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98
若生出的孩子自带胎记,便知确实公输家血脉,给予这些宠爱与骄纵并无任何不妥。
只是……公输家第一个孩子,不该由一个底层的卑贱歌伎生出。
就算后期能抬高她的位分,可她骨子里的卑贱与粗鄙是改不了的,她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为公输家第一个孩子的母亲呢?
不该是她,不应该是她。
从歌伎怀上孩子的那一刻,他已做好去母留子的准备。
公输家的第一个孩子,应当出自尊贵优雅的主母名下,只有这样持重得体的母亲,才能教养出优秀的孩子。
孩子降世的那一刻,家主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那一日,天生异象,金乌不坠,枯木逢春,河水逆流,哑钟自鸣。
所有人都纳罕,所有人都啧啧称奇,认为此子必定不凡。
这样尊贵的孩子,这样特别的孩子,应当是嫡出,应当是主母所出。
其实那日还有一个异象,就在孩子呱呱坠地时,无数黑猫齐聚窗口,喃喃低语,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黑为丧葬之色,猫为通灵之物。
生而为猫又着玄色,既可辟邪,亦可招邪。
古来只有阴气重的地方会有黑猫出没,新生儿的窗前聚集黑猫倒是少见。更何况是这么多只,更觉几分怪异,一时间辨不出是好是坏,是吉是凶。
族中最年长的长辈,占裂了三副龟甲也没能占出那孩子的前程,一切正如黑猫乍然出现的状况一样,未卜又未知。
正是这种无法预料,更增加了神秘色彩,使众人对这个孩子怀有更多好奇与敬畏。
族中最年长的长辈,活了一百三十七岁的长辈,在替刚降世的孩子占卜完三天后,就地坐化。
他离世前留下三片玉简,每片玉简上都交代了一件事。
第一片玉简上,说刚出生的孩子是圣子降世,应当严格教化,使他博爱众生,一视同仁。
第二片玉简上,篆刻着一位少女的生辰八字,说她是圣子命中注定的妻子,请一定要找到她并与她定下婚约。
第三片玉简上,篆刻着一位少年的生辰八字,说他是圣子命中注定的幕僚,请一定要找到他并收作客卿,圣子十五岁之后,一切重要决定都必须听这位幕僚的。
公输家上下都陷入了一种狂喜!
天哪!这孩子是圣子降世来普度众生的!天哪!神明化身的孩子就降世在公输家!
早几年就得到神谕,有圣子执青莲降世,所以每年都会举行特殊的仪式迎接圣子。
只是没想到圣子会迟来这么久,但所幸是来了,而且以公输孩子的身份降世,这应当是对公输家的恩赐吧!
他一定能够复兴整个家族,使巫祭世家的荣耀永垂不朽!他一定能成就传奇史诗,使得国祚昌盛,万象太平!他一定能做出无数功绩,拯救万民于水深火热!将来他的名号一定会永世其芳,流传千古!
所有人被喜悦冲昏头脑,没有注意到作古的长辈口中失去了舌头。
说谎或言祸者,被处以拔舌之刑。
他的舌头不是被凡器切割,是凭空消失,是彻底拔除,那是神明降罪,处以刑罚。
族中老少,所有心神都牵挂在那个孩子身上。
他是家族的希望,是百姓的信仰,是全天下的未来!
这样尊贵的孩子,不该有一位卑贱的母亲。
所以孩子出生的那一刻,生母便被下令勒死,所有知晓真相的侍婢产婆被处死。
从此以后,这个孩子,家主唯一的孩子,将是嫡出,将是尊贵高雅的主母所出。
只有“嫡出”二字,才能使尊贵之上再加一份尊贵。
在万众期待中降世的孩子,被所有人寄予厚望,族中长辈慎之又慎,万般考虑下,替他取“玉”字为名。
玉者,意指美好、皎洁、珍贵。
凡是以玉为部首构成的字,皆有褒意,且多指高贵雅致。
他们期望着他拥有这些美好品质却又胜于它们,就如玉能和其他字眼拼凑出好字可单独存在时已是美好本身。
玉者,璧成也。
璧者,玉成也。
公输玉,字璧成。
男子本弱冠时取字,族中为表珍重,在他出生那一刻便取好。
公子周岁宴时,齐国国君送了一座城池当贺礼。
似为应和表字,那座城池由华贵的璧玉精雕细琢筑就,称作璧城。
里面堆积了无数珠宝,钟鼓馔玉不足贵,绮衣灿烂如蔽缕;选来服侍的人,都是十四五岁的少男少女,每三年一换,因他们身段优美,颜色如玉,故又名玉人。
公子便是在无尽娇溺中成长。
五岁时,服侍他的侍人将他引至角落,问道:“公子想见自己的生身母亲吗?”
在此之前,公子从未怀疑过自己是否主母所出。
毕竟她给予他的溺爱多得近乎溢出,不仅仅是溺爱,还有纵容与娇惯。
可仔细想想,骄纵太多反而显得怪异,哪有母亲在自己孩子做错事时不予苛责,反而把他行为举止当成正误评判标准?
一切以他为尊,一切以他为主。
这不是把他当成自己儿子,这是当作神明化身,将他抬到一个极高极不对等的位置。
公子跟随那侍人到达一个偏僻奇怪的地方。
见到歌伎的那瞬间,他心中一震,旋即下达定论——他是歌伎所生,是借着歌伎这副皮囊降世。
公输家家主,相貌周正且冷峻;公输家主母,温润秀致且端庄。
而他,公输家嫡子,打出生起便媚骨天成,灼灼生艳,与父母二人皆不相像。
他那时还奇怪,为何两张寡素清淡的脸最后能拼凑出一副千娇百媚的容色?
如今看到歌伎才明白,他这张脸是她给的呀,难怪呢,难怪……
歌伎似乎早先年遭受重大折磨,腰部及下完全瘫痪,看到公子,两眼炯炯,挣扎着向他爬过来,一遍遍唤着:“我儿,我儿……”
公子站着没动,任由她靠近自己,可当她的手快要触及自己衣摆时,有纷乱脚步声由远及近。
家主突然出现,狠狠地将歌伎的手踹远:“当初是我疏忽了,你居然没死透!”
他一扬手指,身边侍从会意,立马捂住公子的眼睛与耳朵。
可是绝望的濒临死亡的惨叫还是透过指隙钻了进来,就算不看也知道自己的父亲正在用刑罚处死她。
公子心中一片平静,比任何时候都平静,平静到近乎死寂。
从见到歌伎的那一刻直到现在,他想了很多事。
可是那些纷乱的思绪,随着阵阵哀鸣化作虚无……
最后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她唱歌的声音一定很好听,不然怎会连哀鸣也如此婉转?
最后一丝声响断绝,歌伎已没了气息,家主为确保她此次真正死亡,命人将她脖颈切断。
公子转头时,恰好看见滴血的头颅,她双目圆瞪着,死死盯着他。
看着那张七八分相像的脸皮,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某一瞬间,竟然觉得死的人是自己。
“璧成,你怎么这么不听话?竟然私自来见这般低贱的人!她都和你说了什么?不要信她。”
“低贱吗?”
“当然,不仅是身份上卑微,更是因为她天生就流着粗鄙愚钝的血,骨子里存在的劣等品性无论怎么教化都改变不了。”
“那我呢?”
他由她所生,流着她一半的血。
“你当然不一样,璧成,你是圣子降世,你是天下最尊贵的人,怎么能够和她相提并论?”
公子不说话了,慢慢垂下眸子,看着鲜血渗透的地面。
若他不是圣子呢?若他仅仅是他呢?
撇去圣子的虚名,他又是谁?不过是一位无名无分歌伎生下的儿子,天生流着一半粗鄙愚钝的血,骨子里有着难以教化的劣等基因。
所有的尊贵,所有的骄纵,所用的厚望,都是寄予那位素未谋面的圣子,而不是他。
他们都说他是圣子。
可如果他不是呢?
因为圣子这个身份,所有人对他顶礼膜拜,所有人对他疯狂溺爱,把他推上与自身并不匹配的高位,让他背负着无数责任与期望。
人们在心里已将他塑造成一个完美的神明,以他行为准则来判断正误,就想着有朝一日他能够拯救万民于水火。
可如果他达不到他们的预期呢……
到时候他的下场,恐怕连自己的生母都不如。
人们会发疯会崩溃,会将他从高位狠狠拽下来,不仅拽下来,还要踩烂碾碎来表达自己的愤恨与鄙夷!似乎这样,才能撇清自己当初像哈巴狗一样的虔诚谄媚!
他们爱圣子,从未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