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凤生-玖

  南栖昏迷了多日,频频梦魇。

  他梦到了阿雀,站在琅奕阁正居的果树下,焦急地啃着手里的一个红果子。南栖想叫她慢些吃,可阿雀却停不下来,她说果子好甜呀,再不吃完就没机会了。

  南栖不解,日子那么多,怎么就会没机会呢?

  他拉住阿雀的手腕:“阿雀?”

  阿雀回身,笑的格外甜美:“南栖,你一个都没尝,对不对?”

  南栖不懂她为什么要问这些。

  阿雀拍了拍手,轻松地转了个身:“哎,可惜咯。果子可甜呢,南栖,要是你能回去吃一吃,该多好呀。”

  “你在说什么?我不就在这里吗?”

  阿雀答非所问:“南栖,我的死,你真的不要难受了。看着你难受,和别人别离,我也难受的厉害。”这么多年了,阿雀素来舍不得南栖伤心。

  “阿雀,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死不死的,你再这样,我不同你说话了!”南栖气的厉害,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生气。他觉得阿雀满口胡话,听不得!

  哪知,阿雀也没反驳他,反而是微笑地望着他,淡淡地抿起嘴角:“总有轮回,总会相见的呀。”

  “阿雀!”

  再扭头,阿雀不见了。

  厢房内、书房内、果树下、花苑里……都找不到她。

  南栖惊慌失措地跑了几步,越跑越沉。一低头,发现自己有着一个巨大的圆肚。孩子在里面不断地踹他,疼的他出了一身冷汗,黏腻在身上,呼吸都迟缓了许多。

  “阿雀死了,公子别伤心。啊……公子怎么还在伤心呢?那不如早点团聚吧。”千梓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像极了当年的循循善诱,欺他,骗他。

  南栖恐惧地回过头来。

  只见千梓拿着一把刀,朝他一步步走近,笑容诡异:“但是,我送公子去同阿雀团聚,便是要拿报酬的。”她抬手指向南栖的肚子,“公子将孩子给我吧,让我挖出来!”

  一刀剜出,一了百了!

  南栖疯了一样的往后推去,哀求她放过自己的孩子,他想用凤火击退她,却发现自己手无缚鸡之力。

  他是只麻雀,一只什么都没有的麻雀。

  他保护不了自己朋友,也护不住自己的孩子!

  天色清凉,是要落雨了。

  南栖在泥地上蜷缩时,他看到了一个人影,穿着战甲。那是他昔日所追寻的身影,是他所爱之人,所念之人。

  他像是望见了一丝曙光,唐突落下,却眸中生了半丝光亮。

  “苍玦……苍玦你救救我们的孩子……苍玦!”他哭着喊,骨节发白,朝前伸手,“苍玦……救救孩子……她想挖了我们的孩子!有人想害死我们的孩子!”

  你也救救我,我无人可依靠,无人可诉说。

  苍玦,求你了。

  寒冬的雨,终于落下。

  冰凉窒息,人间第十二个月的凄楚。

  南栖什么都没有抓到,一地泥,一地的心碎。他看不清苍玦的神情,他只听到苍玦冷声:“它不该来这尘世一趟,是错生了。”

  错生。

  随后,便是开膛破肚的疼,尖刀锋利。

  南栖生不如死。

  剜子之痛,刀刀在心,将他的魂魄凌迟处死。

  “苍玦——”

  南栖痛苦地睁开眼睛,茫然一片,寒意层层笼罩。这场噩梦,到底纠缠了他多久?他胡乱地起身,身边有一双小手拉住了他。

  南栖定睛,一张同苍玦极为相似的面孔落入眼眸。

  “啊——”

  他惊声,还未从噩梦中彻底清醒。他挥开了择儿的手,自己撞到了背面的墙上。背脊上的烧伤还未完全愈合,南栖这一撞,牵扯了浑身的伤疼。

  择儿被挥开了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也没哭,立刻爬起来,关心地问:“爹爹,你没事吧?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曾祖母去看溯玖叔父了,你要我帮你去喊她吗?”他叽里呱啦地说一堆,担心的不行。

  南栖闭紧眼睛,看清是择儿后,才松了一口气。

  他此刻思绪混乱的厉害,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开口。

  择儿悄悄的,又去摸着他的手,发现南栖浑身都烫的厉害。择儿自作主张,用了点小术法。他在掌心凝了一点点冰霜,靠近了南栖的手。

  猛然间,南栖抓住了他的手腕,吓得择儿一颤。

  “爹……爹爹?”

  “龙之冰霜……”南栖喃喃。

  择儿居然承了苍玦的原身。

  “爹爹,什么意思啊?那天曾祖母也因为我用了术法,就变了脸色。是择儿用的不对吗?”择儿自小缺爱,本就很黏南栖。今日见南栖态度有变,心中惶惶不安。

  但南栖怎么会待择儿不好?

  不管择儿是什么,他都是南栖的孩子。只是南栖方从噩梦中醒来,过往的苦楚压在心头,他忍着背脊上的痛,捂住了眼睛,想遮掩眼底的泪水。

  “爹爹……”择儿手忙脚乱地站好,“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他才八岁,诸事不懂,也不知道眼下该干什么,便拿出了袖中藏着的小鱼干:“爹爹,你想吃小鱼干吗,我这有小鱼干……”

  可南栖没有接下,他轻声对择儿道:“择儿,对不起。是爹爹今日真的太累了,慌了神,你没有做错什么。”

  “那我在这里陪着爹爹吧?”择儿不依不饶的,“我不吵的,我安静的时候可安静了!”他乖乖坐好,抿了抿唇。

  南栖知道自己让择儿不安了,不忍拒绝,便温声对择儿道:“好。”他摸了摸择儿的脑袋,抱歉道:“方才是爹爹不对,推了你。”

  择儿抿了抿嘴角:“我屁股可结实了,摔着不疼,所以我不生气。但是爹爹,你要多久才会好啊?”

  “很快。”南栖握住了他的一只手,“爹爹很厉害的。”

  择儿这才安了心,悄咪咪地又把小鱼干拿出来攥在手心里,“爹爹,我听小璟说,你以前也很会摸鱼。那、那爹爹等身体好了以后,能不能陪我玩啊?”

  这点大的孩子,脑子里最打紧的,大概便是‘玩’这个字了。

  他是带着满腹诚恳说的。

  南栖伸手接过了他手中的小鱼干,嘴角干涩,却是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好啊,爹爹也很久没摸小鱼了。等爹爹身体好些了,这些事情都解决了,一定陪择儿天天下水摸小鱼玩。”话罢,他突然捂住了嘴。

  口中腥甜,腻在喉间。

  择儿见着担心,眼眶不禁湿了。南栖怕吓着孩子,忙让他出去,声称自己要歇一会。

  择儿不听,慌慌张张地去找灵赭。南栖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也唤不住。他想下床,但喉中的血滚烫,急急地呕在了床边。

  溯玖这一招,实在是狠烈。若真的击中已经重伤的苍玦,那么,苍玦空是当场就要灰飞烟灭。好在南栖与溯玖同为凤凰,对着烈焰还算是有所抵挡之力。

  他施法护住了自己的心脉,运息为自己疗伤。

  而择儿并没有成功的喊来灵赭。

  溯玖心间的莲花开始支离破碎,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择儿到时,他正魔气攻心。灵赭根本拦不住他,莺莺和众凤凰施法,将他心间的莲花修复。可惜,莲花是莲辰所栽,只有莲辰可修补。

  莺莺他们费尽气力,也只能让溯玖保持些许清醒。

  今次不巧,择儿过来,恰是碰到了这一幕。溯玖溢出的魔气锋利,瞬间便伤到了年仅八岁的孩子。

  择儿被魔气伤到,幸运的是,只划破了几道血口子。他自小在山间长大,反应灵敏,一下子就躲到了一块岩石后面。心惊胆战地望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渗出了血,委屈地想哭。可惜,所有人都在对付溯玖,实在是没人注意到择儿。

  择儿揉了揉眼睛,想回南栖那里,但想到南栖眼下那么虚弱,择儿就不想去了。他也不敢再去找灵赭或是莺莺,他自小虽顽皮,但最会见机行事。

  眼下大家都没有闲心管他,他怕自己惹了这么一身麻烦过去,会招人烦。

  再者,往前安昭每次看他摔着碰着了,总要先数落几句再给他包扎,为的就是让他可以长记性。然而择儿会错了意,他怕南栖也会数落他。他特别喜欢南栖,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被数落。

  无奈,择儿去找了婆娑河最闲的三只人参精。

  他边哭边走,手臂上都是血迹,实在是疼的哭哑了嗓子。

  小璟吓了一大跳:“择儿你怎么了?!”

  “能帮我止个血吗?我觉得……我觉得我好像快死了……”他大哭着说,一屁股坐在地上,“痛死我了,啊啊啊痛死我了——”

  三只人参精平日里最是宠他,马不停蹄地就为择儿清洗了伤口,上药换药。他们三个术法等同于凡人,不能愈合择儿的小伤,便用最朴实的办法替他包扎了伤口。

  “好痛啊。”择儿这才平稳了心情,吸了吸鼻涕。

  小璟问:“你用自己的术法能愈合吗?愈合就不痛了。”

  择儿摇头:“我只会冻小鱼。”

  小仁和小笙蹭了蹭他,择儿摸摸它们的脑袋:“别担心我,其实也不是很痛了。”末了,择儿问道,“我今天和你们睡好吗?”

  “你不粘着南栖啦?”

  “爹爹受伤了,我有点害怕。”择儿老老实实道,“你一会能帮我喊曾祖母过去看看我爹爹吗?”

  小璟点头,拿起一旁的药篓子:“好哦,但你今晚就和小仁小笙一起睡,我还要去照顾厢房里的客人。”

  而他说的客人,正是昏睡不醒的莲辰上仙。

  小璟虽笨笨的,但做事还算细心。这几日里,一直都是他在照顾莲辰。小璟捧着药篓子进去,万分小心地看了看床榻上的莲辰,确认无事后,他蹑手蹑脚地端着药篓子坐到了一旁,认认真真地理药渣。

  时不时的,小璟还看上莲辰几眼。

  说来也怪,都说天界的上仙一个个都长得翩翩如玉。怎么就这一位,长得这么难看呢?

  小璟抓了抓脑袋,又凑近看了几眼。

  被褥中躺着的莲辰上仙,如今脱去了面具和厚重的衣衫,露在外面的,是苍老萎缩的肌肤,岁月流逝的痕迹颇满,还有一头雪白枯竭的长发。

  他虽是一位老者,但对于上仙而言,他竟是老的有点不像话了。

  夜半时分。

  灵赭和莺莺一同来了莲辰房中,她几次为莲辰把脉,都微微摇了摇头。

  “他应是用了多数人的修为续过命,匿了常规,现下能拖一日是一日。”灵赭的话刚说完,莲辰就恢复了一丝意识。

  “上仙!”莺莺先唤出了口。

  “阿玖……”莲辰的声音还一如往常。

  灵赭安慰道:“溯玖现在已经平息下来,你若想见他,明日我让他过来。”

  哪知莲辰一听溯玖要见他,连忙抚上了自己的面孔:“我的面具……我的面具呢?”他虚弱的伸手,紧张地问,“阿玖可曾看到过我这副样子?”

  灵赭知道他心中顾虑,忙道:“没有,他身有魔障,怕伤到你,这几日我都不允许他过来见你。”

  可怜溯玖这几日渐渐疯魔,也未曾想起来见莲辰一面。只有偶尔清醒时,说了两句话。

  一是请灵赭替他照顾莲辰。

  二是让莺莺拟了一封战书给天界。

  莺莺拿过桌案上的面具,交由给莲辰。这个面具老旧,想来是莲辰日日戴着的。这些年里,他从不离身。

  “您是……阿玖的姥姥?”莲辰戴上面具,才微声问道。

  灵赭也不是当年的容貌了。

  灵赭点头,她温声道:“你是我女儿山岚的旧友,我记得你。山岚年幼时,你还来我们凤族做过客。”她明白,正因为莲辰是山岚的旧友,才会在当初仙妖两界那般不和时,执意收养了溯玖,带他离开了那个罪恶之地。

  他代山岚抚养了溯玖。

  即便最后,溯玖为他入魔,为他执念成狂。可若没有莲辰,溯玖早就死在妖界了。这份恩情,灵赭难以为报。

  倒是莲辰,羞愧的低下头来,满怀歉意:“抱歉。”

  他愧疚的是自己明明是山岚的旧友,却无视了这些辈分,最终同溯玖相爱了。

  “不要这样说,若没有你,溯玖活不到今日。”灵赭惋惜地拍了拍莲辰的手,“只是,你为什么要一直躲着他?是因为你的容貌吗?”

  莲辰听此,蓦地捏紧了拳头,未曾直言。

  当初,他的确是怕溯玖看到他这副模样后,会彻底失望。但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和溯玖之间的羁绊。他太了解溯玖的性子了,若溯玖知道莲辰会死,他必然会抛下一切殉情。

  溯玖虽固执沉闷,却是个比山岚更甚的痴情种。

  “当初,我发现阿玖体内已经存有魔的气息时,为时已晚。我被感情困顿,纠结于自己是否爱上阿玖,才导致疏忽了这一点。为了替他排除后患,我悄悄的在阿玖心间,种下了用我大半修为所绽的一朵护心莲,来护他的心智。”

  莲辰躺在床上,过往的伤,无声蔓延:“哪知道,我无福享受这段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守住的感情。护心莲是我原身中的血脉,它被阿玖身体内的魔性侵蚀。一旦交出,便一同侵蚀着我的心脉。我没想到那些侵蚀使得我天命将至,大势所去……当时的我便已经是命不久矣。”

  这朵莲花,加剧了莲辰的老化,也加快了他死亡的时间。

  “可阿玖与我,牵绊至深,他待我,用情更是至深。我若在他面前死去,岂不是也在催他去死?叫他来陪我?”

  莲辰颤抖着声音,泪水滚烫落下:“倒不如让他以为是我抛弃了他,让他恨着我一辈子,寻着我一辈子。也好过他为了我去寻死,这般不值当……”

  可他说是这般说,心中却仍旧是放不下。

  贪恋,贪念。

  他背弃了一个上仙的德行。

  他爱上了一个囚禁他的弟子。

  若说溯玖疯魔,莲辰却想,自己才是真正疯魔了的那一个罢。

  所以莲辰才会一直悄无声息地陪伴在溯玖身边,渴望自己的生命能够延长一些,再多一点点就可以了。

  只是贪心如此,便会出错。

  今日他出现在这里,便是错了。

  但幸而还有机会补救。

  “我想让阿玖活着。所以……我要我余下的所有,变成他心间的另一半莲花。”

  灵赭问:“他不会让你这样做的。”

  莲辰轻轻摇头,苦笑道:“我有办法。”

第五十九章 凤生-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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