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个家

　　陈悠和她的闺蜜——林潇潇、辛冉，大概是天赋异禀的那类人——无论多么鸡飞狗跳的日子，都能被她们活成嬉笑欢腾的段子。周末食堂初创的时候，姐妹三人带着设计师、工长和工人，全程参与了装潢设计与施工。

　　戴着金丝边眼镜、一身紧致西装还特意喷了海洋香调古龙水的设计师一进门就开始抱怨：“哎呀，就这儿啊？地段儿倒是不错，面积忒小了点儿。”拿腔拿调的做派让“精致利己主义”这几个字瞬间涌上陈悠的脑海。

　　自视甚高的设计师丝毫没有注意到他时任女友林潇潇即刻拉黑的脸，还在浑然不觉地标榜自己：“请我们这种海外留学归国的精英设计师，真是大材小用。”

　　这么没有眼力价，陈悠尴尬地冲着林潇潇挤出笑容：“还……好吧，我……没打算做大。”

　　设计师开始以专业眼光提出构想：“挑高不错，灯池、灯带、吊顶都好发挥，还可以做藻井式进深。”

　　“啊？”陈悠愣了一下，予以否决，“那……容易积灰，卫生死角太多，不能要。”

　　设计师看了陈悠一眼：“那就工业感，冷淡风。”

　　陈悠立马回绝：“不行，黑白灰蓝的冷色调，看多了会抑郁。”

　　设计师看了一眼林潇潇：“行，我知道了，哈喽海蒂公主风，粉红甜腻，你们女生最喜欢！”

　　陈悠开始怀疑设计师的学历：“太……幼稚了吧？”

　　设计师索性撂挑子：“这么着也不行、那么着也不行、您说咱们怎么着吧？”嘴皮子利索地像是竹筒倒豆子。

　　陈悠把自己的设想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地砖哑光奶咖色。硅藻泥天花板奶油椰蓉色，墙壁珍珠奶茶色。操作区简欧式，操作台盐白色，收纳柜蛋黄酱色为主——最深不能超过太妃糖。用餐区新中式，栗色主打，餐桌、座椅、沙发、书柜都要统一风格。其他可以有现代欧美元素点缀，落地灯、台灯、吸顶灯、花瓶之类，美式乡村不要，英式乡村可以考虑——淘宝爆款、微博大热、网红必备的，统统不要！独有格调，谢绝雷同。窗帘用纳米涂层防污抗菌拒水的抹茶色亚麻布，防火加厚超黑遮光底衬，内挂香槟金或西柚色纱帘。飘窗护栏软包，榻榻米加厚，布艺靠垫兼顾支撑和柔软。夏天傍晚在这儿喝茶、看书，要让人陷在香草夹馅儿棉花糖里，飘在卡布基诺云朵上。”

　　与陈悠曾有同校之谊的设计师关注点完全跑偏：“哇！师姐这吃货人设——真是没谁了！”

　　林潇潇睁大眼睛在心里吐槽：听到吃就兴奋，到底谁是真正的吃货，不言而喻了吧？

　　陈悠继续勾画蓝图：“总之呢，我想要的是一个家。不是酒店大堂、KTV包间、宾馆客房、皇宫会所。就踏踏实实、安安稳稳、平凡普通，让人觉得自己不再是这个城市的过客的，家。”

　　设计师终于听出些门道：“哎呦喂！师姐，我真没想到！你要不要考虑做我们广告创意总监？”

　　林潇潇推了他一把：“别逗了！你们小打小闹，请得起悠悠？”

　　水电改造、墙壁、地面完工的时候，也是林潇潇和辛冉陪陈悠一起在现场。

　　陈悠站在用餐区斜对角指挥电工：“师傅，那两个角落里的灯光还是太晃眼，请您把LED灯珠都换成暖黄色。”陈悠去过的很多餐饮服务场所，灯光都过于刺眼，特别是现代写字楼里的白领，接受电脑蓝光辐射一整天之后，视觉疲劳和冷白灯光叠加作用会造成眼睛严重不适——眼结膜干涩、睁不开眼就太浪费菜色和陈设了。

　　电工师傅高声回应：“得嘞，只保留操作台用暖白，钨丝落地灯也再调低五瓦。”

　　陈悠听着音箱里若有似无的背景音乐，又想再做得精准些，向随时要做噪音确认的工长借用设备：“分贝仪我用一下——”

　　被架空的林潇潇闲得百无聊赖：“悠悠你够了吧？跟你比起来，我这个‘视觉总监’、‘音乐总监’真是浪得虚名。”

　　辛冉一副高深莫测、早已了然的表情：“陈悠的月亮射手星座，追求极致永无止境，比我太阳处女星座的完美更要命。”

　　陈悠继续向设计师讲明理念：“我做餐厅，首先考虑的是清洁问题，坚决不能有卫生死角，打扫起来也要兼顾省时、省力，每一个方案细节，都必须经我亲自认可才能继续。储物柜、陈列柜、消毒柜、恒温柜、冷冻柜、烤箱、蒸箱、洗衣机，都要井然有序——除水池、锅具以外，任何地方不能出现大面积不锈钢板，尤其是冰箱，看着像停尸间。”每次在家电区看到整排大型不锈钢面板冰箱，陈悠都怀疑——那些买了这种冰箱回家的人，半夜去找吃的，不会心里发毛吗？还有那群不靠谱的设计师，麻烦有点常识好吗？上班时间开冰柜取验材，下班回家开冰箱取食材——外观、质感没区别的话，反正陈悠是直觉抵触的，只有没全程操办过白事的专业厨师才好无缝对接。

　　停尸间？设计师打了个寒颤：“嚯，这么严格，师姐学医的？”

　　陈悠没理他：“垃圾收纳预留厨余和可回收物分类空间，密闭容器开合必须解放双手。自动感应水龙头一定要设定单次冲洗二十秒以上，餐饮要向医用标准看齐。”

　　设计师一脸嫌弃：“师姐，你这洁癖，要说没当过医生，我真不信。”

　　陈悠面带假笑：“医生怎么你了？我给你三个知识点——第一，我进你们学校之前是中医药大学的，但“洁癖”真的与专业无关；第二，我进你们学校之后学的是法律，诉讼代理官司至今没输过；第三，给你个忠告，万一你以后来吃饭，只要我手里拿着刀，你最好别跟我眼前晃，法医了解一下。”

　　陈悠心知肚明：没输过官司，因为代理的少；当年混在刑侦队伍里，完全得益于邻居就是法医。陈悠最早的职业崇拜，就是警察、法医……主要是邻居法医颜值高，并且，他的目光里从未有过人们印象中的犀利感，反倒儒雅和煦，陈悠觉得他更像是学校里的语文老师、音乐老师，莫名亲切。很多人对法医、殡葬从业者，甚至医生带有偏见，但是陈悠认为，偏见源于无知，以及个别现象。这些行业客观而言，郑重其事地对待一个人的死亡，让已经死去的人享有体面，本该是最应接受人们崇敬的存在。所以陈悠从小就对刑侦题材感兴趣，她早早想过，就算当不了破案高手，起码也当个侦探小说作家——在陈悠字还认不全、看不懂《福尔摩斯探案全集》的时候，她就跟着探索频道看法医题材的双语纪录片了。

　　设计师喉咙发紧：“……咳。”

　　“悠悠你别吓唬他。”林潇潇挽住设计师的手臂，虚情假意地亲昵安抚，“乖啦，不怕，法医很少在活人身上动刀。”

　　对，我是在吓唬他，陈悠心说，学医的人——不，任何专业的人，都可以拥有“不用讲话，照样吓死人”的技能。陈悠想起自家表妹上解剖课的那个学期，吃个饭都能把人吓跑。那是一次例行周末聚餐，吃到最后，长辈陆续离席，餐桌前只剩下李亦然、陈悠和小妹三人。吃着吃着，李亦然，身高一米八几的堂堂男子汉，突然把餐叉摔到盘子上，惊惶起身离席。陈悠观察了一下现场，做出一个艰难的吞咽：小妹全神贯注地低着头，用手捏住两根筷子，在餐盘里的鸡翅膀上做着精细分解，旁边放着一块拆解完的羊蝎子。陈悠从小妹专注的表情上直接读出她内心潜台词：表皮，真皮，浅筋膜，脂肪，动脉、静脉、淋巴管，深筋膜，长伸肌，短伸肌，肌腱、腱鞘，桡神经，神经末梢，滑膜，尺骨鹰嘴，尺骨，桡骨，血管破裂产生的凝血……仿佛变态杀人犯肢解现场，是有点儿瘆人了。对此，陈悠在心里画了个大大的问号：现在医学院大体老师这么稀缺吗？

　　林潇潇表面笑嘻嘻，心里早已打定主意：悠悠你放心，装修完工我就分手——情商低的男人不能要！

　　入夜，工程监理和工长仍然在紧张进行着开业前的验收工作：电闸开关、水管阀门、新风恒温系统、饮用水净化系统、烟感探头、灭火器、应急逃生路线指示灯、摄像监控系统……陈悠指挥园艺工人将绿植摆放就位，然后亲自给每一樽器型别致的花瓶都插上了相应的鲜花。设计感十足的废旧香水瓶被剪卸掉喷头，变成扩香瓶，盛进天然植物香薰精油，插入散香条。

　　在亲朋好友的鼓励下，“周末食堂”正式开业。食客逢周日在公众号不定点更新的文章里抢首楼，预约下周五的一至三人份晚餐。陈悠和闺蜜们商定，食堂的宗旨是用生平所学，帮助他人发现更优秀的自我，遇见更美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