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游峨山人年过半百了才收了一个徒弟,比起游东门内其他名头震天的人物广阔的桃李林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况且秦太白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或许比同龄人沉默些,做事沉着些,但这都不算太稀奇的事情,因为他在刀术并没有展现出多么大的天赋。

  起码在游东门内是如此。

  入门握刀时别人用了一年,秦太白用了两年。清一色的沉木实心的木刀,别人能将架子摆的漂亮好看,只有秦太白起初连刀都举不起来,更不要提挥刀。

  秦太白举不起刀,游峨山人就禁闭房门。秦太白起初拖着刀站在门外等,等到星子漫天才知道师父是不会开门了。偌大的一个游东门,夜禁了能去的地方少之又少,只有后山盘下有一小潭无人查看,秦太白就夜夜待在那里。

  一年后别人都改换未开刃的刀了,秦太白还在练习挥刀。白日里师兄弟嫌他笨拙跟不上进度,他也不反驳,沉默寡言在自己的刀身上。后来只剩他一个人练习挥刀,他就独自在小潭里练。

  潭里有个小瀑布,秦太白原先在潭边练,游峨山人有次被妇人追的不耐烦,跑到后山一看,指着那瀑布讥笑秦太白。

  “后潭边练有什么了不起?有种到这下面去练。等你能站在这下面稳如泰山的挥刀,才勉勉强强算是会握刀。不然还练什么。”

  秦太白站在潭边练,入了到腰的潭水练,然后站在小瀑布边练。这个时候他已经能轻而易举的挥他的木刀,奇怪的是一般的木刀再沉也压不住冲撞的水力,可是他的木刀可以,只有他自身被水冲的下盘不稳左右摇晃。

  这一练又是一年。

  当他能站在小瀑布下稳住身形的时候,体格已经相较入门时天翻地覆的变化,结实了不少。这个时候他的木刀反而不成了,被日日夜夜挥劈的姿势阻抗在冲击下,断的利落。

  从断口看去,这木刀心分明是铁的。

  游峨山人见这刀断了,也没说什么,招呼也不打就出门了。一出就是半个月,等到回来时将连刀鞘都没有的一把直锋长刀丢给他。

  “你记着了,这是人情。这也不是刀,这是你媳妇!”说罢揉着老腰就入房,又是十天半个月的不见人影。

  秦太白就继续用这把刀在瀑布下练习。他握着这把刀,觉得它比起自己用的木刀轻了不少,挥动起来没有实感。但是这把刀很快就显示出不寻常,它在水力冲撞下连弯都不会弯,锋刃笔直的令人胆战心惊,在潭水日夜的冲击下刀身越加寒厉。

  秦太白觉得很好,也没给刀加刀鞘,就这么带着,吃饭睡觉都要抱着。

  有一天他做梦,梦里是个白玉瓷捏的小豆丁,骑在他脖子上,揪着他的发皱眉对他说:“你怎么不讲话?成天让水冲我,没有什么乐趣。”

  “我同谁讲话?”

  “同我啊。”小豆丁俯垂下脑袋,和他大眼瞪小眼,嘟了脸,道:“当然,我也不是非要和你讲话不可。”

  “那你找别人吧。”

  豆丁小眉梢一挑,又放下,脸上分明是不甘心又不想说的别扭表情,他道:“说的好像我没人可找似的,想和我说话的人多到剑冢外都排不下。你别后悔。”

  秦太白把他从脖子拿下来,拎提到面前打量,听闻这话就将人外丢。

  他登时炸毛一般挣扎起来,“你会后悔的!就算是养我的饲主也会后悔的!”脸上却急的眼眶都红了,扒着秦太白的衣襟不松手,见秦太白全程面无表情,声音呜咽道:“丢、丢掉就没有了!刀就没有了!”

  “刀?”

  “我是刀,我是你的刀。”说罢一边抱紧秦太白脖颈,一边闭着眼抽噎道:“丢掉就丢掉,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的气息温热,眼泪湿润,都打在秦太白的脖颈,真实的不像是梦。

  秦太白醒来的时候刀还在,他摸了摸,刀身冰凉。

  晚上又在瀑布下练挥刀,直到天将明时才停止。他坐在潭边擦拭着身上的汗,目光在自己的刀上转了几转,突然道。

  “怎么不哭了。”

  四下寂静。

  除了山后咕咕的猫头鹰声,没有其他回应。秦太白将刀放在膝上一寸寸看,手指从刀柄一直到刀尖,将水珠抹了个干净。这样持续了半个时辰都没人回话,他都将以为真的只是个梦的时候,忽然炸响的声音惊了林中鸟们一跳。

  “才没有哭呢!”

  “你是妖精吗。”秦太白握起刀,似乎想从刀身上探寻到精怪的端倪。

  “才不是妖精呢!”豆丁的声音就趴在耳边,事实上秦太白也察觉到肩头微微一重,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听他继续道:“是刀。出剑冢的时候我才这么大。”

  米粒一般大小的石子从秦太白眼前飞过。

  秦太白难得多话,道:“这么大?”

  “是你把我养成现在这样的。”豆丁说着,秦太白就感觉到脸颊上贴了个小小的手掌在摩挲,“你快点再长大一点,这样子我也就能长大。”

  “你也会长大?”

  “那是当然,又不是随便的封魂,是纯正剑冢锻造,会长大有什么好奇怪的。”见秦太白沉眉不懂的样子,豆丁勉为其难的哼了哼,道:“看你什么都不懂,那我给你讲一讲。别太感动了,道谢我也是不会在意的。刀剑都有封魂,贴近饲主的气息就会变得强壮,你现在看不见我,但是等几年就可以了。别的封魂我不知道……反正都是随便被关进刀器里的,大都是死去的人。唯有剑冢不一样。”说到自己的出身,他声音有点小得意,“我可不是死人,我是你生出来的。”

  秦太白神色一变,拎着他就要丢出去。他顿时抱紧秦太白的手臂,道:“是你的气息生出来的!剑冢锻造了容纳灵的刀器,我是万物自生在刀器里的,只要有契机就可以生长,你就是契机,你是饲主呢!”

  然而秦太白没有惊奇也没有惊吓,他的关注仅在一个点上,他盯着空荡荡的手臂,问道:“你是我的吗?”

  “嗯。”

  “只是我的?”

  “嗯嗯。”

  “好。”秦太白将他抱回来,重复了一遍,“只是我的。”

  章五

  后来秦太白用二十六年的时间贯彻了这句话,逐欢只是他的,就是他师父都碰不得,更毋提其他一律闲杂人等。

  等到他想出师门那天,他师父在门口翘着二郎腿挡着他的路,扒拉着自己的炒瓜子对他道:“就你这半流的刀术还想下山?没走几步就被人撂翻,这样吧,看在你师父英俊潇洒慈祥爱徒的份上,我给你把把关怎么样?”说着拍干净自己袍子上的瓜子壳,对他招招手,“用你媳妇朝这砍。”

  当时秦太白已经挺拔颀长,快和他师父一般高了。他登时就笑了,用游峨山人的话讲,就是徒弟独一无二温和中包含闷骚闷骚中自带贱痞的蔫坏式的微笑。

  然后用木刀砍了游峨山人。

  游峨山人在游东门里躺了三天。

  秦太白在游东门里躺了半年。

  逐欢那个时候已经显形与常人无二,十五六岁的少年样,长得越发精致娇气,让秦太白越来越容易心软心疼。

  秦太白动不了,逐欢就趴他胸口给他絮絮叨叨啰嗦门外一切,什么昨天下雨啦游东门小广场被淹啦什么今早游峨山人又偷偷摸摸的丢内裤啦。他讲的时候撑着脸眉眼间恹恹,喜欢猛然凑近秦太白眼前,嘟着白皙嫩滑的脸蛋不满道:“你快点好起来。快点陪我玩。”

  每次秦太白胸口跳动声都会砰地一声炸开,然后面色自如的对逐欢道:“压到伤口了,上来一点。”

  逐欢就会老实的往上凑。

  秦太白都会闻着他的气息,然后唇似有似无的描摩在他颊边颈旁和眉眼,再低暗的道一声:“陪你玩。”

  让逐欢脸烧的飞红,强撑着揪秦太白的衣襟。“嘁,其实也不是非要和你玩……”

  “我想。”秦太白盯着他的眼,像是什么要破体而出般汹涌,道:“想的发疯。”

  这简直就是他后来几十年里的口头禅,但是对逐欢杀伤力十足,只要他低低这么来一句,天大的事逐欢都会直接软了骨头,趴在他胸口哼哼。已经对顺毛这件事游刃有余的秦太白表示,感觉,非常爽。

  后来就这样砍砍砍,躺躺躺,等到他第十二把木刀也断了的时候,游峨山人在游东门里躺了半年,而秦太白在游东门内躺了三天。

  他师父捂着老腰和青肿的脸趴在床上对他羞愤又怒气冲冲道:“你快滚蛋!不然等我好了,一定揍死你!”

  秦太白点点头,就带着逐欢下山了。

  他下了山才知道这世间竟然还有比他挥刀更慢的人,而且是一群一群,还喜欢前仆后继的找他的麻烦。但他都不在意,他只在意逐欢。

  一次逐欢对他说,“可以忘记忧愁的东西是什么?”

  “你有忧愁?”秦太白敏锐的抓住一点,“什么忧愁?”

  逐欢摇摇头,兴奋的比划着:“我听人说,有种可以忘记忧愁的东西,喝下去就可以。是什么呢?这么神奇。”

  忘记忧愁的东西?

  秦太白想了想,“大概是酒。”

  “酒好喝吗?”

  “……你想知道?”

  逐欢眼睛发亮,秦太白揉了揉他的颊,决定让他尝尝好了。既然是给他尝,街边劣酒肯定不行。恰时江湖人传酿酒最醇的是一斗山,秦太白就去了一斗山,但是他想买酒,一斗山却不愿卖给他。他们只卖达官显贵,只卖名门高强,不卖给一个年轻无名的后辈。

  于是秦太白就揍了一斗山的满门,揍完之后又问了一遍一斗山弟子,卖酒吗?

  最后这一颗金珠买来的酒逐欢只沾了两口就醉的七荤八素入了秦太白的肚子,当然,是他和酒一起被喝掉。总之秦太白觉得这东西配逐欢味道很好的样子,此后但凡江湖有好酒,好酒皆入太白手。

  据说有段时间江湖人兴盛赠送酒,显得有面子,尤其是赠送的还要压低声音附赠一句:“嘘,这酒可是刀圣想抢的酒呢,你藏着喝。”效果就会更加显著。

  来到乌有峰最初是因为有人邀请,邀请的人正是李瞑云。道长邀请他时啥也没多说,只冷酷到底的说了句:“有人要买你的刀。”

  秦太白就笑了,带着逐欢就来。路上逐欢还担惊受怕的紧扒着他不放,他就笑的更温柔了。

  的确有个人声称要买刀圣的刀,这个人叫做禅意,安国公的第三个儿子,浪荡惯了的纨绔子。因为有次他在青楼寻花问柳的时候听闻人讲,刀圣的刀快如疾电,形如……美到不要不要的。快如疾电他没听清,他就听清了美这个字。

  天下美人禅意都喜欢。

  天下美人……能尝到的他就更喜欢了。逐欢这名字他也喜欢,一听就对他这一心逐欢人间的人的胃口。既然这么喜欢,那就见见?

  禅意想他是讲道理的人,随便见见有辱人家刀圣的名声,不如买,买好听吧?于是他在乌有峰下定了场广邀天下江湖强人的酒宴,勇敢的宣告他要买逐欢的意思。

  江湖涌动,但凡有几分身手的都来凑热闹了。

  秦太白到的时候整个乌有峰下已然此武林大会还要热闹,等他露面的时候禅意已经等不及了。他嚷嚷着要买逐欢,多少钱随便秦太白开。

  秦太白就微笑。

  结果底下有个壮士也跟着嚷嚷要买逐欢,出价会比禅意更高。

  秦太白就微笑。

  随后竟然有二十来个人都嚷起了买逐欢的事情,争执吵斗声比市场卖莱还要激烈。

  秦太白终于不微笑了,他哈哈的握起逐欢就将敢喊价的一个个从席上拽出来集中在台上痛揍一顿。这一架打的据江湖日报说是天昏地暗,惊天动地,飞沙走石,然后趴了一众壮士。

  禅意是被大哥禅宗拖走的,走的时候禅宗还问了他是谁给他提的逐欢这个名字,禅意说是一个买皮革的家伙,叫赵朝明来着。他大哥当时将他扔进车厢里,松了松领口,冷笑了声。

  “赵朝明是吧?这不是父亲的皮革商么,嘴巴这么不严实,让他去鸣杉城卖命。”

  赵朝明就莫名其妙的断了皮革财路,正时鸣杉城一个姓乔的人正在往外暗地里抛靖国公需要钱的消息,他只得跑去鸣杉城,结果真送了命。

  禅意都被拖走了,剩下的人哪里还敢留,没被揍的就骑马跑,被揍趴的只能放鸽子回门派求救。这件事完了之后,刀圣的名头又一次震天响。秦太白占了乌有峰,江湖人没事谁都不敢随意在这里晃。

  不然要是被刀圣认定是打他刀的主意怎么办?

  秦太白揍完人也没泄火,虽然他不说也不冷脸,可逐欢就是觉得他胸口还有闷气没揍完,但他们又不能再追出去揍一顿是不是?

  于是逐欢只能牺牲自己了。

  后来近四五天的时间都没能好好下床看风景,每天醒来背后都是秦太白滚烫结实的胸膛,没等他说几句话,就顺势而入,过后他就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只记得秦太白一遍遍含着他的唇角心疼道:“别哭……”

  但是底下力道不停反而更重的撞的他散了神识。

  逐欢似泣似啜的时候还在迷糊的想,他真是个舍己喂狼的好人。

  章六

  这次逐欢醒来的早。

  秦太白环着他还在睡,他撑起身越过秦太白肩头,模糊的看见外边还是白茫茫的一片。

  雪又下了一宿,看样子在年前是不会停了。

  他一动秦太白也睁开了眼,还带着惺忪和睡意的男人环着他的腰身,声音沉哑的道了声早。

  逐欢撩开他额前的碎发,看着他略染茫然的眼,被他捉住了手腕轻压在唇边。

  两个人之间温情绵绵的滋味向来不差。

  秦太白坐起身,摸了摸逐欢的额,将他塞进被子里,自己下床将衣物放过来,道:“穿好衣服再出来,不要再受凉。”

  逐欢懒懒地哼声,手上却听话的做了。

  秦太白瞧着他乖的紧,忍不住笑出声,俯身过来拍了拍他发心,便去收拾早膳。逐欢慢吞吞的穿戴整齐,正洗漱着,便听见了院门的敲声。秦太白在灶台前正忙的不可开交,未注意到,逐欢就去了。

  打开门,正对上豆蔻笑靥如花的清秀小脸。被毡帽和绒毛脖围捂的结实的女孩子,一见他便笑的更灿烂了。打了个口哨,四条犬儿就摇着尾巴围了上来,她笑眼眯眯道:“就知道今天见的着你,将它们也带上了。四五日不见你,它们都急了呢。”

  逐欢蹲下身顺着犬儿们的毛,被它们团团围住,真如豆蔻所言一般,这次它们都热情的很,一个劲的往他身上扑。“只是五日。”逐欢像太白拍他一般的拍拍狗儿的脑袋,道:“我竟觉得时日好长。”

  豆蔻噗哧的笑了,“太白叔总这么紧张,今日你好些了吗?”

  逐欢点头,道:“昨天的蛋羹很好。”

  “那过年的事你和太白叔商量的如何?我爹娘可盼着你们去呢。”

  逐欢站起身带着豆蔻和狗儿们往院里去,道:“想着在家里过,就不去了。”

  “别啊。”豆蔻追上去和他并肩往里走,着急道:“我娘可准备了不少好吃的呢,你要是不去了,都得进我肚子里了。要不再思量思量?”

  逐欢倒真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他们才到门前,秦太白已经出来看见了豆蔻,豆蔻先拿下毡帽,顶着一头被汗捂湿的鸡窝发,冲秦太白笑道:“呦,太白叔你早。”

  秦太白扬扬眉,也笑道:“今儿跑的真快啊。”

  “那是,我可是背负着爹娘给予的重任来的。”

  进了屋,里边有暖炉,烧的整个屋子热烘烘的。豆蔻除去外裹的厚实熊皮大衣,将大衣围脖和毡帽一同挂在了进门左手边的屏风上,这才露出女孩子玲珑的身段。她打小跟着她爹峰上峰下的跑,底子好,身材自然也要比同辈人匀称些。

  秦太白给她盛了碗小米粥,桌上又添了一份小菜。豆蔻净完手,闻着香味坐下,一旁逐欢就推了一盘热腾腾的包子过来。她一笑,对逐欢道:“你包的?”

  逐欢脸也不红,点了头。

  秦太白坐下后问她,“今天因什么事而来?”

  “马上过年了,我爹娘让我来问问。”

  “今年在家过。”秦太白给逐欢剥着白水煮蛋的壳,道:“往年总叨扰你爹娘也不像话,今年我们在家随意过过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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