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随欲

  “宋老九,今日出殡。”

  龙延在她身侧汇报一声,语调不咸不淡。

  杨蝉记录着一篇东西,闻言停笔。

  “这便是凡人的贪欲吗?”她突然问道。

  “是……”龙延一愣,转而答道,“但不完全,贪欲……有很多种的……”

  “哦,我知道,”杨蝉将那一篇写好的书简丢入火中,“好色的,贪财的,逐利的……我见过很多。以前,我总是奇怪他们为什么要去追求这些死后都不能带走的东西,现在我知道了……当他们得到时,他们会快乐。龙延……”

  “是……”龙延应声。

  “露出笑容,是因为快乐吗?”

  “或许吧……”

  “是吗?”杨蝉思忖道,“所以贪欲的根本,是为了快乐;我杀人时能露出笑容,那便是快乐……那么龙延,我杀人,就是为了快乐——这便是贪欲,对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杨蝉嗤笑一声,展开一页新简,准备再写一篇,“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

  “我是凡人,怎可能什么都知道……”

  杨蝉扭头瞥了他一眼。龙延低垂着眉眼,可骨子里酝酿着什么,却从来不愿意被她看透。

  “七情,我得三味了。”她盯着他。

  “你……要听实话吗?”龙延道。

  “说。”

  “在我看来,你一味都未曾得到,那些,都是别人的,都不属于你……”

  杨蝉冷哼一声,重重搁下笔:“从别人处抢来了,那便是我的!”

  “那么杨蝉,你告诉我:你杀人时的快乐,是真的快乐么?你说你已知晓何为喜悦,那么杀人时的喜悦,与品尝当年麦芽糖的喜悦,是相同的么?”

  “这……”她想了想,答不上来。那似乎是相同的,又似乎是不同的。

  龙延摇摇头,似乎不想再与她就这个问题再行纠缠,又要离开洞府下山去了。

  “你去哪里?”杨蝉叫住他,“莫忘了,你是我的奴仆,离开华山方圆十里外,便会自绝气息!”

  龙延耐着性子道:“我想出门透透气,不行么?”

  “那你最近透气的次数也未免太多了。你最近在做什么,我一清二楚,”杨蝉向他的方向缓缓踱步过来,“怎么?看上了那个村姑?她比叶琳琅,可差远了。”

  “你!”龙延有些生气,“请你说话放尊重,除了琳琅,我不会……”

  “虚情假意!”杨蝉不耐地打断他道,“不是看上她,照顾她作甚!”

  龙延努力平复下心绪,又答道:“她可怜……”

  杨蝉斜了他一眼:“可怜?天下可怜的女子多了去了,难不成还要一一照应过来么?!”

  好一阵沉默,龙延突然冷笑道:“所以杨蝉,你当真拾回七情了么?”

  “什么?”

  龙延道:“凡人有情,所以知晓怜悯为何物;你,却有曾怜悯过他人么?”

  杨蝉仔细一番思索:“我……”

  他又道:“杨蝉,你可曾有为他人而怒、为他人而喜、为他人而悲么?没有,你的心里,只有一样换一样,那是凡间是非,不是七情!你只知是非却不通伦常,七情于你,又有何用?!”

  一番道理,杨蝉头一次,被一个凡人问得哑口无言。她许是如他所言这般的,但奇怪的是,若在以前,她甚至不屑一辩,可今日,她有意争辩却不知该从何谈起。

  还未及反应,龙延一把攥住她的手,不由质疑地往洞外拖:“你不是要补全七情么?!跟我来!”

  正撞见迦南领着他的一群狐狸回来,迦南叫了一声师尊一声爹,惊讶地看那两个长辈头也不回地向山下去了。

  ……

  林中一处破败的小屋,方近前,便听得一阵压抑的呜咽。离得越近,声音断断续续,但越发清晰。

  杨蝉知道那是谁的哭声,她甩开龙延,低声道:“你带我到这里,就为了给我看这个?”

  他们离那屋子四丈开外,这么低声细语,燕儿是听不到的。

  “她哭了三天了……”龙延道,“宋老九死了,村人不知这家丑,还以为那是盗匪抢劫所致……那些村民,还念叨他是个好人,今日,就给他风光大葬,埋入宋家祖坟中……”

  “……”

  “但这姑娘,却被她母亲赶出来了。我找到她时,她已有小产的迹象……若不是发现及时,恐怕早已一尸两命了。你可知她最后会如何?死去之后,或许她母亲还会嫌丢人,将她席子一卷随处丢了。”

  杨蝉背过手:“世间不平事太多,我不想管,你管不着。”

  “你杀了她父亲、她母亲的丈夫,她现在无家可归,你不该管么……”

  “可我不该杀他么?该像之前那些人一样,单取七情,留他一命,接着无情无欲地继续和家人过一辈子?”杨蝉仰着头逼视向他,“对,龙延,作为凡人,你们有七情,懂怜悯,会喜会悲,可你们,对这人性却不及我明白!我是杀了她父亲,但又如何?!她已有身孕,就算父亲不死,还能心安理得地继续在那个家中继续生活?那村子向来只重男丁不重女眷,源头在他们身上,我的罪,只有杀人一条!他们有罪,却谁也不会承认!”

  又是一阵哭声传来。

  杨蝉继续道:“她那番模样,在那村子还能活得下去么?出了那村子,又活得下去么?你现在能救她一时,救不了她一世。反正往后悲惨,不如趁早把命收了。”

  “见死不救,不是医者所为,我不会放任她自生自灭!”

  “对啊,你是不能。可是龙延,你能医人,却医不得心。”杨蝉笑道,“你与我赌么?这个姑娘,最后还是会自寻短见的。”

  龙延不得不叹息道:“杨蝉,你怜悯她么?”

  杨蝉别过头:“我不知怜悯为何物。”

  “那你可知,人因怜悯而帮助她人,只是付出,不求回报——这也是一只贪欲、一种喜悦呢。”

  “恩?”

  “你不是求七情么?这里有一个人,需你的救助,你可能没有回报,但是,或许你帮了她,就能得到你想要的……这,你与我赌么?”

  杨蝉远远望了眼那小屋,没有回答他。

  “这屋子是你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龙延身上。

  龙延一愣,想不到她会问这个,只得照实回答:“是……我先前的居所。”

  “这居所,叶琳琅怕是不知道吧。”

  杨蝉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始终没有推门进去。她到最后,没应他的赌,他也没应她的。

  是夜,华山一处崖边。

  燕儿扶着肚子,脚下是万丈深渊,身边唯有一棵老松相陪,一生孤苦至此,有家人如同没有,这世间,她不知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你,要寻死吗?”

  身后一声询问,她惊得一哆嗦。回头只见一名白衣的女童,就连夜半的山风也撼不动她的衣袂。

  “是……你……”她认出她来了。那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是方才又哭了一场。

  “你,要寻死吗?”她又问一声,向她逼近几步,却并不急于阻止,反而道,“你可知摔下悬崖之人,死状如何?”

  燕儿点点头。她曾见过山上偶有人坠崖滑入山底深潭,缺胳膊断腿,涨作一团,就那么飘在水面,飘个数天若无人来捞,便也就沉下去了。

  想起这般,燕儿背后一寒,有了一丝怯意。

  那来者道:“摔下山崖之人,有好的,被山石挡个一路,落到泥地里,一路上红的白的,和成一团,山雨一冲,虽死无全尸,也算入土为安;有挂在树上的,被山中雀鸟啄食了,这里一口那里一口,面目全非不说,上不及天下不及地,难以超生;还有那落入深潭的,更次,不知是摔死还是淹死,若是后者,还得做个水鬼等替身的……我记得,你家附近,就是一处潭水,这些,你看得可多。”

  燕儿的神情有了丝退缩。

  杨蝉继续道:“你看一眼崖下!那今后,便是你的葬身之处,你看一眼,好死个明白。”

  燕儿伸了伸脖子,眼珠子向下一瞟立刻缩了回去,跪倒在地。

  那来者,已近前来了。

  “死有何难,我一掌下去,你就与你那死鬼父亲一样,没有进气,只得出气。可你甘心吗?”

  燕儿低下头,不知不觉泪珠子又溢了出来:“那……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她们视我为克死父亲的瘟神,我有苦难言,已无处容身,有家归不得……”

  杨蝉道:“家可另寻,这处不容便换一处;可你的命只有一条,到了九泉之下,你还是得见你父亲!”

  “我不要见他,我恨他!”燕儿咬牙切齿道。

  “你恨他,”杨蝉侧着头观察她道,“如何恨?”

  “恨……就是恨了……我不知何为如何恨……”

  “哦,我还以为,你想再杀他一次。”

  “杀他?”燕儿摇摇头,“可他毕竟是我父亲……”

  “你既不想再杀他一次,又不想这么快就见他,那你,唯有活着了,”杨蝉从怀中摸出一粒药丹,“姑娘,活着吧!这药,能打掉你腹中胎儿。这孩子,毕竟是逆伦常所得,而你还有数十年好活,余生被他拖累,太过可惜了。”

  燕儿犹豫一阵,最终还是接过丹药,哆嗦着纳入怀中。

  “你……究竟是谁……”她问。

  “呵……那一日,你去的哪座庙,求的哪个神?”

  她抛下这句话,便重新走入树丛之中。果不其然,龙延等在那里,他张了张口,但并未说出什么来。

  “取这地脉之物,我也有他法,如由你先取得,我再抢夺,方法多得是,可我不愿那么做。龙延,我捉你作阶下囚,是为了得到这件我真正想要的东西,而不是令你来事事教训我。”

  杨蝉与他擦身而过:“至于她……接下来,她要如何选择,就看她自己了。”

第二十一章 随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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