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迟
山中冲出一团劲风,沿着山脊向下猛扑,沿途草木皆一一倒伏。
山下,正在做一场法事。
一堆烧焦的枯草,几个妖言惑众的道人,还有在场诸位,面无表情的观者。
——散了吧,散了吧。
道人如此说,人群散去,焦炭中露出两具尸体。
——这样,病就能好了,能好了……
他们衣衫褴褛,面容枯槁,一步一喘,每个都透着死相。
风停树止,对着这一幕,除了在场诸人交头接耳的簌簌之声,就是无尽的静默。
——作孽啊,作孽啊,但若非如此,我们……
他们说,簌簌地说,语带怜惜地说,略感歉疚地说,心安理得地说……
仅仅口中言,上不得心。
那是两条人命,他们又何尝不是。
风无形,无形则无情,无情则无泪;风拂过,扬起几缕沙尘,带走几声叹息。
人群中,一个男童忽然挣脱了母亲的手,转身向那两具漆黑的尸体望去。
“墨儿?”他母亲不明所以,见他抬步,逆着人流,向那尸体走去。
不过是想看一看,这一世,那个人又是怎样的死法。
刘向啊……
他半跪在前,将那焦尸细细端详。
“墨儿!”那男童的母亲赶来,想将他拖走,“你看什么,这……有什么好看!这里自会有道长处置,你赶紧跟娘走,听话,赶紧走,莫染上什么邪气……”
“走?”“他”转过头,眼中透着幽幽的星光,“走向何处?”
“自然……是回家……”
“家……又在何处?”他淡然问道。
“墨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唬娘……”
女人搂着他,惊慌地看向四周,却听周遭窃窃私语之声已经起了。
“这童子不对劲,难道……是瘟神另择身躯附体了!”
“这不该……”
“哪儿有什么该不该,只要可疑,就不能放过!”
几十号人,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一个稚子,统统带着恶意。
“你们,还想烧我么?”男童不顾女人劝阻,直起身看向在场众人,“烧,能得个心安,一个他,一个我,下一个,是你,还是你?”
两个道人上前:“你是何方妖孽,还不快束手就擒……”
“啧,妖孽?就当是吧……我借这身躯,也就只想行一些被放置了多年的趣味之事。”
那童子微微一笑,昂首一步踏出。
“其一,妖言惑众者,该死。”
火光窜起,竟是那两名道人莫名自焚,火势迅猛,只听凄厉惨号,二人皆殞,留下一地焦痕。
“妖怪……这是妖怪啊!”
众人见之大惊失色,想要逃跑时,来不及了。
“其二,”童子再发话道,“愚昧自私者,该死。”
二步踏出,哀呼迭起,在场诸人中刚才略有恶言的,一个不漏,尽被无端而来之火焚烧殆尽。
“你……你是何人……”
有人抖抖索索地跪倒在地,但还有胆子提问,宁死也要求个明白。
“何人……方才也有人问我一样的问题,”他挑挑眉,“我是何人,我原以为我明白,现在发现,不明白自己是何人的,何止我一个……”
“其三,”他继续道,“冷漠旁观者,如你们。你们有曾想过这个问题——你们,又是何人?”
那些剩下的人,都面面相觑,并不明白她说这话的意味。他们有的是为避战乱逃到此处的流民,有的是三四代前便长居于此的本地人。他们各有不同,只不过今夜,他们做了一件相同的事。
“留下在场诸位,是因为你们心里都明白,那对母子,是无辜的,”他道,“世上哪儿来的瘟神,皆是凡人抵不过天命而臆造出来的东西。因为自己命不长,所以就要怪罪别人活得久——你们是这样的人。”
他们皆沉默不语。懦夫,无论何时,都是懦夫。
“我听说,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方才其一者,是扬恶之人;其二者,是行恶之人;而空有怜悯却袖手旁观者,无视恶行,那便不是恶了么?所以——”他缓缓地道,“你们,也该死。”
大火再来,一片呜呼哀哉,当真是引火自焚,一个都没逃过。
大火过后,又是一片死寂。原地只剩下那名童子,与童子的母亲。
他回过头,见他那肉身意义上的母亲正自瑟瑟发抖。
“你怕我,”他指指自己的身躯,“这是你的儿子,你的亲生子。你有勇气带他来观看一场暴行,怎的就没有勇气现在看他一眼……娘亲?”
“不……我的墨儿……”那女人牙关打颤,不由泪水滚落,“你不是墨儿……你……求你……求你把他还给我……”
“求我?”他蹲下身,蹲在她面前,“你也身为人母,有些事能感同身受。当你们烧死他俩时,那个母亲,是不是也求了你们?那时在场之人,有哪怕一个,就那么一个,愿意为他求情的?你,当时又在做什么呢?来,看着他们,回答我。”
她在他的逼视下努力瞥了眼那两具焦尸,立刻再闭上眼,不再去看。
“我……我能做什么……我只是个妇人,谁也阻止不了……”她垂泪道,“我若阻止,触犯众怒……死的就是我了……”
“哦……”他长叹道,“人人都如你所想,所以他俩、他们,都死了。”
他起身,伸过一掌,抚在那女人天灵。
其三,冷漠旁观者,该死。
他的掌就停在她头顶,这一个,是最后的一个。只要一掌下去……
他忽然惘惑,就算这一掌下去,又如何呢?死者,不会复生了。
那是头一次,杨蝉的心中出现了这样的想法。一个与她全无关联之人,就如一只蝼蚁,随手一捏就是一命归西——她却犹疑了!
她到底在做什么?这样的行为,是在给刘向报仇吗?她为何要为他报仇?这些人因视人命为草芥所以该死,那明知暴行却未提前想法阻止的她,就是无罪的吗?!
她凭什么——凭什么判他人之罪,又有什么资格替谁惩恶扬善?
刹那间,杀人时抒发的那一时之快,在此之前,微不足道。
趣味寡然了。真是件稀奇的事。
一掌,明明只要一掌。
可,为何往昔稀松平常之事,今日为何如此困难?
她又想起龙家灭门当晚,那阵嘤嘤啼哭。那时,她也放过了一个人。那一次,留下一条命,真的只因一个趣味吗?
五岁那年,她去塘边,二哥跟在她身后,只许她玩水,不许她下水。记忆里往往会遗漏很多东西,那个下午越过一千九百年,重新翻出清晰的细节……
原来那日,她捉住了一条鱼。
一条小鱼,手指粗细,常见的种类。
“二哥,”她当时笑得高兴,“一条鱼,阿蝉抓到了一条鱼!”
一条鱼抓在手里——一条命,抓在手里。她为捏住一条生命而高兴,为宣判这条命的将来而高兴。
她……是何人……
杨蝉从未细思过那时她笑容背后的意义,再回首,不寒而栗。
那时的她,后来的她……或许失不失心,本就毫无分别。
她的掌心里,如今捏着一条命。
一个女人,跪坐在她身前,等候她的发落。如同当初那条鱼,挣脱不得,命就握在她手里。
后来……后来怎么了呢……
杨蝉收回掌,她想起来,那天最后,她将那条鱼放了。
……
“阿蝉……你还记得,二哥与你说过,死是什么意思么?”
……
“阿蝉……”
一声叹息,与记忆中的声音重叠。她反手劈向那女人颈部,后者倒卧于地。
“她没有死,只是昏厥,”她说,“她……我留她一命。二哥。”
她转身过来,脱开这副凡人的皮囊,那个叫墨儿的孩子仰面倒下。
杨戬眼中,仍是那个一身白衣不染尘的三妹。
“你神识离体,我过来看一眼,”他神色凝重,“三百年,让你静思三百年,如今死百余众,只换来你饶得一条人命……”
“三百年……二哥,原来你还记得,”她幽幽地道,“你答应过,会来看我……若非我此次神识意外脱困,恐怕要再见你,等多少个三百年都等不到……”
神识形容渐淡,她脱离真身太久,是到回去的时候了。
“二哥,我有很多话,想问你,”她道,“我想知道你是否曾瞒我,为什么我记忆中总有些片段凑不齐……我失去的,是不是只有一颗心?”
“阿蝉……”
“你……是我在世上最后的至亲,可是,我该信你么?”
……
睁开双眼,神识已回囚牢之中。
杨戬最后没有回答,不知是来不及,还是不想说。
她只记得最后一刻,她眼中的二哥,竟是从未有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