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叙旧

  笛声源头相距不远,优雅熟悉的曲调,不会是那山野村夫所能吹奏的。

  杨蝉循着声音,辗转绕过几条山路,拨开草木,来到山腰一片开阔处……

  ——举目,云海在上;俯首,脚踏山川。一张仙台横出半山,自有天地造化,却不屈于世间。

  的确是那人所爱的去处。

  笛声停了。

  “犹记当年玉泉山金霞洞口,也是如这般的景致,”杨蝉远远便打招呼,“我住在华山这么久都未曾发觉此处,真是亏你找得到啊。”

  那站在悬崖边的人,放下唇边的玉笛,回过身来:黑须黑发,一身粗布衣衫,看似不起眼,那衣服的织造却是不凡。

  “玉鼎,一别千年,久违了。”

  她的唇角勾起一个笑容,却见那人神色一惊。

  “阿蝉,你……笑了?”

  “笑了,那又怎的,”她敛起笑容,“自从我被天兵一掌碎心之后,我就再未有过这般笑容了。玉鼎,你不为我高兴么?”

  “高兴……”玉鼎叹了口气,看上去却一点也不高兴,“只是我以前没见你笑过,有些不习惯。”

  “怎的不习惯。来日方长,你见我的笑容还多的是机会,渐渐就习惯了。”

  “阿蝉……你……”玉鼎欲言又止。

  “你来我这里,不是光为了吹笛弄乐的吧,”杨蝉打断他的支支吾吾,“说吧,有什么事?”

  “我就是来看看你,怎么说,也有一千多年了……”玉鼎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她一下,“谁知,你变了。”

  “我变了?”杨蝉挑了挑眉,“怎的变了?”

  玉鼎不语,背过身去,踱了两步。

  “哼,犹疑的态度还真是你的风格,”杨蝉鄙夷道,“若是我二哥,就直接挑明,不会如你般畏畏缩缩。”

  “你倒还记得你二哥……”玉鼎真人幽幽地接话道,“自从桃山之事起,你自己算算,有多久未见过你二哥的面了!”

  杨蝉扬起下巴:“他想见我,自会见我。不想见我,就算我站在他家门外,也无补于事……”

  “唉……”玉鼎又一声叹。

  “你又叹什么气?”

  “我是叹你们兄妹二人怎么会闹到今日这般地步,想当年……”

  “莫提当年事。”杨蝉颇有些不耐。

  “要提,我当然要提!”玉鼎一横心,不再看杨蝉脸色,“人要叙旧,才记得起旧情,你总在意你失情失心,怎么偏偏我每次一说到过去,你就不愿听呢?”

  杨蝉不是不愿听,而是懒得听。对她而言,过去的,就不值得提了;她无七情,更无所谓叙旧不叙旧。但是今非昔比,为了华山地脉之物,她正追溯往昔,以拾回过往旧情。

  所以这一回,她没阻止玉鼎。

  “我捡到你俩时,你五岁,戬儿长你七岁。我当时不知发生什么,只知先救人……”玉鼎顿了顿,“一开始,我以为你是伤得最重的。你恐怕不记得了,你当时趴在戬儿背上昏睡不醒,几乎死过去,所以戬儿说句‘先救我三妹’时,我立刻拿出我府上最好的药给你医治!但才待我把你料理完毕,你二哥却倒下了。”

  “你知道么……不,那时你晕了,你不知道……戬儿他背后虽然只晕开了一点血迹,待我撩开他的外衣一瞧,只见里面里三层外三层包了不少布料,我揭开一层,血水便沁出一片,揭到最后,那剑伤溃烂,我都不忍看了……他是拼着一口气,为了护你周全,才撑了那么久!”

  “后来,你因重伤,睡了三年。这三年中,戬儿四处奔波,想寻唤醒你之法。你受伤太重,要安然无恙地苏醒实在不易。戬儿那时刚入我门下,他天资不凡,自身又勤奋,别人修十年,他只需一个月。但是,我见得,他白天练功,晚上就将他不多的修为尽输入你体内,只盼你早日清醒,因为,你是他最后的亲人了……”

  “结果,你醒了,”玉鼎凝视向她,“人是醒了,却没了半点人情。”

  “遗憾么?”杨蝉向他反问道,“世事可不能皆顺遂人愿,即便遗憾也无法。”

  玉鼎道:“是,遗憾,所以戬儿与我,都认为那是你的天命。既是天命,就不能强求,可是,我刚才所见,你居然笑了。”

  “笑了,又如何?”

  “阿蝉,你从未笑过,”玉鼎一双眼凝在她身上,半点不移开,“你只有杀人时才会笑……但那种笑,与方才的是不同的。”

  “你想说什么?”

  “我来的路上,听到一个传言,”玉鼎道,“那些山下的村人说,最近,山中有只夜啼鸟,常下山寻食,吃的不是凡物,而是常人的七情。它所经之处,男女老幼一律神情淡漠、麻木不仁。我偶有见过一两个那样的村人,本为暴躁之徒,现在却连一点怒气也没有;那好赌的,也不爱赌了……阿蝉……”

  “恩?”

  “说实话,你是不是在用凡人七情炼补于自己?”玉鼎终于挑明了话题。

  “你既然知道了,我也无甚可隐瞒,”杨蝉抬眼,目光中居然现出一瞬杀机,“但是玉鼎,你知道得太多,应该也清楚对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玉鼎退了一步。

  “呵,你还是老样子,”杨蝉见他本能动作,杀机顿敛,“你是二哥的师傅,我怎会动你呢?”又道:“但是,你也动不了我。对你而言,自可向天庭告密,但你顾忌到我二哥,所以不会这么做;只向我二哥告密是个好办法,然而,你也不会那么做,因为他是我二哥,一旦知晓了,便是个左右为难。你生性护短,不会令我二哥难做,所以这件事,你只能闷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能说出去。”

  她话语减缓,一根手指戳在玉鼎的肚子上,十足十的恐吓。

  “玉鼎,你为何而来呢?现在,向我说教不成,又要落个一肚子不痛快,何苦来哉。”

  “阿蝉……你……”玉鼎被她一席话噎得无话可说,最后只好又是一声轻叹。

  杨蝉挥挥袖,似在冲开那晦气:“别叹了,你这老头,天天叹气,叹得这一山生灵都跟着你老了。其实,我做这些,未尝不是好事。你可知那曾经暴躁之人,原本是个酒鬼,一入夜便只做两件事:喝酒以及打老婆;那赌徒更不像样,一夜之间输光家产,令妻儿父母流落街头。如今,他们失去那两味,反倒是踏踏实实过起日子,他家里人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呢……”

  “……”

  “至于我所做的事是不是会触怒天威……你想多了,玉鼎,”杨蝉重又笑道,“当今天下,身为地仙者,中饱私囊的何其多,天庭有来管一分么?每年上贡时多顾忌些天庭的颜面,谁也不会理这么一破事。我杨蝉本就是个天残之人,将自身补全,有错么?不过是略施小计,我得所需,村人如愿,更彰天威浩荡,众人皆得益,有什么不好的呢?倒是你,非要捅破这一层。说实话,我也不怕你宣扬,即便你说出去,也不会有人来拿我怎么样。”

  随着述说,她只见玉鼎的神色愈发黯淡下来。凡人将这个神情,叫做失望。

  “阿蝉,你不该留在华山,”玉鼎终于将目光移向了地面,“你在庙中受愿太久,沾染尘俗了。”

  “尘俗不好么?你与二哥,本就希望我长于尘俗,”杨蝉道,“莫要以为,我失去七情便不知他人心中感念。我还记得,当年我清醒一刻,我第一句话,问的不是爹娘,也不是二哥,我甚至什么话也没说,因为,我脑中空空如也,不知该拣什么样的话来讲。可你们失望了,你们见我呆静,便自此将我视作残疾之人,处处横加干涉,甚至连金霞洞都不让出。”

  “阿蝉……”

  “我知你们为我好,可是,待我拾回七情,我不知再回忆起当时,会否对你们有所憎恶。我不想憎恶你们,可若此事放在任何一个凡人身上,将他禁锢几十年,任是谁都会憎恶的吧!”

  这时,又有人至。

  龙延拖着镣铐,当啷之声老远便传来了。他拨开草木时,杨蝉瞪着玉鼎,玉鼎盯着地面,皆一语不发。

  “我听到笛声,后来又听到似有争吵,所以寻来了,”龙延淡淡地向玉鼎施礼,“看来双方无事,我便放心了。这位客人,华山招待不周,还请包涵。”

  杨蝉冷然:“不必拘礼,他是我二哥的师傅。”

  此时,玉鼎抬起头来,阳光下,他瞥了一眼龙延,便明白了:“是他?”

  “是。”

  他看向杨蝉的眼神有些古怪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回来,是我的意思,和戬儿无关。”

  “想也无关,二哥不会似你提些蠢话。”

  玉鼎苦笑道:“你尽爱噎我,我不与你争。可是来日方长,你……自己多保重。”

  他又看龙延一眼,重重道:“告辞!”

  便纵上云头,离开了。

第十九章 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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