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尘嚣

  寂静的山道,一路向上,往日的林木皆东倒西歪、山石崩乱,唯有那一条蜿蜒的溪流,水脉不断,兀自流淌。

  龙延跨入狐洞中——一地琉璃碎瓦,狐宫不再。

  迦南坐在庭院里,身边围着他那一群狐狸等他分肉干,抬头见到龙延来了,怯怯地叫了一声:“爹?”

  龙延在他身边坐下:“你师尊……叫我来。”

  迦南重低下头:“爹,我不下山,柳儿他们也不下山。师尊说天兵快来捉她了,迦南不愿离开师尊,要与她同甘共苦!”

  “我想,你也是会这么说,”龙延摸摸儿子的头,“迦南,你今年十八岁了。常人到了这个年纪,该懂事的都已懂事了,可你……”

  迦南不吭气,继续喂着他的那群狐狸。

  “你恨我么?毕竟是我负了你母亲……”龙延叹一声道,“你从小就不愿多与我说话,倒与你师尊更亲近些。她除了武功术法,什么都教你,可是她教的,未必就是对的。”

  “恩……师尊说错了,她说,人活着就是一切,”迦南接口道,“可是这里我在这里住了十八年,华山外什么样,我从来没见过,也不想见。我只想留在这里陪伴师尊,除此之外,都不是‘一切’。”

  “你这话,与她说过么?”

  “说过,”迦南眼神一黯,“师尊说,我是蠢货……但是我不怪她,在她眼里,谁都是蠢货。”

  “她……”

  “爹,我不恨你,一点也不呢,即便师尊说你负了娘,可是……娘该是怎样的,我不知道;我只知师尊会变作娘的样貌,安慰我……那一天,她一袭红衣站在我眼前,我才知道,原来我娘是长成那样的……”

  话毕,那些肉干分完了。迦南拍拍手掌,一双黑亮亮的眸子转向龙延:“我不怪你负了我娘,我只怪你将我一封五十年,连娘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可是……你毕竟是我爹,师尊说,这天底下谁都能怪你,就我……我不能怪你。她这话,也是错的么?”

  一番言语,几丝酸楚。龙延望着儿子的眼神,一时不知该何作答,只是心下百味掺杂,不是滋味。

  “你师尊今日不上山来了,”他避开迦南的目光道,“她说,你爱听故事,她有时会讲些她小时候的事与你听。那么,爹今日,也与你讲一个,可好?”

  他拾起地上一块似水晶般清澈的琉璃:“从前有一个人……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做的勾当,无非是收人钱财、□□。他的手段并不高明,武功也并非上流,但是不知怎的,他在江湖上渐渐有了名气,要从他手中买下一条命,就很贵。直到有一天,他才幡然醒悟,一条人命,就是再贵的财物,也买不起。”

  “这个人,退隐了。住在乡下,给人编草鞋过活。但他知道,那些过去的业障并没有走远,总有一天它们会回来,替他算清楚笔笔旧账。他等啊等,结果,自己的业障没等到,却等来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

  青山远傍,烟雨飘渺。

  一个白衣的女童执着伞渐渐走近。淅沥沥的雨水打在她的伞上,泛起一层水雾。

  就在那晶莹的雨珠子滑下伞骨之时,她站在他身前,冷冰冰地说:“你是个好人,不该是这个待遇。”

  他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淡然一笑道:“才见第一眼,你哪里觉得我是好人。”

  ……

  龙延继续道:“一世尘嚣,没想到,这次萍水相逢却正成了宿命。那名刺客避世而居,怎样的死状都想过,就是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个人,还愿意将他安葬……还替他,杀了仇家一家二十五口。”

  然而,错了,仍是错了。

  杀人,本就是错的。

  冤有头债有主,这一身冤孽,最终还是找上来了!

  他姓龙,这一世姓龙!冠了仇家的姓,延了仇家的血脉,人生而活不过三十……

  ——是谁的错?!

  无人有错,不过是造化弄人。

  杀人者人恒杀之,有错之人,就算死,也不得解脱。

  叶迦南懵懵懂懂地听,龙延说一半,藏一半。那些过往的仇恨早已烟消云散,而且,他还应谢她,只是这谢意过于血腥,并且恐怕得永远藏在心里。

  他对她,什么都不能说。

  “那个人死了。过了很久,一次次凡尘轮回,他又换了好几个面貌,直到又一世。本来,他是不该记得上辈子的事的,可是机缘巧合下,他还是记起了。那个人自知天资有限,他注定不是个有气魄的男人。他一身医术,原本是为了治自己的痼疾;后来痼疾得愈,为了弥补前世的罪孽,他又想救更多的人。可是天下要救的人那么多,他才发现,医术只能救得了眼前人。”

  “而他,连自己的妻子都救不了、治不好。他以为,离她而去能令她断情绝爱,谁知却更令她魔心深重以致自尽而亡……他的罪孽,就又多了一层。”

  迦南终于明白,他父亲口中的人,究竟是哪一个了。

  “你师尊……在山下时问我:她的报应来了,我可高兴么?”龙延摇摇头苦笑道,“我高兴什么?都是应得报应之人,谁能比谁高?她以前斥我,我从不恼。我负了琳琅,是事实……”

  他继而将视线射向迦南:“……所以,我再也不能负你了!”

  迦南听懂了,脖子一梗,犟道:“爹,说了半天,你仍是在替师尊劝我下山!”

  “因为我们都不想看你死!华山之变我与她都脱不开关系,但你师尊一力承担,要我立刻带你走!你晓得她是个无情之人,却能提出这样的要求……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我……”迦南被说动,几只狐狸蹭了蹭他的裤脚,似留恋不舍。

  “柳儿、月儿、元儿、秀儿……你豢着它们,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它们是山中的狐,不是谁家的猫狗,早应回归山林。眼下,也到了该放它们自由的时机了……”

  “自由……”迦南抱起柳儿,下巴蹭蹭它的额头,“柳儿,你告诉我,你们……想要自由么?”

  “自什么由!浪费时间,无聊!”洞外传来杨蝉大喝声,“早叫你们走,你们婆婆妈妈啰哩八嗦,现在可是想走也走不脱了!”

  一阵鸣鼓,由远及近,刹那间,乌云盖日已至头顶,但只闻隆隆大作,却不见半点雷光。

  “哼!偏来得如此心急,还怕我跑了不成!”杨蝉抬首高声道,“华山之变乃我杨蝉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你们想罚便罚吧!”

  那云层中,有絮语激荡回响。

  “杨蝉……”那声音忽近忽远,半明半昧,“此罪你是难逃,可源头责不在你……”

  “哦,不在我便好。那我回去咯。”杨蝉一甩衣袖转身回府。

  “大胆杨蝉!”云中又换另一嗓音,狠狠道,“华山数百人命岂容你藐视!不过是念你曾为天庭出力,此番罪责尚可转圜……”

  “恩?转圜?”杨蝉停下脚步,好奇道,“如何转圜?”

  “一次机会……”那声音随着流云,翻起千层回响,“铲除最后的截教余孽,祸事源头……”

  “恩?”

  “龙延!”

  那个声音,重重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第二十九章 尘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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