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意

  室内沉默了一阵。

  叶琳琅忽然由衷叹息道:“多可怜呀。”

  “可怜?”

  “我也有个孩子,”她沉吟道,“他刚生下便被他父亲带走,五十年了,我不知道他过得如何。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母子分离更叫人悲伤的事情了,可是,你却比我的孩子还要不幸……”

  “你觉得没有心是不幸吗?”

  “难道不是吗?”

  “我二哥说过,没有心,于我而言是件好事。”杨蝉道,“在你们口中是不幸,在我眼里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不过是凭着人世间的规则来判断什么是对什么是不对而已。”

  “不,你一定是有感觉,”叶琳琅舒了口气,“每个人都有心,只是于你而言,你的心离你太过遥远,你触及不到罢了。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找回它,到那时候,你就会体会到这世间、这数千年来你所有的情感……”

  杨蝉不屑道:“哼,我对那种东西可不屑一顾,而且若真有那么一天,或许我会疯的吧。”

  “阿蝉……我可以这么叫你么?”

  “随便。”杨蝉灌了口酒。

  叶琳琅伸出了手:“阿蝉,我可以抱抱你么?”

  杨蝉一愣,酒壶一滞,壶中的酒洒下些许。

  那女人抬起一直低垂的双眸,灼灼的目光所散发出的光彩一点也不似堕入魔道的魔物:“我有个孩子,和你一样的孩子……或许你说得对,我不值得为一个男人沦落至此。然而我却控制不了我对孩子的思念……”

  杨蝉想到山下村子里的女人,还有女人怀中抱着的孩子;叶琳琅发病在山下游走时,总是循着孩子的声音……

  “你说你不记得你娘了,可是,你的确曾有个娘,你真的一点都没有思念过她么?”叶琳琅伸出手,“孩子,你可以把我当成你娘,让我抱抱你么?”

  杨蝉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有一阵不悦涌上心头。眼前蓦地闪现过一丝回忆:那披着白毛的怪物跳到她面前的时候,杨戬挡在她身前,淡淡地道:“阿蝉,你终于见到她了……快叫一声‘娘’。”

  她僵在哪儿,叶琳琅以为她不乐意。

  “恕我冒昧了,”叶琳琅等了片刻,只得收回手,羞愧地用袖子掩住口:“真是抱歉,或许我的病又犯了。”

  “你想治你的病么?若想,只便应一声!”杨蝉再次提醒她,“这是第五日,再两日,就算我不动手,也会有人盯上你的。”

  “还有两日,你能在两日内找到我想见的人吗?”

  “只要我想,便能找到。”

  “可是我一合计,我不想了。”

  叶琳琅目光灼灼,先前的媚态烟消云散,杨蝉的眼前,是一个坚定的女人,她已作下决定了,这决定作得悲怆,而且,再也无法逆转。

  “我治不好了,”叶琳琅自己说道,“我的身体,我很清楚。哪怕他们现在忽然出现在我眼前,我也治不好了。”

  “不尝试,怎知治不好……”

  她却道:“相思无解,蹉跎了的那些岁月,是回不来的;心病,又岂能一瞬间转好。我最后的时间,还有人陪我,我已满足了……”

  “我算不得人。”

  “我眼中,你算,”叶琳琅轻轻搂住那个表情冰冷小女孩,“谢谢你。”

  “为什么谢我?”

  她的头贴着杨蝉的额头,温润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因为从始至终,你没有骗我……”

  她是一只狐狸,狐狸都是骗人的。然而狐狸却被人骗了,所以,这世上最狡猾的,到底是什么呢?

  杨蝉闭上眼。她忽然有所沉湎,沉湎于这样的气息中。狐狸媚人,既媚男人,也媚女人。谁知,也能媚她一个无心之人。

  室内安静了一阵,双方都不愿这静谧被打断,可就在这时,洞外忽然传来一声战鼓。

  杨蝉倏地睁开双眼,恰好看那花田间腾起一片萤火。整个洞府因为不善的来客而沸腾起来。

  洞府外的呼喊中气十足:“大胆狐妖,为祸山中,触犯天条!还不速速出来受死!”

  “恩?”杨蝉抬起头,“怎的才过五日,就跑来了?”

  她回过身,却见那女人已整理好容装,一袭红衣似血,后摆长长地拖在地上。

  “阿蝉,我们出去吧,”她温柔地牵起她的手,“他们终归要来的,不是么?”

  于是她也任由她执起她的手。

  是啊是啊,天兵总是要来的,叶琳琅已被判了死刑,是救不了的了;三界之中,是人是神是妖,该死的,总有一天也是要死的。

  杨蝉想,这个女人执起的手是个侩子手的手,等会就要取走她的性命了。可是那女人似乎并不害怕,因为她的心已经死了。一个仍有心的人,心却也能死了。

  这世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啊……

  她被她牵着,踏过花田中的小径,走过潺潺溪流上的石桥,沿着石子铺却的小路,走向洞外,洞外一片光明,阳光普照,如此刺眼;那光芒下的天兵天将逆光的身形,如此高大伟岸不可一世。

  杨蝉发现自己在走神。她时不时会看看她的猎物,再看看云端。她知道这是不对的,作为一个刺客,分心要不得。可第一次,她的猎物无意挣扎,她自己却有了犹疑。

  杨蝉抬起头,见那女人一脸决绝。

  “叶琳琅认罪,”她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在场诸位应当都能听得很清楚,也着实令在场的都有些吃惊,“华山魔障因我而起,叶琳琅自当伏诛。”

  山里的瘴气又浓了几分。叶琳琅红袍下的黑气涌动,已经不能自抑,杨蝉死死盯着她,等着不知何时便迅速出手。

  可这回,她慢了一拍。

  就那么一瞬。

  叶琳琅口吐鲜血,软倒下去。

  “叶琳琅!”她惊骇地扶住她,那女人倚在她怀里,血洒在红色的袍子上,很快便溶为一色,分不清了。

  “我的半颗妖丹,被我震碎了。”她凭着最后的力气还向她狡黠地眨眨眼,“你看,我没有入魔,你也没有杀我,我赌赢了,对吧?”

  “取你命的,本该是我……”杨蝉不知说什么好,“你真傻。”

  “唉,我也知道,我等了五十年,他没有回来,区区几日,又怎么可能等到他呢?”叶琳琅挣扎着抬起手抚着杨蝉的脸颊,“阿蝉呀……阿蝉呀……能最后遇到你,真好呀……你……可以最后叫我一声娘么?”

  杨蝉闭上眼,任由那手拂过面颊,轻叹道:“你别得寸进尺了,我可只有一个娘。”

  她话音刚落,那只手便落了下去,山中的瘴气退散,一切雨过天晴。

  ……

  “狐狸的故事,讲完了,”杨蝉道,“但我要说的人,还没登场。”

  “是什么人?”那猴子问。

  “她的丈夫,那个抛弃妻子的男人。”杨蝉搁下手中一坛酒,“龙延,他姓龙,祖辈皆活不过三十,我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武帝年间那一夜的惨案是我造成的,结果,这一脉居然仍未断绝。”

  “你打算怎么做?”

  “我造成的,我解决。”她起身,将剩下的酒皆尽数倒入猴子口中,“故事讲完了。今天,是第三日。我仍拿你无法,这就便要走了。”

  那猴子忽地有了丝扭捏:“恩……你走了,还回来吗?”

  “怎么,你不舍得?”

  猴子颇有些遗憾:“你走了,就没人陪俺聊天了。”

  话题一转,杨蝉反问那猴子:“猴子,若有一日,你终得出头,有想过出山后要做什么吗?”

  猴子回答:“想过。”

  “是怎么样?”

  “无非是过回以前的日子,逍遥自在……不过,嘿嘿,也就是想想罢了,真要出了山,俺得先办一件事。”

  “什么事?”

  “你可知那那南海普陀落伽山救苦救难大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

  “知。”

  “菩萨来看俺来了。”

  “他要你做什么?”

  “他说:‘我到了东土大唐国寻一个取经的人来,教他救你。你可跟他做个徒弟,秉教伽持,入我佛门,再修正果。’”

  “你答应了?”

  “那取经人若能助俺出得了山,俺老孙知恩图报,也必定会帮他一帮。”

  “那你的逍遥自在呢?”

  “杨蝉,”猴子转头来,突然道,“你觉得,你自在么?”

  杨蝉不答,她四处漂泊居无定所,不知那是不是自在,她也不知自在是怎样的情绪。

  “常人所云,活得开心,便是自在。可不知一旦恣意妄为,便自个把那自在的日子断了。你见过那纸鸢么?凡人用线牵着,能飞得高高的,可线一旦断了,纸鸢就落了。”

  杨蝉冷冷地道:“你以前大闹天空时,可没顾虑过那个。”

  那猴头突然道:“杨蝉,你二哥打上九霄之时,和我也是一样的。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宁愿退居灌江口?”

  “你想说什么?”

  猴子瞥向她的眼神有了丝深意:“你……真的不明白么?”

  “我要明白什么……”杨蝉拎起她的酒壶,打算走了,“呵,你还没入佛门,就满口和尚话了。”

  “我不过是在说凡人想不到的话罢了。”

  “人……你又说人,”杨蝉好奇道,“你师傅说过你是只猴子,那就只当做只猴,永远不要做人。人心复杂,你自个也明白,为什么非要往火坑里跳呢?”

  “观音菩萨说,助那取经人取回真经,便能普渡众人。俺老孙觉得,能救些凡人,这是件好事。”

  “凡人与你何干,救了又如何?”

  “那凡人与你无关,你又为何愿意为他而杀了龙家二十五口?”

  “我……”杨蝉噎住,“我不知道。”

  “所以,这是同样,人世间自在不自在不过趁的是一时的痛快,痛快过后,谁管知道不知道!”

  对猴子的这句话,她只报以一声轻哼。

  曙光微现,天边的月还未来得及褪去,便又到黎明了。山脚两侧,此地的山神土地现身,前来送客。

  她要走了,不得不走了。

  她走了很远,还能感到背后一双目光——那猴子,仍巴巴地看着。

  她走了,再也不回来了。这猴子将成为第一个见过她却没有死的猎物,也是第一个知道她这么多故事的朋友。

  朋友,她何曾有过这样的朋友。而这难得的朋友,即便知道这许多故事,故事里,又有几分是真的?

  然而她知道,猴子所述的故事,足有十分是真的。她骗了他,也不得不骗他。

  她没有说,当叶琳琅倒下一瞬,曾向她传音入密。

  ……

  “天庭,知道此处所藏么?”

  “恩?”

  “天庭……不知么?”那狐狸,竟满目释然。

  “你……”

  “嘘,如此便好。”她倒入她怀中,将手抚上她脸颊,“你记住,这件事,决不可告知任何人。”

  接着,她咳出一口鲜血,魔气顿散。

  “阿蝉呀……阿蝉呀……能最后遇到你,真好呀……”

  ……

  好什么。

  杨蝉不明白,她是来夺她性命,又逼她交出交不出的东西,那个女人,居然到死也没有恨过她。

  叶琳琅被埋在后山一处灵穴里。墓碑上刻着她的名字,谁也不知道这下面埋着的是个狐狸。

  初时,哪吒来过一次。

  “阿蝉,对不起。”哪吒在她身后道歉。

  杨蝉道:“你答应我的,七天。”

  “可是,七天内,足以有所变故,我不能令任何变故发生!除魔卫道是天庭的职责,我不能用七天的等待,换来那狐狸可能因堕入魔道,而对周遭产生威胁的可能!”

  “除魔卫道?好义正辞严的口气,”杨蝉背着手,转过身来,“说,要我暗中诛杀不服天庭者,是叫除魔卫道?那些截教之人,他们早已隐居,并未祸害苍生。他们只是不服天庭之威,我就要杀了他们——这是除哪门子的魔,卫哪门子的道?!”

  哪吒一时语塞。

  她再逼问:“你们也算分属同门,最后,你高高在上,他们修炼多年,还是得含恨九泉、重堕轮回。你觉得,这公平么?”

  哪吒避开话头,转而小心翼翼地问:“阿蝉……你……在生我气么?”

  杨蝉否认道:“我不会生气,失心之人,哪儿能生什么气。只是,你得承认,你做错了。”

  哪吒从不是个愿意认错的人,杨蝉此言一出,如触逆鳞,哪吒怒道:“我做错了么?!你从不给我好脸色,就是觉得我做错么?可是我为天庭办事,做的是正义之举,为了维护三界和平,牺牲个别总归是无奈……这,到底哪儿错了?!”

  “是,你就是错了!我只是无情,又不是难辨是非!我没有心,所以我错下去,毫无悔恨。而你等,居然对此麻木不仁。我只道一声怪,又不是怨你,你怒什么?”她不待哪吒辩解,转而道,“我此一生,过得如同凉水,不值一提。如今,难得一点点趣味也被你褫夺。叶琳琅的命,本该是我的,你来横刀强取作什么!你还不觉你有错么?”

  哪吒不语。他说不过她了。

  她又继续道:“我知杀人有错,偏偏知错难改,这是我的事。我接这份活,就因为掌握他人生死时一瞬的快感,令我有片刻的趣味。我毫无悔意,就是想这么做而已!我的心,没有了,胸腔子里缺块肉,总得往里面填些什么。那些趣味填不满,我便去找些更多的……”

  “你不能填补我,也不要阻止我,”她再背过身,不想回头看他了,“更何况,你阻止得了吗?”

  就在这一日,哪吒沉默而去。他们相交多年,这一回,终于彻底决裂了。

第十三章 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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