你。”

  段珩只是说:“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我会带你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能为你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我们逃吧。”

  顾行渊抓过一个茶杯砸下去,狠狠磕在段珩的额角。

  段珩有点麻木地想到,曾经先皇也这样砸过他。

  阿渊他,其实同先皇是有些像的。

  顾行渊像是一下子疯了,抓到什么就往段珩身上砸,段珩的头很快被砸破了,流了血,他叹了口气,像是安抚一个孩子一样,温和地说:“陛下解气了吗?若是解气,便同我走吧,再晚,军队就冲进来了。”

  顾行渊猛地停下动作,他踉跄着往下走了几步,发着抖问:“段珩,朕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要这样背叛我?”

  段珩温温和和地抬起头直视着他为之付出了一切的男人,轻轻笑了笑,说:“我这一生,未曾有一日背叛你。”

  他的目光很温柔,一如曾经,他为着这个男人筹谋一切,意图将他送上这至高无上的宝座时一样。

  但是眼前这个人啊,一面表现得像是同他爱他一样地爱着他,一面却又那样漠然地,把他的感情践踏在土里,恨不得把他拖进深渊里去。

  一面把他当成个器具摆在深宫后院,一面对另外的女人大献殷勤。

  段珩始终不懂,他到底有什么地方对不起顾行渊了?

  是他不该为他筹谋为他做尽肮脏勾当,还是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注视着他?

  “但你却总是在背叛我。”段珩说,“为什么,你宁愿相信那些奉天殿的怪物,也不愿意相信我会为你铺就一切?”

  顾行渊盯着他,眼角有些僵硬病态地抽搐了几下,他说:“你看看现在的局面,你还敢跟我提我为什么不相信你?”

  顾行渊从高台上走下来,抓起段珩的脸,几乎神情地抚摸着他脸上丑陋的疤痕,轻声说:“望思,你叫朕怎么敢信你?你看看你,被朕当成个禁/脔软禁在都是女人的后宫里,你还能有这样的能耐,你做了什么对吧?你帮了奉天殿的那些怪物,为了把朕拖下来……望思,从前先帝那老不死交给朕的那些差事几乎都是你在背后帮朕办的,朕从前的人脉,经营,哪一样不是经由你的手?不愧是帝师段丘的嫡孙,你厉害,真的厉害,朕比不得你,从前朕一直想着,就算你真的帮朕登基,最后真正的皇帝,到底算是谁?”

  段珩心神微微一震,他从没想过,顾行渊心里居然这样想他。

  他对皇位,什么时候有过那样的野心?

  段珩的嗓音喑哑:“先不说我到底……有没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想法,就算我真的有,那奉天殿难道就能全心全意为了你吗?”

  他越想,越觉得顾行渊的选择简直荒唐……他不是不能接受顾行渊有自己的势力,但是那样的,根本不可能完全驾驭的东西,顾行渊怎么敢去碰?怎么敢全心信任?怎么就能觉得奉天殿会比他更好?

  同样是傀儡皇帝,在奉天殿手上,难道会比在他手上更好吗?

  “奉天殿那些怪物当然不会全心全意为了朕,恐怕就是想把朕当成个傀儡罢了。”顾行渊冷笑着,手指缓缓收紧,段珩的脖子被掐在他手中,胸腔里的气慢慢少了下去。

  惨白的脸开始泛上潮红,段珩挣扎着问:“既然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不选择他?为什么要放弃他?又为什么在放弃他之后,还不让他自生自灭,非要把他带回到这个满是记忆的长俞?

  “因为奉天殿想要什么,朕看得清楚,最多不过就是做个傀儡,毁了祖宗的江山。”顾行渊手指一松,段珩一下子软倒在地上大口喘息,嗓子眼是火烧火燎的疼痛。

  顾行渊踩住段珩的一只手,他好像到了这个时候,什么都不想再隐瞒了,心里压抑了多年的阴暗一下子全涌了出来,他咬牙笑道:“但是你……”

  顾行渊慢慢碾动脚尖,段珩的额头上一下子渗出了汗水。

  “你……你想要什么?你想要的是朕这个人。”顾行渊居高临下,冷眼盯着段珩,“朕怎么敢由着你的帮助登基,让你大权在握,让你封王拜相,让你无端地,一天天在朕面前恶心着朕,还必须给你摆一张予取予求的笑脸?你也一样,那些阉人也一样,你们在想什么?在想这张脸很像一个美丽的女人是吗?很好看是吗?很适合幻想些旖旎的东西是吗?你们看着朕这张脸,一直都在想些什么肮脏勾当?”

  顾行渊花瓣一样轻红柔软的嘴唇弯起来,一张一合:“你是想让我做你的女人吗?我这张脸就这么让你们喜欢?”

  顾行渊眼睛发红:“可惜我看你们,只觉得恶心。”

  段珩张了张嘴,抖着手抓住了顾行渊的衣角衣袍,艰难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像吐出一口心血一样涩声问道:“为什么?”

  他仿佛这一刻,才第一次认识这个他为之付出了半生心血的男人。

  “你问什么为什么?我为什么亲吻你?为什么牵你的手?为什么叫你望思?”顾行渊哈哈大笑起来,曾经最矜持端正的皇子,笑起来像个疯子,“因为啊,就像那位大巫所说的,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唯一会的就是讨人欢心,小时候我小心翼翼地讨好那些阉人,他们叫我笑我就笑,叫我不许哭我就不哭,他们想摸我我就让他们摸,为什么?因为我母亲因为顾行歌那个贱种死了,唯一在乎我的人死了,所以我只能随他们作践。”

  他笑出眼泪,狠狠在段珩脸上踢了一脚:“然后我用尽心思讨好那些男人女人,我不在乎,只要他们能为我所用,其中我花了最多心思的,就是你啊,段珩段望思,那么多年,你喜欢什么样子我就把自己变成什么样子,因为你这把刀最好用啊,好用到我都胆战心惊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所以我怎么能不放弃你把你赶到最脏最可悲的地方去?我怎么能不把你接回来?怎么能不看着你这幅样子?”

  顾行渊一脚一脚踹在段珩的脸上,很快将那张脸踹得鲜血淋漓,但他还不满足,他一把抓起段珩的领口,低吼道:“我现在是皇帝了!皇帝!你懂不懂?皇帝啊!你怎么还敢这样看我?”

  他已经是皇帝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他在段珩面前,还是一个一无所能的,可笑的,只能由他来保护的,弱者罢了。

  所以他这么厌恶段珩,所以他这么想看他狼狈的样子,想看他想个禁/脔一样只能婉转向他求欢的样子。

  但这个口口声声爱他爱过一切的男人,从来没有过片刻如他心意。

  段珩的眼睛被血糊住,根本睁不开来,他像是一个破布袋子被顾行渊拎在手里甩来甩去,大脑一时放空了。

  他想起那个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的蛊人,那蛊人轻而易举地说出了他心中最害怕的东西。

  “你其实一直知道顾行渊只是在利用你,对吧?”

  是啊,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只是这样的利用没有关系,曾经他以为,只有他能为阿渊做这一切,阿渊永远离不开他,那么利用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只要一直在一起,那就是真正的感情了。

  但他心里不是没有期盼,不是没想过,要独占他。

  可是原来……阿渊对他,不只是利用,甚至是恶心啊。

  他……让他如此厌恶吗?

  段珩的声音很低,模糊而破碎。

  “阿……阿渊,你跟我走吧。”段珩用微微弯曲的手指勾住顾行渊的衣角,“要来不及了。”

  顾行渊甩开他,冷笑:“你到现在,还摆出这副样子,你自己不恶心吗?对一个男人摆出这副深情的样子,我是个男人,段珩你看清楚了。”

  段珩也觉得自己可笑,但他还是说:“我带你走,我保护你。”

  顾行渊笑着,踉跄后退两步,痉挛着指着段珩,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段珩奄奄一息地用气声说:“那个时候,我没有看见你的脸。”

  顾行渊脸上扭曲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没听懂段珩的意思,却本能地意识到这不是他想要听到的话,他逃避似的转过身,突然起了什么,低声道:“对了,夏瑜……夏瑜还在,她肯定很怕,朕要去找她。”

  “阿渊。”段珩抬起手,没抓住顾行渊的一片衣角,顾行渊从他身侧跑过去,厚重的帝王礼服拂过他沾血的手。

  段珩垂下手。

  那天,他对顾行渊怦然心动的那天,他不曾见到顾行渊的脸。

  他只看见了他挺直的脊背,和那一只像是能燃烧起来一般的,火红的风筝。

  他啊,从不觉得顾行渊像一个女人,他甚至只恨自己不是个女人,不能光明正大地,以妻子的身份站在他的身边。

  但他又庆幸自己是个男人,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帮得上他,才能让他离不开自己。

  他低声笑了起来,自言自语一般地低声喃喃道:“是我错了啊。”

  顾行渊的脊背,其实早就已经弯下去了啊。

  **

  顾行渊踉踉跄跄地跑到了鸣鸾殿,和外面的嘈杂纷乱不同,这里寂静无声。

  “夏瑜?”顾行渊低声叫了一句,但空荡荡的,没有人回应。

  这里已经空了,空无一人,他曾经为了讨夏瑜欢心带来的奇珍异宝在屋中被砸了一地,她甚至什么都没有带走。

  顾行渊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前几天,一直对他不假辞色,仿佛眼睛里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夏瑜第一次注视了他,第一次对他笑了。

  她笑起来的样子同母亲更像了,仿佛让他回到了母亲还不曾死去的曾经,母亲位份极低,很受慢待,但却把所有最好的都给了他。

  可是母亲怀孕了,母亲生下了顾行歌,母亲死了,顾行歌是这大荣王朝最受圣宠的公主殿下,他是宫中谁都可以欺辱的一只蝼蚁。

  他到底是为什么,居然会以为被他害死了丈夫,强抢回宫的夏瑜,能像母亲那样抱一抱他呢?

  顾行渊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他茫然看着这皇宫,这是他最痛恨的地方,他好不容易,出卖了所能出卖的一切,把自己变成了最恶心人的样子,终于成了这里的主人。

  但居然是这样的转瞬烟云吗?

  最后,顾行渊去了金銮殿,他几乎能听见皇宫外军队的呼喝,他坐在了龙椅之上。

  段珩一瘸一拐地,带着满脸满身的血,慢慢挪到了百官之首的位置上。

  顾行渊垂下头,居高临下地看他,那目光冷得叫人心寒。

  段珩跪了下去,双手交叠,叩首。

  他起身,又跪下去,再叩首。

  顾行渊的手指微微收紧,他默默看着段珩第三次跪下,叩首,嘶哑的声音轻微道几乎听不见,却带了仿佛洪钟一样的余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行渊的眼泪突然滑了下来。

  下一刻,殿门被一脚踹开,穆辰提着沾血的长剑,缓缓举起来,剑尖寒凉,对准龙椅上的人。

  他的嘴角带着点笑,问道:“谁是吾皇?”

  寂静无声。

  穆辰弹了弹剑身,清脆的一声响,他笑道:“谁要万岁?”

  段珩只是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雕花的白玉地砖,滴了一地的血,仿佛能一直淌到皇座之下。

  一场闹剧至此终于到了尽头,无论是曾经面若好女引众人痴恋的顾行渊,还是曾经明月清辉,衿贵端方的段珩,死的时候也不过一具尸体,一捧余灰。

  **

  八月,北疆的日头正明朗,天空瓦蓝干净,远远的草场上是数不清的牛羊。

  时云从她爹那里摸出一包好茶叶,坐在草地上自斟自饮,空中有二三飞鸟,缠绵交错着渐渐飞远。

  她等的儿郎就这么来了,骑着高高的马,带着一身新鲜的阳光气息,弯着一双和缓的桃花眼,生气勃勃地朝她伸出手来。

  “时云。”穆辰说,“我来接你了。”

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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