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过客

  有几枝桃枝栽在门前,其上零落开着几朵桃花,斜斜地应着春光。

  这个时节,春蚕还未开始吐丝,不过今年,也不会有蚕可以养了。

  桃树下两座新坟。这个年代,人是很容易死的,一个少妇、一个幼子,夭折在深山里,不会有人过问。但这世上,还是会有人会为他们难过。

  屋门打开,里面走出一个男人。不过一年的光景,他枯槁得如同老了十岁。

  刘衍拄着一根拐杖,走到那两座坟前。他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他们怎么死的。”

  杨蝉冷不丁在他背后发话,刘衍回过头,许是心灰意冷地久了,再没之前的一惊一乍。

  “是你啊。”他淡淡地说。

  “是我,”杨蝉道,“你居然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刘衍挤出一丝苦笑,“你从妖怪嘴里救过我,我刘衍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咳咳……”

  “去年秋天的时候,山下的村庄里蔓延起一种肺病,没人会医,咳咳……死了很多人……”刘衍艰难地蹲下身,拂去坟上的一株枯草,“我常下山走动换粮食,所以第一个染上了。我娘子照顾我,没想到也被我累及……还有我们那个两岁都没过的孩子……冬天还没过,他们就不行了……”

  他不由得咬住唇,很难再继续说下去。春风和煦,明明一点儿都不冷,他却脸色苍白,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这个人,也快死了。

  “把手伸来,让我把脉。”杨蝉道,“我懂些医术,或许能救你一命。”

  “不用了,”刘衍缓了缓,拄着拐杖直起身,“你已经救过我一次,不可能救我一辈子。所以,还是算了吧。”他一边慢慢挪进屋,一边又说:“况且,我的妻儿都已经死了,失去了深爱之人,我在这世上也没有什么意思了。还不如下了黄泉,去陪他们。”

  杨蝉跟着他进屋,困惑不解道:“妻子可以再娶,孩子可以再生。你是个凡人,有几个凡人不是想活着的?”

  “可是,又有几个人是只愿意活着的呢?”刘衍停住,转身对她微笑道,“山中的草木是活着的,人养的牛羊是活着的,可是,草木无情,牛羊待宰,谁愿意做无情的草木、待宰的牛羊啊……我一生挚爱的只有我家娘子,我只愿意与她共结连理、生儿育女,其他的人,与我而言都是些过客……”

  “过客?”

  “点头之交,见过,便忘了。”

  “所以我也是过客?”

  “对你来说,我何尝不也是个过客,”刘衍继续道,“对你来说,我才能活多久啊……”

  杨蝉沉吟,这个男人说的是事实。比如,他既然选择病死,她就一定不会阻止。他周身浮着一层死气,再活也活不过几天了。他死后,她还会继续走她的阳关道,他却必须下地府走那奈何桥。

  刘衍走进屋里为杨蝉倒了杯水,他没什么力气也不好招待客人,不过是倒一杯水而已,几个简单的动作都令他咳喘连连。

  “罢了,”他僵了一会,又将倒好的水往地上一泼,“喝了我家的水,难保你会不会也染病,还是不要喝了吧。”

  “你家里就剩你一个了?”杨蝉问。

  “是,”男人用袖子拂了一下地面略带尘的草席道,“坐。”

  杨蝉仍站着,地上太冷,她不喜欢坐。

  那男人却误会她有些嫌弃自家的摆设,尴尬道:“唉……其实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不知道。”杨蝉回答,“我做事没有为什么,想来就来了。”

  刘衍倚着墙正坐而下:“你来这里,家里人不担心么?”

  “我五岁时,家里被人屠了,只剩下我和一个二哥,”杨蝉顿了顿,“我二哥已有婚配了。我第一次见你那日,正值他们大喜。不过我已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了。”

  “为什么?”

  “现在他不能见我,我也不想见他,有亲人等于没有……”

  “你住在哪儿?”

  “住的地方比比皆是。”

  “什么?”

  “我没有家,想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反正也不会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

  “这是为什么呀?”

  “一个地方呆久了,会腻味的。我想周游四方,等这江山都被我走遍了,或许我会去一个更远的地方,直到……”

  “直到什么?”刘衍问,他的语气里带了些惋惜。

  “我二哥说,世上有一位神,道化所成,名为烛九阴。其睁眼为明,闭眼为晦,于是世间便有了白昼与夜晚;其呼气为夏,吸气为冬,于是世间便有了四季交替……”

  “那是烛龙,是传说罢了……”

  “可是我想找到它,”杨蝉说,“有人说它是一条龙,可在我看来,恐怕它什么也不是。或许他从未存在过,但也或许,它无处不在。”

  “你为什么想要找到那样的东西?”

  “因为我要证明一件事。”

  “证明什么?”

  “证明……”她想了想,“我也不知该证明些什么……只是有种念头,总是催促着我去找它,去证明一些事,可是即便是真的找到,那又该做些什么呢?”

  于是那个人便不再问了。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他说。

  “你觉得我有趣?”杨蝉好奇道。

  “难道不是吗?”

  “你还觉得我是人?”杨蝉又问。

  “难道你自己觉得不是?”

  “我活了一百多年,一直都是这副身形,我自己都不觉得我是人。”

  “那可怎么行,”刘衍又咳了一阵,才道,“你现在不过活了一百多年就有了这样的想法,那么以后,你活两百年、三百年、乃至一千年的时候,又该怎么想呢?”

  “未来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刘衍叹息道:“到那时,你会孤独的……”

  “即便孤独又可怜,也还是死不了,”杨蝉道,“还不如想想,我有常人无法企及的时间,我能做的事,可以是别人的十倍、百倍、一百倍,我觉得这样就挺好。”

  “所以说,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刘衍的神色渐渐恢复了点生气,天色却渐渐暗下来。

  他苍白的双颊两侧染上了一层病态的绯红,这是病又要发作的征兆。刘衍咳了一阵,用衣袖掩住口;移开时,衣袖上便多了一抹血迹。

  “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杨蝉问,“反正你也打算要死的了,若是住到山下,起码死了还会有村民帮忙埋。现在你死在这儿,连个埋的人都没有,这又是何苦呢?”

  “因为我想死在妻儿的身边。”刘衍倚着墙角,小声道,“人死了,哪里不是埋,我死在这里没人管,屋子就当我的棺椁,也挺好。”

  “可你还活着,想到一定会死在这里,不怕么?”

  “怕的,”刘衍应道,“谁人不怕死,我自然也是怕的。”

  “那为什么……”

  “一想到要和他们团聚了,我自然就不怕了。”

  杨蝉皱了皱眉头:“那若我说,你死了也不会再见到他们,又该如何?”

  “那我也只能苦笑一声,”刘衍道,“任何人,都是会死的。”

  她有些无法理解了:“我没有世人之情,不明白你的意思。”

  “意思就是,无论如何,一个人若心死了,无论身体是否死了,都不重要了。我现在活着,只为了记得我的妻儿,等我死了,就怕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们了……”

  刘衍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咳得弯下腰,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扶着墙倒在地上。

  他蜷缩着身体,咳得就像一只待煮的虾米。病气和死气随着他每一次颤动,一股股地向外冒出。在杨蝉眼中,这小屋里死气弥漫乌烟瘴气,换作在别的地方,她是一刻都呆不下去的。

  她站着不动,幽幽道:“那么……我陪你几日罢。你快死了,等你死了,我会埋你,就像你埋你妻子孩子一样。虽然你不过是个过客,但我会记得你。既然我死不了,那我就会一直记下去,就像你现在记着你的妻儿一样……”

  “为……什么……”

  “我不知道,”杨蝉不想对将死之人隐瞒,“或许,真的如那老头所言,是因为你长得像我二哥……”

  “是么……呵呵呵,原来如此……”他又是一阵略带自嘲的咳喘,“我……只是恰好与你二哥面容相像……你根本无需对我如此在意呀……”

  “对,你说得对极了,所以我也奇怪,我为什么要在意你,”她走到躺着的男人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一个凡人,有什么值得我在意的呢?”

  她伸手,抬起他的下巴:“不过你放心,我做出的决定不会更改。我说了会埋你,就不会因为一时的迷惑抛下你不管。”

  杨蝉果真陪了他几日。她陪他,和他聊天,但不会照顾他。她不喜欢照顾任何人,所以,其实她是在等他死。

  她想,她是在给一个原本不相识的人送终。

  她预估得不错,几日后,刘衍真的不行了。他一直躺在原地,一开始还能说说话,最后三天连话也无法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昏睡。

  或许那天他走出屋外,就是最后一次的回光返照。他做了他应做的事,寿缘尽了,他就该走了。

  最后一天的傍晚,刘衍终于醒了。天色并不是很晚,昏暗的屋内还点着灯,他茫然地睁着眼,良久也没发一语。

  “要喝水么?”杨蝉问,“可能是你最后一口水了。”

  “你……要送我了,对么?”

  “对,”杨蝉又问了一遍,“要喝水么?”

  刘衍摇摇头,他虚弱得连摇头都摇得很慢:“你……”

  “叫我阿蝉。”杨蝉凑到他身边。

  “阿蝉……”刘衍似乎不咳了,他微笑道,“我想……再听你讲讲烛九阴……”

  杨蝉点点头:“烛龙烛龙……口中衔烛,乃天地之火精。烛龙之火,悠悠长存,万古不息……”

  “可是……天底下哪里有万古不变的东西……”

  “所以我二哥说,若有一日烛龙之火熄灭了,万物寂灭、天地置换,对三界而言便是一场浩劫。”

  “是吗……”这个男人说,“你说过,烛龙闭着眼睛便是天黑了,对吗?”

  “对。”

  “阿蝉,那……烛龙刚刚……是不是把它的眼睛闭上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呢……”

  杨蝉扭头看看窗外,外面的还有大半的天光没有被暮色隐没。她伸出手,掩住了刘衍的双眼:“不,只是你的眼睛闭上了而已。”

  “是吗?那我可以见到我的妻子了……”

  “是,”杨蝉斩钉截铁道,“而且刘衍你记住,你只是个凡人,上了奈何桥就接下孟婆汤喝了……而我只是个过客,你从未认识过我……”

  她说着说着,觉得掌下有些异样。再移开手掌,发现刘衍已经死了,他面容安详,唇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有人从门口走出去了呢。

  她不由自主地追着那凡人的魂魄出了屋,屋外空无一人,唯有两株桃花颤了颤,春风拂过,散落一地花瓣。

  ……

  “这一晚余下的时间,我在那两座坟边挖了个坑,把刘衍好好地埋了。三座坟,一座是新的。我到山间也折了一枝桃花,插在刘衍的坟头上。我对他许下的诺言,我做到了。但怪异之事,才刚开始。”

第三章 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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