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弄人

  摇夏并不确定自己的感受有没有出错。

  在润玉赶来救她之后,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用只有她一个人听得到的方式召唤着她。甚至在她昏迷之后,一片无边的黑暗中,那个声音仍然不依不饶。

  “摇夏,摇夏,摇夏……”

  她猛地清醒过来,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躺在璇玑宫中,润玉不知道去了哪里,周围空无一人。

  摇夏喘了一口气,重新闭上眼。雀华殿中,睡梦的黑暗中,如同催命一般不曾停止的呼喊,让她十分确定雀华殿中有她需要知道的秘密。

  摇夏正欲下床,突然听到几名仙侍慌忙从门前经过,跑出了璇玑宫,听声音像是天界其他多事的神仙派来打探情况的。

  天界人多眼杂,只身出去恐惹非议,还是元神出体更稳妥些。对了,还有之前雀羽对她做出的疯狂举动,生死一线的遭遇仍旧让她心有余悸,元神出窍至少在危机关头能保住性命。

  等她的元神重新来到雀华殿,殿内的阵法也好,雀羽的踪迹也好,统统消失不见,只剩下案台上摆着的一个精美香炉,升起氤氲的白烟。

  看来润玉已经将雀羽关押起来了。这么想着,摇夏开始在殿中四处探看了起来,她边走边细心的听,试图再次找到那个让她心神不宁的声音。

  “你来了?我等了你很久。”

  摇夏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她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绕进屏风后,看到案台上放着一个朴素至极的香炉,上有一缕白烟缭绕盘旋。

  摇夏并未轻易靠近,她试着用灵识去探这股白烟的本源。那股白烟似乎有所察觉,突然升腾,刹那变成了一缕黑气,远远飘在香炉上方,与摇夏隔着一张案台。

  “你就是我先前一直呼喊我的那个声音?可你只是——”

  “只是一缕魂,我知道。可我认识你,我也知道你的一切,也有能力让你主动来见我。摇夏。”

  “你是谁?”

  “你也知道我的,若我还活着,也许会是你的师姐。”

  那缕黑烟缓缓缠绕,似乎费尽了所有的力气,终于聚成形状,却又立刻散回了烟雾。

  短暂的成形也足够让摇夏看得清清楚楚,那缕黑烟聚成的,是一只青鸾的模样。

  “难道……你就是师兄的妹妹,青鸾?”

  那缕黑烟并不回答。

  “可你应该早在万年前就被炼化了,你应该早就转生不知多少回了,你为何会——”

  “人终究是人,修为再高也还是人,是人就必会疏漏,仅凭一点疏漏和执念,也足够让我活到现在了。可你也看到了,我只是一缕弱到极致的孤魂,就快要散了。”

  摇夏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巨大无比的恐惧,她面对的,是历经万年也执着不散,甘愿放弃转生,灰飞烟灭的一缕魂。换句话说,天上地下,一切用来限制、束缚的规则,它统统都不怕。

  “先前在这里,甚至在我的睡梦中,你都一直在叫我的名字,你很想让我只身一人再来雀华殿?”

  “是。”

  “你想见我?”

  “没错。”

  摇夏打量了一番撑着那缕黑烟盘旋而升的香炉,确实并不起眼,没人会多加注意,现在看来,这香炉该是用来养魂,而非烧香。

  “难道……你想知道跟师兄有关的事?”

  青鸾沉默了一会儿,矢口否认:

  “不是。兄长过得很好,我知道。”

  “那你是为了?”

  “有一件事,只能由你来做,我曾对雀羽说过,可她总是怀抱着一丝侥幸。你知道吗,意欲复仇之人,若是心里还有一丝对死亡的恐惧,便注定会失败。”

  青鸾的话没头没尾,却又让人胆寒,摇夏好奇的追问:

  “你为什么会在鸟族?又为什么会和雀羽一起?你方才说的‘复仇’又是何意?”

  青鸾表现出假意的疑惑: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人界疫症蔓延的事了。”

  摇夏突然想到之前素芷说的话,人界残蛊泛滥,始作俑者就在鸟族!难道……

  她看着眼前这缕无比脆弱的魂,无形中感受到了万钧压力:

  “难道是你?因为万年前的事,向人界……复仇?”

  “听你的语气,似乎觉得这是件不可能的事。”

  比起摇夏的不知所措,青鸾表现出了身为布局者应有的泰然与平静,虽然面临魂飞魄散的边缘,可她却毫不畏惧,提起人界疫情也漫不经心,仿佛夺走人的性命像采摘一朵枝头的花。

  摇夏似乎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放进了棋局,而现在,布局人觉得时机已到,她可以知道自己的任务了。

  “想知道雀羽为什么要杀你吗?”

  摇夏看得出,这缕魂已经撑不了太久,便一言不发,等着青鸾继续说下去。

  “我跟她做了一笔交易。她帮我将残蛊传向人界,我帮她扳倒天帝,光复鸟族往日的荣耀。可要扳倒天帝没有那么简单,除了人界疫情泛滥,我还需要她的命。如果有人能瞒着天帝杀了雀羽,火神定会追究,届时人界、鸟族两相逼迫,墙倒众人推,天帝不想写罪己诏也得写,不想退位也得退。”

  摇夏不自觉得站在了青鸾的角度上思考问题:

  “我知道了,你想让我杀了雀羽,这样,就算润玉知道是我,也不会供出我,只能硬生生抗下压力。雀羽想杀我,是觉得如果我死了,上清天也会为难润玉,同样形成两相夹击之势。她虽恨润玉,却也想找个人替她去死,而我又恰好出现在她面前,既然她还有活着的可能,对她来说自然是值得一试的。”

  青鸾似乎很满意摇夏一点就透的头脑:

  “可她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只有让你杀了她,整件事才算完美。”

  “所以,是你逼她祸乱人界,也是你逼她杀我的。”

  青鸾似乎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她的语气第一次变得激烈:

  “我从未逼迫任何人!”

  她的声音重新归于平静:

  “雀羽是个有野心的女子,她见证过鸟族从辉煌到落没,体会过从万人之上到人人可踩的落差,不需要任何人逼迫,她也有跟天帝同归于尽的打算。她帮我完成了我的愿望,作为回报,我只是为她设了一个局。等价交换,何来逼迫一说?”

  摇夏觉得好笑:

  “那你打算怎么说服我,让我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不由分说的杀了火神之母呢?”

  青鸾假意沉吟了许久:

  “如果我说,你不杀了雀羽,润玉就会死,这个理由足够吗?”

  摇夏大惊,一把拍开挡在面前的圆桌,将手按在香炉上:

  “你说什么?!”

  “三城人命,成千上万,或许还有更多,皆因天帝无能镇守六界而丧命。若不杀了雀羽,解残蛊便只能用夜幽藤,全天下也就只有那个先花神之女,是叫锦觅吗?只有她的血能种出夜幽藤。除非他为了苍生放干锦觅的血,否则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界堆起尸山血海,可他若真的杀了锦觅,你觉得他这个天帝还能当多久?”

  青鸾很满意摇夏现在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只能用指甲嵌进自己手心的样子。她其实无意伤害任何人,只是想带走那些万年之前欠她的人命;是雀羽自己怨念太深,宁愿用自己的命换别人的万劫不复,又与她何干呢?

  “你的意思是,杀了雀羽,便有药方?”

  摇夏疑惑的问。

  “你可以不信,除非你敢拿润玉的命冒险。”

  摇夏没觉得这是个困难的问题,就像雀羽为了自己的命想要杀她一样,为了润玉和人界,无论雀羽的罪行值不值死罪,她都必须得死。

  不知为何,摇夏总生出一种一切都是宿命的注定感。她不清楚如果真的杀了雀羽,鸟族会在天界掀起怎样的动乱,也不清楚润玉到底有没有能力撑过这次难关。她只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火神真的带领鸟族闹上天界,要一命换一命,她会成为挡在润玉面前的力量,就像在人界润玉几次三番挡在她面前一样。

  “我会杀了雀羽。你也不用再假装无辜,从头到尾,你便谁都没想放过,你布的局,我没有解法,只能遵从你的规则。我要润玉活着,也要人界的人活着。”

  青鸾似乎很清楚摇夏在想什么:

  “杀了雀羽之后,我要你回上清天去。”

  摇夏沉默不语,她已经找到了青鸾设下的居中唯一的破绽,也是一个最容易被修补的破绽。

  杀了雀羽之后,只要她闭口不言,润玉便永远无法知道谁是凶手,鸟族便有了充足的理由指责润玉。火神的神位,加上鸟族众多的族人,润玉失掉天帝之位,会成为最好的结局。而青鸾,毫无疑问,并不想让她为了润玉以身犯险。

  “如果我说不呢?”

  “鸟族的刁难要不了他的命,他会活着的。”

  “你还不明白吗?我要的不只是保住他的命,我还要保住他的天帝之位。雀羽一死,鸟族必定追问,且不说润玉不会知道是谁杀了雀羽,就算他知道是我,也绝不会透露半个字。届时局面恶化,他就算不会被有心之人害死,也定会被逼退位,轻则流放,重则囚禁。他是古往今来最好的天帝,他不能走。”

  直到此刻,青鸾的语气才终于有了松懈,像是回忆,也像是最后的忠告:

  “你和那个天帝在人界纠缠了十世,已经足够了。往后的时光没有必要都扑在他一人的身上。这世上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你该知道的。听我的话,离开他吧,离开天界,回上清天去。兄长他已经失去太多,不能再失去你了。”

  摇夏也很惊讶自己竟然有了跟青鸾平静交谈的错觉。她曾听师兄讲过青鸾,总认为她定是一名药茶伴身、清淡雅致的貌美之人,可如今的她只剩一缕孤魂在世,聚不起哪怕最简单的形状。万年来,除了怨愤和忍耐,她最在乎的,也许就是焰麟了。

  “我已经见过了素芷,年资虽小,医德医术却无可挑剔,若我还在人世,也愿意唤她一声兄嫂。而你,兄长视你如亲生妹妹,你是代替我位置的人,他已经失去了我一次,不可以再失去你,绝不可以。”

  摇夏摇摇头:

  “你并不觉得我重要,你也从不了解我的师兄、你的兄长。你若真的如此惦念他,不会选择用所有零散的修为完成你的复仇大业,而放弃转生;不会选择让我亲手杀了雀羽,再劝我回上清天。你只是利用了所有你能接触到的人,用你所有的力气,去报了一个毫无意义的仇。”

  摇夏的话,青鸾只听进去了一半,她自顾自的呢喃:

  “转生......我是救了他们的人,我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只是为了和我毫不相干的他们。可他们怨我、恨我、欺我、杀我,你若是被生生炼化过,残存一息后的第一件事,也绝不会是饮下孟婆汤,期盼转生。”

  “他一直在找你。焰麟,他一直在找你。六界,每一年。”

  青鸾的气息越来越弱,那缕幽魂闪烁不停,听了摇夏的话后便颤动得更加剧烈。与即将消散的情形不同,青鸾的声音却依旧很平静:

  “摇夏,我不恨天界,也不恨人界。那些人命,本来就是他们欠我的。生性本恶的人少一些,天下就会清明一些,不是吗?”

  “你错了,你以为的那个清平山川,是个没有污浊之气,没有罪恶混乱的愿景。也许你不愿意相信,但是一个没有痛苦,没有罪恶的天下,终究会成为你的噩梦。”

  “这话说得好轻巧,就像一个锦衣玉食的小姐对街角的乞丐念叨自己的丝绢竟然抽了线,让人好生羡慕。好了,我撑得够久了,该走了。”

  摇夏沉吟片刻,看着快要消散的青鸾元神,只觉悲悯,再无其他:

  “我在凡间历劫的时候,有名叫莺歌的女子总爱隔三差五的找我麻烦,让我几度快要崩溃。可在我身陷困境,被官兵追捕之时,竟是她替我支走了追兵,救了我一命。人性本就复杂,我从来不愿多加思虑,能自修者,唯不以小人之心度人,不以圣人之行度己而已。”

  “造化弄人啊……”

  青鸾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嘲笑,元神渐渐消散,几缕青烟缓缓盘绕,于无声处飞入青天。

  几万年了,这缕魂,终究还是散了。

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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