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同为基因实验的受害者，从研究所出来后境遇却天差地别，卫尽久觉得E11很可怜。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里也就这么说了。

　　可E11本人却并不这么认为。

　　“没有啊，我现在过得很好。”E11说：“虽然辛苦一点，但是可以出门，可以上学。跟在大小姐身边，我能够去到很多没有去过的地方，见许多没有见过的风景——这样的生活，是我以前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大小姐是我的恩人！”

　　卫尽久愣愣的听着：“可是，可是……”他看了眼身边的卫尽锋，心想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像什么上学、出门，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这些不足挂齿的小事，竟然也值得让E11对黄月龄感恩戴德？

　　究竟是E11想错了，还是他想错了？

　　听了E11的这些话，卫尽久头脑有些混乱，迟迟没有言语。而卫尽锋脸上的表情却始终很平静，像是完全能够接受E11的处境，并且理解对方的心情。

　　“E11，你现在有名字吗？”他问。

　　E11腼腆的笑了一下，垂下目光轻轻点头：“有的，大小姐给我取的名字，叫黄依依。”

　　卫尽锋问道：“方便的话，可以留个联系方式吗？”

　　E11犹犹豫豫的看着他们：“我……”

　　卫尽锋笑容温和，对她说：“其实也没有别的事。小久胆子有点小，除了我们几个家里人，在外面没什么朋友。不过我想你们应该聊得来，要是有机会，可以一起出来聚一聚玩一玩。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我们也可以帮助你。”

　　E11又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手机号给了他们。

　　黄月龄和卫家兄弟不同，并不打算把三天假期都消耗在滨州，七点多还有一班飞机要赶，所以五点的时候就带着E11离开了。

　　后来卫尽锋和卫尽久又继续转了转，观赏了白天的最后一趟玩偶花车表演，然后也离开游乐园区，回到了他们来时登记下榻的主题酒店。

　　卫尽久有些心不在焉，吃饭的时候还拿着手机在和E11发消息。

　　卫尽锋把他那份牛排拿过来切好，然后再推回卫尽久面前：“好好吃饭，吃完了饭再聊。”

　　卫尽久答应一声，眼睛却还盯着手机屏幕：“她们马上就要上飞机了。”

　　卫尽锋手里拿着刀叉，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

　　卫尽久被他用这种目光看得承受不住，只好把手机锁屏放到一旁的桌面上，老老实实开始吃饭。

　　不过吃了没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开口，问卫尽锋：“下午的时候黄依依说，调整人不能私自联系，这是真的吗？”

　　卫尽锋切割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将食物送进嘴里：“政府方面是这样规定的，因为害怕你们会产生反社会情绪，联合起来做一些不好的事情。”

　　他的措辞比较委婉，而卫尽久就直白得多了。

　　“是怕我们引发暴乱吗？”

　　“是的。”

　　“那你和叔叔为什么从来没和我说过？你刚才还主动问黄依依要电话号码。”

　　卫尽锋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他：“那你会这么做吗？你对现在的生活觉得不满吗？”

　　卫尽久摇头：“当然不会了！你和叔叔都对我这么好。”

　　“这不就是了？我们相信你，所以没有必要特意和你说这些事，也不需要阻止你和其他调整人交往。”卫尽锋说到这里，声音稍微顿了顿，心里其实还藏着一些话，只是没有说出口。

　　他想，卫尽久毕竟和他们这些人还是不同的。在高智慧的调整人眼里，他们这些普通人类或许只是愚蠢的低等生物，就算努力融入，终究还是有隔阂，不如和同为调整人的伙伴们在一起相处来得自在。

　　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卫尽久明明已经离开研究所这么久，也已经掌握了大部分社交规则，却始终没有交到关系亲密的朋友。

　　晚餐过后，他们回到楼上的房间休息。

　　卫尽锋虽是官宦子弟，却没有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只订了一间寻常标间，回到房间以后，便先拿着替换衣物进去卫生间洗澡了。

　　卫尽久则是坐在床边，继续和黄依依讨论刚才没有得出结果的话题。

　　黄依依那边多半是要忙着伺候黄月龄，消息回复的很不及时。卫尽久一条消息发过去，过了许久，手机才震动一下。

　　黄依依在那头分析了一番，向卫尽久解释道：“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公平的。我是E组的，我的基因和受到的教育，都是服从、忠诚，所以先生让我服侍大小姐，这样的安排很合理啊。而你是W组的，价值要比我高更多，当然不应该去做那些伺候人的事情。卫家这样厚待你，也一定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吧。”

　　卫尽久怔怔的将黄依依这条消息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卫尽锋洗完澡出来，看见卫尽久坐在床边发呆，不禁笑着走过去揉了揉他的脑袋：“干坐着干什么？开电视看啊。”

　　卫尽久抬起头看他，迟缓的眨了一下眼睛：“哥哥……”

　　酒店房间的吊灯是橙黄色的，光线从他们头顶洒下来，给卫尽久过分白皙的面孔平添一层暖色，看起来气色都好了许多，真是漂亮又乖巧。卫尽锋忍不住将手指插进他的发中，像抚摸一只猫咪一样梳理他柔软的乌发：“不想看电视吗？”

　　卫尽久脸颊贴着他的手腕，摇了摇头。

　　卫尽锋便道：“那就去洗澡吧，玩儿一天也累了，早点休息。”

　　卫尽久微微张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可忽然又觉得害怕，不敢说了。

　　这天他们休息的很早，因为第二天还要一早起来排队去看大熊猫。卫尽久洗完澡出来，上了自己那张床坐下没多久，卫尽锋便熄掉了头顶的灯，两人各自躺下睡觉。

　　卫尽锋没有择席的毛病，到哪里都睡得安然，闭上眼睛没多久就睡着了。

　　如此昏昏沉沉的不知睡了多久，忽然，黑暗中响起一声尖锐的痛呼，将卫尽锋吵醒了。

　　卫尽锋从睡梦中惊醒，怔了有一秒钟，随即猛然翻身坐起，拍开了床头一盏台灯。

　　电灯光芒照亮了房间，卫尽锋朝对面看去，旁边那张床上空着，而卫尽久正蹲在走廊拐角处，背对着他低低呻吟。

　　掀开被子跳下床，卫尽锋快步疾走过去，也在卫尽久身旁蹲了下来：“怎么了？”

　　卫尽久睁开眼睛，眼眶湿漉漉的蓄了两汪眼泪。双手抱着自己的左脚，他嗓音颤抖的低声道：“我起来上厕所，撞到脚了。”

　　卫尽锋一听这话，顾不上别的，先掰开他的双手去看他脚上的情况。卫尽久夜盲得厉害，晚上不开灯什么也看不见，自己摸索着去卫生间，结果眼前没数，又不熟悉房间，一脚就踢到了墙壁拐角上。卫尽锋听他说撞到脚，本来以为顶多是蹭破点皮，这时低头去看，却发现他这一脚踢得很“寸”，正好是大拇脚趾狠狠撞上墙角，现在甲片根部已经呈现出紫红的淤血颜色，两边甲缝也正在往外渗血，要不是卫尽久平时习惯把手脚指甲都修剪得短短的，否则很有可能一整片趾甲都翻翘出来。

　　卫尽锋皱起眉头，伸手穿过卫尽久的膝弯，将他打横抱起送到床上：“你忍一忍，别用手碰。”

　　然后他转身走去床的另一边，从床头柜上拿起电话拨打客房服务，向酒店的工作人员询问是否有应急药品可以借用。

　　过了不多久，便有酒店的服务生敲响房门，给他们送来了一只小药箱。

　　卫尽锋打开药箱翻了翻，看见里面有双氧水，便拧开药瓶盖子，用棉签沾了小心翼翼去擦卫尽久渗血的大拇脚趾。

　　卫尽久将无事的那条腿屈起，抱着膝盖忍痛，看卫尽锋将自己受伤的那只脚握在手里，一点一点的去擦拭欠在甲缝里的血迹。

　　卫尽锋掌心很暖，稳稳的握着他的左脚，可捏着棉签的那只手却有点抖，像是怕碰疼了他。

　　“要上厕所怎么不开灯？”卫尽锋眉头不展，脸色比卫尽久还要难看几分。

　　卫尽久低着头不敢看他，小声说道：“我怕开灯吵醒你。”

　　卫尽锋被他气笑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就不吵醒我了？”

　　卫尽久头埋得更低了，下巴藏进手臂里，闷声闷气的向卫尽锋道歉：“对不起。”

　　卫尽锋叹了口气，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有没有搞明白我为什么生气？你尽管开灯，没关系，我醒了也不会生你的气的。但是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为了这么点小事把脚撞成这样，现在觉也睡不成，还要为你担心，这才真的叫我生气！”

　　卫尽久听了这话，终于没有忍住，从眼眶中滴下眼泪来。

　　卫尽锋见他哭，心里也不好受，但还是板着脸，要给他一个教训：“哭什么？我哪里说错了吗？”

　　卫尽久哽咽着摇头，抬手自己擦掉眼泪：“没有。”

　　“那以后就要长记性，别再干这种蠢事了。”

　　卫尽久抿着嘴唇看他，眼睛红红的。

　　卫尽锋问他：“你听进去了没有？”

　　卫尽久吸了吸鼻子，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卫尽锋愣了一下，奇怪的看着他，反问道：“你是我弟弟，我为什么要对你不好？”

　　卫尽久说：“可我不是你真正的亲弟弟啊。”

　　“那又有什么关系？”卫尽锋毫不犹豫说道，神情自然，一派真诚：“你这么可爱，又这么乖，就算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也愿意对你好啊。”

　　卫尽久紧张的看着他的眼睛：“所以说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

　　对于这个问题，卫尽锋心里的答案当然是“喜欢”。但他不是卫尽久，不好意思轻易将这种话说出口，并且他也起了疑心，不知道卫尽久怎么突然问他这些问题。

　　他想了想，自从卫尽久回酒店以后，除了自己，只和黄依依发过消息，那么只可能是黄依依对他说了什么，才让卫尽久产生了这样不安的情绪。

　　于是他问卫尽久：“你都和黄依依聊了什么？是不是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卫尽久微微低下头，将下巴支在膝盖上：“她说你和叔叔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是W组的高智慧人，如果我也是E组的，你们就一定不会对我这么好了。”

　　卫尽锋眉心紧皱，脸色也沉了下来，但他没有贸然开口，而是向卫尽久征询道：“可以把你的手机给我，让我看一下你们的聊天记录吗？”

　　卫尽久点点头，朝床头柜的方向看了一眼。

　　将手里的棉签药水放到一旁，卫尽锋从床边站起来，走去床头柜前拿起了卫尽久的手机。卫尽久没有给手机设密码，随便一划就开了。他点开聊天软件去翻黄依依的窗口，从头至尾的将他们的谈话看了一遍。

　　看完之后，卫尽锋将手机锁屏，原样放回床头柜上，然后转身看向卫尽久。

　　卫尽久看着他的脸，慢慢把另一条腿也屈了起来，双腿并拢在一起，用胳膊紧紧抱住。

　　卫尽锋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卫尽久，你拿我和爸爸跟他们黄家人相提并论？”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恐怕会让卫尽久觉得惶恐，但还是忍不住要说，因为他现在是真的生气了。

　　“黄月龄那样对待E11，是因为她品性低劣，没有教养，和E11本身没有任何关系。假如你和E11的身份调换，是你被他们收养回去的，你以为他们就会善待你吗？”

　　果然，卫尽久那一双睁大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了慌张神色。

　　卫尽锋继续说道：“或者换个角度说，假如当初爸爸收养的是E11，你觉得我会像黄月龄那样对待E11吗？”

　　卫尽久放下手臂，膝盖蹭着床单爬过去，拉住卫尽锋的一只手：“不会的——我明白了——哥哥，对不起，我不应该那样想你和叔叔的。”

　　卫尽锋看着他泫然欲泣的面孔，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一只手被卫尽久拉着，他缓和了目光，再度说道：“我一开始向黄依依要联系方式，是觉得比起我们这些普通人，也许你和她会更有共同语言，现在看来，我错的离谱。黄月龄品行不佳，把黄依依也养成了一个蠢货。你以后少跟蠢货来往知道吗？”

　　卫尽久用力点头：“嗯！我以后再也不听别人胡说八道了！”

　　卫尽锋抬手捏他的脸，把他脸颊上的软肉都捏得提起了一块，然后又松开，笑着教训他道：“坐好！让我再看看你那根脚趾头！”

　　卫尽久脚上的伤说重不重，说轻，又着实挺疼。卫尽锋看那片指甲盖尚且结实，并没有摇摇欲坠的意思，把周围渗出的血水擦掉又消过一遍毒，似乎也没有过多治疗的必要了。

　　他把卫尽久扶进厕所撒尿，然后再把撒过尿的卫尽久扶回床上。期间卫尽久脸上一直红红的，也不知道究竟是惭愧还是害羞，一躺上床，就向上拉起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卫尽锋经过这一番折腾，困倦不已。打着哈欠重新躺下来，他掀过被子盖住自己，对旁边一张床说：“我关灯了？”

　　卫尽久躲在被子底下，应了一声闷闷的“嗯。”

　　电灯熄灭，房间再度陷入黑暗。卫尽锋脑袋陷进枕头里，闭上了眼睛。

　　几分钟后，就在卫尽锋快要睡着之际，耳畔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接着身边床垫一沉，一具温暖纤瘦的身体就滑进了他的被窝里。

　　卫尽锋动都没动，闭着眼睛说道：“钻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卫尽久在黑暗中目不能视，只能觅着声音朝卫尽锋靠过去，在被窝里抱住他。

　　“哥哥，”他悄声悄气的对着枕边人道：“你没有继续生我的气了吧？”

　　卫尽久实在是困得不行，哼哼着答道：“谁有功夫生你的气，我要睡觉了。”

　　卫尽久又往他怀里挤了挤，说：“哥哥，我最喜欢你了，所以害怕你不是真的喜欢我。”

　　黑暗中，卫尽锋无声的翘了翘嘴角：“你不是高级智慧人吗？这么低级的问题都想不明白？”

　　卫尽久声音有些沮丧：“可能是因为基因有缺陷吧，这种问题我真的很难想明白。”

　　卫尽锋睁开了眼睛。

　　卫尽久又说：“哥哥，这么简单的问题我都搞不懂，你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卫尽锋伸出胳膊回抱住他，温热的掌心贴着他的后背：“不会。以后再有类似的问题，你就过来问我，我会直接把答案告诉你——所以别再一个人胡思乱想的，知道吗？”

　　卫尽久愣怔一下，随即紧紧抱住卫尽锋的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