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五区（四）

　　等德蒙的脚步彻底走远, 店长放下了杯子, 看向了员工室。

　　“怎么吓成这样？”店长打开员工室的门, 一时间没找到副店长, 直到橱柜的门悠然转开，副店长似乎憋了很久，从里面探出头大口吸了口气，如同出水的溺水者。

　　“走了吗？走了吗？”他又往回缩了点头，眼神偷偷向店长身后瞄，暗中观察。

　　“那两个人就是王国军击落的飞船里的人吧, ”店长随口问，看副店长从他的毫不掩饰中知道了两人不在, 松了口气的反应, 知道自己不出意料说对了，继续：“两人穿戴匆忙, 大的不会撒谎说漏了, 他怎么会知道里面有两个人呢。”

　　副店长点了点头，他根本没换衣服，此时已经在湿透的衣衫里泡了半小时, 冷得发抖。

　　店长忍俊不禁, 到了橱柜下方，张开怀：“过来吧。你也真是，怎么怕成这样？那两个人本来就要低调藏身，你既然装作不知道就不会有事，而且这不还有我呢么。”

　　副店长却没从橱柜里出来, 店长向前走了走，伸手摸了摸他脑袋。

　　“我不是怕那个，”副店长一直犹豫着，终于开口，“那个人是德蒙，德蒙·奥尼尔。”

　　“你以前在的那个雄狮部队的队长？”店长意外了一下，不笑了，“那追他的王国军肯定是泰伦。”

　　“我好不容易才从泰伦那跑出来。”副店长垂着头，“我不能回去。无论是雄狮部队，还是被泰伦的人刑讯。”

　　“叛都叛了，别怕，”店长握住他的手，轻轻往怀里一拉，“我帮你。”

　　副店长的腿已经僵了，整个人慢慢跌进店长怀里，身体移动时拉动了另一侧的柜门。

　　一对穿着情侣服务人员制服的男女摞在里面，胸前铭牌被剥去，青紫色的脸上是瞪大的眼和嘴，脖颈扭曲着蜿蜒的弧度。

　　五区街上。

　　“洛洛——”

　　德蒙在暴雨中大喊某人，越发感觉自己像个操心儿子的父亲。

　　两人从飞船残骸徒步走来，距离边境线并没多远，周遭荒凉，雨声铺天盖地漫山遍野，完全盖过了德蒙的喊声，他不禁担心起洛洛，直到远远发现两辆马拉的板车。

　　它们在磅礴烟雨里匆忙前行，隐约可见马车上载着的人被绑在牢笼里。

　　在净土星能被绳子绑住的也就是omega了，交通现在应该是排查严密的状态，再加上这种事本来就是原始的方法方便些，挡板是比木头质轻的材料，用马车也不足为奇。

　　按了按帽檐，仔细看去里面不出意外并没有差点手捧小金人的洛洛，五人大概绑了三个人，应该是丰收了一笔。

　　这也说明洛洛避过了他们，很有可能没遇到任何危险。人生只记挂过伊梵洛和洛洛的德蒙放了些心。

　　德蒙抿了抿唇，没记错的话，拐卖人口这种事更多是从六区开始，都是他无法忍受却根除不掉，从小到大都只能强迫自己不去看的。从界线渗透到五区很有可能和这次的混乱有关，他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打算管。

　　既然洛洛那边已经无碍，德蒙就跟了上去。

　　然而没跟过半条街，就看洛洛出现在了马车前。

　　德蒙：“……”

　　伊梵洛出来扔书，心想断了德蒙的路也许能让他更快放弃，没想到看见这种事。既然德蒙没追出来，他也不会灰溜溜回去，直接跟了过去。

　　押车的有五人，应该都是alpha。

　　“三个，多亏了那个德蒙，这次赚稳了。”

　　“都特么念叨一路了，收收吧。搞拍卖那些才是赚了。”

　　“这次谁搞？”

　　“六区那个肥佬。新区正缺人他家才坐上了位置，老头坐上没几天就不行了，家主传给个废物独子。”

　　“你们说那个六区肥佬，”伊梵洛无声息地站到车前，“手上有星舰吗？”

　　他就算救了这些omega，这些人被放了也是无处容身再被抓起来。那他不如直接搞废源头，再带星舰把德蒙随便骗进去绑走。

　　马车被一个急刹勒了回去，几人不无惊骇，下意识竖起敌意。

　　……然后他们就看见洛洛的目光落在挡板上，看见被绑架的omega们，吓得后退一步捂住了嘴，好像刚才是不明真相随便来搭话的。

　　“你，你们是……”洛洛颤抖。

　　几人这才重拾主动，上下打量起洛洛罕见的发色和漂亮的脸，目光不怀好意。

　　德蒙：“……”

　　“别过来，求你们放过我，我就是个beta……”洛洛转身就跑，一个狡猾的脚滑，完成一个满分的精湛平地摔，被跳下车的alpha拎了起来。

　　德蒙：“……”

　　……看来这几个alpha有危险了。

　　想不到十年没见你是这样的洛洛。

　　洛洛挣扎着挣脱，被打了一拳，忽然趴在地上不动了，德蒙心说你接着演，就看洛洛一下子没爬起来。

　　伊梵洛在打斗过程中低头看见了上衣口袋，冷不丁看到了一截紫黑色泛着冷气的东西，入眼触目惊心。

　　——吉尔的手指。

　　他心神恍惚了一下，看见了不愿意去想的尸海，和尸海里一双双看向他的眼，不禁浑身泛冷，猛地抚合了衣兜的缝隙。

　　只有颜色也能勾起脑海深处的画面。伊梵洛的心跳了跳，面部神经抽动了一下。等他回神，已经挨了好几下被摁在地上。他挣了一下，没想到失败了，几人摁着他毫不费力，不禁愣住。

　　他又试着挣了几次，竟然全失败了。beta体质时他只和靡娅相看两厌，不和外界接触，一直视自己多年锤炼的身体为荣的他这才发现自信过头。

　　正当他有点慌张之际，德蒙从不远处走过来。

　　他下意识开心起来，但很快想到德蒙不合作的话不如不来。

　　既然只要有一丝机会，洛洛都会选择自己的话……

　　德蒙移开目光，缓慢而仔细地扫了其他人一圈，辨析了每个人的眼神和体质，道：“不，他是个打了抑制剂的omega，你们带他走吧。”

　　伊梵洛顿时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喃喃：“德蒙……?”

　　他一时忘记了眨眼，雨水从眼里大串滑下。

　　德蒙耸耸肩，转身时冷淡地侧眸：“别再跟过来了。”

　　他看见洛洛依旧撑着那双干净的眼，立刻心虚地扭过了头，快步离开。

　　大概因押送体弱的omega都无需动武，那几个alpha体质都不如洛洛，加上长年累月欺凌弱小，眼神里无不是猥琐的狂妄自大鼠目寸光，轻敌的他们很容易会被洛洛跑掉。洛洛只要稍微跑远，其他人为了看管omega也许就不会再追。

　　就算洛洛没能跑掉，等到了目的地被发现是个beta应该也没事，自己也算把他送出了王国军搜索的范围。如果对方硬来，洛洛手捧小金人还说不定谁把谁怎么样。

　　耳边很快传来了布料摩擦，身体挣扎碰撞的声音，他能想象到那些人在洛洛的挣扎下，把洛洛的手臂弯折到身后绑起，使劲把他往笼子里按的样子。侮辱性的粗言秽语和淫靡的嘲笑声接踵而至，德蒙却没有听到洛洛吭一声，与之相对的是后背上牢牢锁定的视线，快要把他烧穿。

　　没事的，没事的。德蒙安慰自己。既然洛洛一声不吭，说明这些造不成威胁，他有信心逃得出去。

　　——但只要他喊一句，自己就毫不犹豫冲回去。

　　“德蒙……”

　　他忽然听见了洛洛微弱的声音，在暴涨的雨声中和嘲笑声中无比醒耳，语气中的失望和空洞甚至不像洛洛。那是对什么信仰万念俱灰的空白，德蒙甚至怀疑是自己愧疚幻听。

　　德蒙捏紧了拳头，忍住不回头，径直往回走，感觉这是人生中走过最长的一条路，长到就算他去了七区，也永远走不完。

　　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撞上了一堵墙，抬头一看原来是三个高有两米的人，而他身后就是酒馆的木门，于是浑浑噩噩推门进去了。

　　眼前还是上次来的景象。

　　“没追到儿子？”店长在吧台调侃。

　　“断绝父子关系了。”德蒙没笑，心不在焉。

　　德蒙并不好受，他无法劝自己洛洛绝对没有危险，可不狠下心甩开洛洛，等着洛洛的就是王国军的密集炮火，而现在洛洛只需要面对几个蠢货。

　　“你可以在这里等着，他应该会来找你。如果为了等孩子，我可以免费让你吃住。”店长眨巴了下眼。

　　“还是别听他的了。”副店长的声音突然从员工室里传出来，“刚才来了三个alpha，专干拐卖omega给贵族的脏活，你那儿子白白净净一个omega赶紧找回来吧。”

　　德蒙脑子里浮现出撞到的三人，立即站了起来。

　　他走出木门，虽看似情绪湍急，却更像找到了一个借口出去。

　　“谢了，亚提。”德蒙关上门之前突然说。

　　员工室里传出咣当当一串瓶罐落地声。

　　“他认出你了？”

　　店长意外，打开员工室门，见亚提正一个一个捡起调料瓶摆回去，眼神踌躇。

　　“……他对我们挺好的，”亚提抢答，“我不想看他后悔。”

　　“你高兴就好，”店长没当回事，“不过我们找人坑他还帮他，我有点心疼他们仨了。”

　　“希望德蒙干掉他们，别被顺线索找到我们吧。”

　　伊梵洛一眼不眨望着德蒙的身影消失在暴雨和漫天的水烟里。

　　惊讶和气愤只有一秒，之后他忽然就没什么感觉了。手已经被绑在背后，他垂下头，不经意扯起嘴角干笑了一下。

　　“真可怜，被人给卖了吧。”omega被欺骗背叛的失落样子几人已经见怪不怪，对视几眼皆是笑起来。

　　“其实被卖了也挺好的，以后就有主了，啧，这货色……”有人打量起洛洛，“我都有点想要了。”

　　“你可别忍不了，染上你信息素就没人买了。”又有人打断，手却不安分向洛洛的腰捏去，“不过还真是，太他妈绝了，看着不是净土星人吧。”

　　他忽然感觉手腕一凉，疑惑地举到眼前看。

　　而一道锋利如刀的冰刃“噌”地割断了洛洛手腕上的绳索，快得看不清。

　　所有人都愣了。接着手贱的手猛地喷出鲜血，他懵了一下，吓得张嘴大叫起来，然后向周围人惊慌求救。

　　几人第一反应是慌忙抬头四处张望是什么人来抢人，而手贱的手腕被一根细嫩白皙的手指捏住，待他松手时，血已经止住了。

　　手贱瞪大了眼睛盯着伊梵洛，其他人也都看向他。

　　伊梵洛抬起头，眼里的情绪还没缓过来，冷木木说：“抱歉，我冲动了。在神机国法律里不致死。”

　　手贱吓得差点断片儿。

　　伊梵洛歪头分析了一下：“虽然你们不是神机国人，但拐卖神机国omega，被罚没错……四舍五入，就二级伤残吧。”

　　他动手，手贱仰天一声哀嚎，变手残了。

　　“还要有一条腿，我没带工具，一点点来吧。”伊梵洛利落地把他平铺到地上。

　　“我们执行公务是不带个人情绪的。由我来也是绝对公平，我有过一年行刑人的履历，现在也依然合法。”

　　伊梵洛一节一节敲下去，秉公执法，冷静得不像一个刚被背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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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伊梵洛再回过神时，正好结束了处罚，如经验中的程度一样。只是没有工具，手残多疼了几下，眼神已经木了。

　　只要想着“这不是我要做的，我只是个执法必须的工具，而工具没有对错”，伊梵洛慢慢就在该裁决的时候可以切换想法。

　　伊梵洛和仰面朝天的手残对视着，慢慢从空白的思维中想起了德蒙，麻木中有着无从提起的怒气，还没等站起来，就感到身后有危险。他猛然回头，发现有人举着棍子要袭击自己，于是一把夺过棍子，和他殴打起来。

　　对方的帮手一个一个增多，伊梵洛本以为这些人都去逃命了，现在看来都等着偷袭。

　　即使是beta的身体，伊梵洛也能分辨出这些人的身体素质不是自己的对手。打斗中，他的血气被带动起来，德蒙的存在本就会加倍影响伊梵洛，他越打越愤怒，十分清楚自己比起自卫更多是泄愤，每一拳都打得不理智。

　　可饶是把所有人都打趴下，伊梵洛还是受了伤。

　　他捂着流血的手臂站在雨里喘气，抬头望向灰色的天，头发被一只手突然薅住，向后扯去。伊梵洛仰身看到的是高有两米的alpha，有三个。

　　怒火未消的他攻击性提起拳头，却被一拳打懵了，眼前天旋地转。

　　对方的实力远在他的beta体质之上。

　　伊梵洛重重砸在泥水里，紧接着腹部被狠狠踢了一脚，当即吐出一口胃液，感觉被腰斩了一般。

　　但即使身体作出了反应，他还是觉得无所谓，经历过体质逆转这还算疼？

　　视野中三个alpha凑过来，伊梵洛神志不清，心说真是好久没被这么压倒性地揍过，无所谓地笑了笑，又挨了几拳，才忽然感觉上衣被扒掉了。

　　伊梵洛一愣，竟一时没明白对方目的，身为alpha从没有过这类事会落到自己头上的概念，一直将三人当做敌人过招，无比自然地忽略了性别问题。

　　而状况是，三个alpha制服了他，把他压在地上。

　　伊梵洛心里忽然泛起冷来，他恢复理智回手，可三个alpha把他结结实实按在地上，根本动不了。伊梵洛也不管异能会不会暴露身份了，正要调动意念，脑袋正巧被抓住往地上撞了好几下，什么想法都撞碎了，眼前发黑。

　　接着，有手扒他的裤子。

　　伊梵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来自本能深处。

　　——自己是个beta，本来就是beta。但他一直都忘了。

　　德蒙赶到现场，眼见洛洛被三个alpha摁在了地上，他后悔至极地冲上去，风猛地掀开了帽子。

　　三人见了德蒙的脸皆是惊骇，随机席卷而来的火焰更不是假的，他们逃窜着跑走。德蒙本该制住他们，可他现在没那个心思，直接扑到了洛洛身边。

　　德蒙打量洛洛，万幸除了上衣被脱掉和受了伤以外，没有发生更可怕的事。

　　但德蒙不知道能说什么。

　　洛洛的手臂挡着眼睛，咬着流血的唇一言不发。

　　他嘴唇动了动，语气出乎德蒙意料非常冷静，“德蒙，我不止一次问过你异能，目的，方法，和那个你喜欢的人，你不想回答也就不用了。”

　　“……对不起。”德蒙觉得没资格道歉。

　　伊梵洛听见这句对不起，头一次感到十多年的坚持都不是坚持，是委屈。

　　有什么东西就快彻彻底底瓦解。

　　“净土星语言和历史是我自学的，我说过，很多事情我都是为你才逼自己做。”他有点哽咽，“我说喜欢你，即使你的一切都是我从边边角角猜测的，但因为你，我放弃了真正喜欢的人。我可以走，但临走之前至少希望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洛洛是德蒙印象里第一个从恋人角度关心自己的人，他从没想过让对方这么难受，心里沉重又懊悔，这些初次领略的情绪让他觉得自己甚至变了个人。

　　“好，我都告诉你。”他说，头一次觉得这么难受，“异能，目的，方法，和那个人。你最想听的应该是后者。”

　　伊梵洛无声笑了，“嗯。还有认识的时间，经过，你能想到的都说清楚。”

　　“好。”德蒙点头。

　　“那个人是我的光。我喜欢的人……”德蒙犹豫了片刻，逼自己承认，闭眼道：“是伊梵洛。”

　　伊梵洛：“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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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

　　伊梵洛懵了：“……你说什么？”

　　德蒙不无自嘲地一笑：“对，就是那个伊梵洛，天启星系冰刀少将，还是个alpha……想不到吧。”

　　伊梵洛：“……”

　　他……看假德蒙之前的表现，他还真想不到……

　　可为什么说得这么自嘲……？

　　既然决定说，德蒙就抛开颜面，说个彻底，绿眼睛直直盯着伊梵洛，一眼不眨：“我是个alpha，但我喜欢他到愿意被他睡。”

　　望着洛洛瞬间睁得老大的眼，他继续，尽管知道说出的话会刺伤洛洛，还是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说给他听：“他已经睡了我，而且，我非常非常非常喜欢。喜欢到自己都羞耻，就连想到他我都会硬。听了这些，你还觉得我们有可能？”

　　只睡过一个人的伊梵洛：“…………”

　　伊梵洛忽然醍醐灌顶。火异能，真假德蒙前后不一的态度，一切不明白的全想清了。

　　“是不是接受不了，”德蒙体贴问，“很难过吗？”

　　伊梵洛：“……”不他不难过一点也不难过。

　　望着德蒙和乔重合的绿眼睛，伊梵洛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感觉自己没睡醒：“……………你们怎么认识的？”

　　“在一颗叫茨星的星球上，”德蒙垂眸，“……不，准确点说，是在卓尔星上。”

　　伊梵洛：“……”

　　幸福来得太突然自己一定没睡醒。

　　是乔怎么不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