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生辰

  又是一年,叶迦南前来探望。这一年,他的话不多,来后三言两语,便匆匆地走了。

  老李提了一壶新打来的酒,和他恰好打个照面,便擦肩而过。

  老李扭头去看:“这次走得这么快,看来上一回,你果然是伤他的心了。”

  杨蝉不屑道:“这么一点小事便伤心,成不了什么大器。”

  “他毕竟是你徒弟,你收他为徒,总也该想他往高处走……”

  “高处不胜寒,我以前杀的,都曾身居高位,最后,连我也是这般。”她晃晃挂在手腕上的桎梏,细细的腕子上早已不见血痕,分别只剩两道老疤。

  叶迦南今年也带了桃花来,插在石槽中。有地脉灵气养护,一般这一枝桃花,能开到中秋才凋谢。

  “他父亲,只希望他做个凡夫俗子,”她道,“可惜,我答应了他,却不能应诺。半身为妖,他注定就做不了凡夫俗子。”

  算了算日子,今年,迦南已有九百二十三岁。无论是为人还是为妖,都已非凡类。他举止得当,谈吐优雅,自是受过杨戬一番教导,也算此生无忧,或许再过不久,亦能得到提拔,入了仙籍,被封到哪里都是件乐事。

  她或已对得住龙延嘱托,只是心中隐隐不安,不知从何而起。不过这一年接下来的时光,迦南不会再来了,要等他下次来,还有十二个月。

  春去夏来,蝉又鸣。几番寒暑,映不入这囚牢之所。

  狐狸们来回奔波,带回几件人间轶事。

  说那山下,高台搭建,将演一折戏。演的是杨二郎怒劈桃山救母,说的是天命原来也可违。这戏一遍遍地演,人们爱看,总是不腻。

  狐狸们还说,新来了个没见过面的神仙。说曹操曹操到,那“神仙”恰好踱着步子迈了进来。

  “我……”哪吒一见她,气势又虚了半分,“来看你……”

  突然见他,杨蝉也要选一番措辞,良久才道:“我以为,我俩已割席断交了。”

  哪吒摆出一贯的架子:“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男子汉大丈夫,怎可与女子计……”

  杨蝉瞪他一眼,他急忙收住话头:“罢了,你不算女子。总之,我也从没说过要与你断交。”

  哪吒化出两坛酒,一坛搁在前,一坛搁在后:“喏,今日是你二千六百岁生辰,你忘了?”

  “我只知我生在春末夏初间第一声蝉鸣之时,倒不知是今日,”她低头看看那坛酒,指指眼前的屏障,“酒我喝不了,你得带回去。”

  “别!别别别……”不知何时出现的老李一叠声,赶紧抢几步抱起前边那坛酒,“你不能喝,我替你喝,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谢啦!”

  话毕咕嘟咕嘟就给自己灌了一大半。

  哪吒被他粗鄙的举动惊了一惊,回过神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是谁?”

  “我的狱卒。”杨蝉道。

  老李打了个酒嗝,擦了擦嘴向哪吒微笑致意,便抱着酒坛出去晒太阳。

  待他离开,洞中清冷了不少。

  哪吒忍不住问:“此方山神土地上哪儿去了?”

  “该在哪儿在哪儿,他们何敢来见?”杨蝉眼神阴戾,“想我被囚罪名为何?屠戮之事,谁都要畏惧三分。连我的狱卒,三百年中还换了好几十。只有这个留到了现在。”

  “哦……”哪吒轻轻应了声,生出些许歉疚之色,“对不住,现在才想到来看你。”

  杨蝉道:“没什么对不住,阶下囚人人避而远之,我能理解。我只是奇怪,偏偏是两千六百岁……怎的千岁时未想到、两千岁时未想到,这会儿就想到了……”

  “这……”哪吒一噎,随即胡乱搪塞,“总之突然想到了,便来看你。”

  杨蝉看出他扯谎,只是不便拆穿。想也明白,该是谁拜托他来,不是玉鼎,就是她二哥。

  哪吒继续道:“本来,我是想去金霞洞拉玉鼎师叔来,可他扭捏,我想还是算了,自己来……”说罢拍开另一坛酒封,就着饮了一口。

  如此说来,便不是玉鼎委托。那就必定是她二哥。

  思及此,她心中莫名愉悦了起来。恰好哪吒放下酒坛,看到她的神情,这一日,是他第二惊。

  “阿蝉……你……笑了……”他瞪着她。

  “笑了?”杨蝉摸摸唇角,“那便笑了吧,你这么惊讶作甚么?”

  “我只是没见过你笑,”哪吒坦然道,“你杀凡人炼取七情的事,竟是真的?”

  杨蝉反问:“天庭的判书,会是假么?”

  “唉……”哪吒惋惜道,“其实你不该到这地步,要补七情,急不能在一时,杨二哥也说你太急躁了……”

  “哦?二哥竟这么说?”杨蝉狐疑道,“他不怪我杀人,却怪我急躁?”

  “这……我也是偷听的……那日我去拜访,刚到门口,发现玉鼎师叔先我一步来访,他俩在庭院里交谈了一阵,被我听个正着……”

  “你还听到了什么?”杨蝉突然好奇,他们俩能聊些什么来。

  “他们聊你哩,说你小时为了几只貂杀了一村人,玉鼎师叔为此长吁短叹……”

  “哼,软弱之辈!”

  “可我也觉得你做得不妥,”哪吒言语中略带责备,“这事以外,你甚至还回灌江口,将那些曾拒绝救治你之人的后人,都杀个干净,这就太过分了!要不是杨二哥替你瞒着……”

  “恩?”杨蝉仔细思忖,这一段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我有做过这事?怎的全无印象……”

  “还有呢,”哪吒只顾继续道,“玉鼎师叔说你还喜欢偷看杨二哥洗澡……”

  “停!”杨蝉越听越离谱,不由打断他,“我怎可能行这猥琐之事,是你听错了!”

  哪吒争辩道:“我哪能听错,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他们还说了什么?”

  “偷听不是君子所为,后来我就走了。”

  杨蝉沉默片刻,哪吒所言不像有假,他虽然行事常冲动些,也不至于会记错他人的话。可是他方才所说二事,杨蝉的确半点印象也无,若哪吒所说当真,那她便的确失了一段记忆了!

  凌乱的记忆再显脑海,眼前一花,又是一阵剧痛袭来!

  ……

  “桃山呢?”

  “世间再无桃山。”

  “娘亲呢?”

  “娘亲……本就早已不在了。”

  “那我们便回去吧。”

  “阿蝉。”

  “什么?”

  “你今日,又杀人了。”

  “是么?我不记得了。”

  “阿蝉……”

  “怎么?”

  “……”

  “你今日吞吞吐吐的样子真奇怪。”

  “……只是想问,若有朝一日你愿悔改,即便心伤永世无法治愈……那,你是否能做到不再杀人?”

  “不能。”

  “……不能……么……”

  他默念复述这个词,沉默了良久。

  ……

  “啊——!”杨蝉一手扶额,铁索撞击四壁,于整个洞府激荡回响金属敲击之声!

  ……

  “阿蝉……世事如棋局,谁都是这棋盘上的棋子……无所谓黑白之分。”

  “棋子……你说这个,是要试探么?我杨蝉自然愿做二哥棋子,此生此世,唯听凭二哥差遣!”

  “好……你既然要做我的棋子,那便答应我一件事,我只要你答应我这件事。”

  “是什么?”

  “你我兄妹,再不相见!”

  ……

  西海……

  是在西海,他向她如此号令。

  然而发令者,却先食言了。他还是来了,见了她两次。

  一波剧痛平息,她垂手而坐,脑门上冷汗津津。

  哪吒第一次见她这样,有些惊慌失措,想要叫人又不知该叫谁好。见她恢复平静,才放下一颗心来。

  “阿蝉你……没事吧?”

  “无事……”她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几近消失,不由苦笑道,“大概是我杀人过多,这是报应。”

  “这是什么病症?!”

  “不知是什么病症,自住进华山以来,便不时与我纠缠,”她道,“起先,会想起些过往之事,接着头痛,一次比一次发得厉害。幸好来去匆匆,每一次发作的时间都很短。”

  哪吒听闻,作势要走:“这件事,我要与杨二哥去说!他不能放任你在这生病!”

  “哎,等等,”杨蝉急忙叫住他,“你去有什么用,这病症不比一般,又不是找一两个大夫便能看好的!”

  “那该怎么办?就让你头痛下去?”

  “一点皮肉之苦而已,我忍得了,”杨蝉道,“只是,每次头痛时,便会有些浮光掠影,我在意的是这个……”

  “什么样的浮光掠影?”

  “我会想起一些东西,想起一些……本不该属于我的记忆……”

  她低头沉思,望向眼前的哪吒,这小子冲动虽冲动,对她倒还一片真心。不如……

  “哪吒,我想拜托你,帮我查证一件事。”

  “什么事?”

  “距今两千五百多年,西海,是否发生过洪涝。我不知道具体的日子,但应在你封神之后不久,这件事,虽然隔了许久,但要说查证也没那么难……”

  “我明白了,”哪吒应道,“不过西海从未涝过,你怎么忽然动了这个念头呢?”

  杨蝉却又道:“我二嫂,来自西海,对么?”

  “对。”

  “她葬在何处?”

  “灌江口,你爹坟旁……”

  杨蝉思虑片刻后,道:“好,我要你再替我去西海查证一件事,我二嫂,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想知道这个做什么呢?”

  “你查证后,我才能告诉你,我想做什么,”她放缓语调,突然提起旧事,“哪吒,记得上次一面,还是九百年前,我说不再信你,是气话。”

  哪吒瞪着她:“你不是不会生气么?”

  他还是这般耿直,杨蝉想,如此一来,也就只能靠他了。

  她叹道:“那么李哪吒,我可以信你么?”

  哪吒一愣,旋即应诺:“当然可以!”

  “查证时,行事低调,不可向他人言。”

  “我知道!我先去也,到时再来!”

  话毕出洞,腾云而去。

  老李适时钻进来,忍不住向她道:“这是又说了什么,那小子兴致勃勃地冲出去了?”

  杨蝉不语,对于老李,她不尽信。

  只得盼望哪吒此去能顺利带回些消息,若她猜测属实,那么……

  ——二哥,你欠的何止是一个解释!

  她望一眼腕上铁索,重闭上眼睛。

第四十章 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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