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五弊三缺

  一道气吞天下的阵法,只为在此一瞬助她脱身。

  杨蝉出阵,却是为杨戬而来。

  她的二哥,向来深谋远虑,也因此,他做事决绝,因为一旦着手,便是一条由不得后悔的路。于是这条路铺了两千六百年,她被蒙在鼓里,直到此刻方醒,已经来不及了。

  举目,尸横遍野,但她眼中只有一人背影——紧握一柄长兵以撑其身姿屹立不倒,只是静悄悄地毫无气息,唯有一条白犬护在他身侧,向周围诸人龇牙低吠。

  杨蝉伫立不动,犹如在这黑夜之下,茫茫雪原之中,只有这两尊雕塑,静得连飘飞的雪花也不知何时停下,不敢乱舞。

  围观者众,屏息凝神,但谁也不愿上前。

  直到她率先动了一步。杨蝉缓缓抬起脚,向那背影迈去。

  有了第一步,便有第二步、第三步……一段小小的距离,竟走得如此艰难。唯有她背后,留下一串笔直向前的脚印。

  终于,她立在他身后,只要一伸手便能触及。

  她抬起手,唤了声:“二哥……”

  如同小时,她跟在他身后,因为矮小,总是要抬头仰望着……

  然而,就在指尖与那衣袖将触未触的一刹那,或许,就等着这一刹那——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竟直直地向后,轰然倒落她怀中。

  武将至死,战不屈膝!

  白犬挨过来,呜咽着舔了舔主人的脸庞。她微怔,才想到抚下他微睁的双目。不远处,躺着叶迦南。她瞥一眼。

  原来昔日教导,一朝反噬其身,受过的不是自己,却是此生最亲之人。

  她该怨谁吗?

  环顾四周,一个个既胆怯又贪婪的目光,只令她厌恶!

  这便是苍生吗?

  她要担起的便是这一个个的性命?

  就为了这,一个人,耗费一身心力,死了。

  十二月的冬季,杨蝉的耳畔却炸起一片蝉鸣,犹如五岁那年,她盯着她父亲的尸体,便是这一声声,无尽无绝……

  “二哥……”她突然出声道,“你醒来……”

  怀中的尸体无知无觉,没有回应。

  “你醒来!”她忽然怒道,“你操控我一生,如今,这就罢了吗?”

  细细想来,她这一生虽然大半都在浪迹天涯,可偏偏未曾受过太大的委屈。

  ——你醒来!否则,我此生此世,都绝对不会原谅你!

  她活在一场算计里,原来曾经的自由,是这等的浅薄。

  ——你醒来!你我兄妹九百年中才见一面,最后……这……就是你打算留给我的吗?!

  她紧捂心口,那里不再空无一物,一颗人心跃动不止,却疼痛欲裂。

  这便是那一味爱么?

  非人间男女之情,而是血缘至亲间那一片最深沉的爱,杨戬统统给予了她。

  “二哥……二哥……”

  她喃喃道,终是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终于,有一道人打扮的老者叹道:“杨蝉,大局已成,你悲伤也无用。杨戬既是为你而死,你就该知道你之重任。如今推翻天庭在即,万事俱备,就只欠你这东风助我等一臂之力……”

  “东风?我看不止吧,”杨蝉回神定心,敛住满腔情绪,冷笑道,“不要以为我不知你们是什么心思。你们,是想将我困住,趁我取得那一物时,再伺机将我夺舍……”

  “这……你过虑了……”

  “你们当真以为,我被困山中,就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么?”她抬起头,看那老者一眼,眼中尽是讥讽,“可笑!既是非凡之物,就凭尔等宵小之力,也敢妄称把持?”

  于是有人辩解道:“怎称得上把持!你家也曾受天规所苦,同为天涯沦落人,本应同行互助,这是其一;其次,大义未成,总得牺牲一二,看这遍地尸横,杨戬今日所杀之人同样不计其数!这其中多少死者亲人还在现场,也不向你有什么怨言。你何必咄咄逼人!”

  杨蝉一愣,低下头,品味再三。

  “哈,说得好,为成大业,必有所牺牲。可是……”她幽幽道,“苍生不仁——何以令我为刍狗!”

  忽然,手招之,杨戬那柄三尖两刃刀现于杨蝉手中,气氛再起变化,围者纷纷退后,但避退不及者、连方才发言者皆遭那无形气浪所袭,瞬间爆体而亡。

  “这便是无耻之人该当的下场!”

  她留下这句话,便同杨戬尸体与那白犬,一齐从众人眼前消失!

  ……

  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十二日,午夜,华山地震。

  其灾之惨,其害之广,世所罕见。

  或许这是一个开端,预示了大明正向末路一往无前。

  不过,在远离尘世的山中,天下大事也不及手中一盏茶盅。

  玉泉山,金霞洞。

  玉鼎真人握着茶盏,茶水已凉,却仍捂在掌中,似要用掌心将之捂热了、捂烫了……

  洞府外传来犬吠,他一个激灵,急忙将那茶盅放下,冲向门口张望——只见一人来,肩负一条麻绳,背后拖着一口棺材。

  “啊……”玉鼎真人大惊失色,呆怔当场。

  “戬儿……戬儿呢……”他哆哆嗦嗦问,似是问杨蝉,眼睛却不自觉地扫向了她身后的棺材。

  杨蝉神色冷冽,松开所负麻绳。此情此景,一目了然,无需多言。

  玉鼎真人一个踉跄,颓然瘫坐一旁。

  “你看好二哥肉身,”甫一见面,她发话如下令,“我去趟地府。”

  话一落,人又不见了。

  玉鼎真人来不及阻止,桌沿一盏凉茶没有搁好,摔了个粉碎。

  奈河岸前,杨蝉停步。

  一条黄泉路,河上架有桥一座,桥头倚着一名看不清面目的黑影。桥的那端隐入蒙蒙雾气中,看不见尽头。时有二三幽魂从她身边经过,从桥上通行,那黑影摇起手中一枚小钟,每逢一魂穿过,那钟便响一声。

  “来哟,来哟……此生已尽不见情,彼世前尘皆散去;奈何桥头空待客,缘来缘止莫轻许……”

  “缘来缘止莫轻许……”她默念这句,道一声,“既许誓言,便不相负。缘为何物?我只信事在人为!”

  恰好停在那黑影跟前,后者近在咫尺,黑漆漆的斗篷下遮覆的,是一具森森白骨——世人唤她作孟婆。

  钟声戛然而止。

  “杨蝉……你不该来哟……你不该来哟……”孟婆叹息,是个老妇的尖细嗓音,“这桥,你过不去……过不去……”

  “为何过不去?”

  她蹙眉,再前一步,踏上桥面——倏然移形换影,不觉竟又身处桥前三丈远。

  “恩?地府的戏法!”她喝一声,运起功法再袭向桥,突然被叫住。

  “杨蝉!住手!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她身后,又是那一对黑白无常。

  孟婆倚在桥头,依旧喋喋不休:“五弊三缺之人,你不该来哟,即便来了,你也过不去……”

  “我是过不去,”她略一思索,收起势头,负手而立,“那就劳烦两位过桥通报则个。”

  白无常问道:“通报……内容?”

  杨蝉神色一沉:“内容便是:还望十殿阎王将我二哥魂魄双手奉还于我。”

  “这绝无可能!”他俩双双道。

  “那么,”负在背后的手暗中再凝掌气,她向他俩逼视道,“也就无怪我将这地府的大门捣个天翻地覆……”

  一场混战在所难免,她确不将那一对冥吏放在眼中,却突感一股悍然之气不知何时由那桥上直逼她而来!

  “地府尚有高人。”她身形不动,一反手,掌风与之相迎正对,轰然一声,掀起满地沙尘,转瞬之后,又是尘埃落定。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她别过身,见一虬髯大汉肃然而立,心中已有几分明白。

  “在下钟馗!”大汉抱拳道,“方才献丑了。不过,你也未尽全力。”

  “我若尽全力,管你鬼王冥王,统统归西。”

  那汉子却不怒反笑:“哈哈,杨家三女风骨果然如传闻所言。”

  “我来此不是为了开个玩笑,”杨蝉道,“天下死者尽归冥属,我二哥若已过了桥,烦请鬼王将他送回于我。”

  钟馗闻之,面有难色:“不是我不肯,而是你二哥他……的确未曾来过。”

  “未曾来过?!”

  她细细端详那汉子的神色,不像有假。听说此人为人爽朗,也不是扯谎之辈。

  钟馗叹息道:“天下死者确尽归冥属,但那是凡人……而你二哥,曾受天庭册封,承天之命,便归天属,又怎可能会下这幽泉地府呢?”

  “既承天命,便是天意属之人……”杨蝉不觉抚于心口,“如今天命归我,可有令他还阳之法?”

  “你才说你信事在人为,却又信起天命来了?”钟馗道,“我可听说,前任承受龙火者不久前才被你二哥击得魂飞魄散,天命……什么是天命啊,不过是莽莽三界加诸于你身的一枚枷锁,那枷锁填不了宿主的私欲,又怎会助你心想事成呢?”

  “那……我要到何处寻他?”

  “恐怕你是寻不得……其实,早在他被封神之前,地府便已没有你杨家之人的名姓。或许当年为了医治你,他花了些许手段,而那手段,正是等他身死之时,便会魂魄散尽……”

  “啊……”她轻呼一声,忽然想起那段记忆:二哥所说的代价,原来竟是在这里……

  钟馗感慨道:“其实我与你二哥杨戬,曾有一番交往。大家互为酒友,时有一聚。但是我发现,他常有心事,而这个心事他埋了很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从不向他询问,他也从不说,直到一天……”

  他翻了翻衣袖,从中掏出一个信封来。

  “……一天,他交我这信封,说迟早有一日,他三妹会前来地府,到时,劳我将之转交于你。”

  信封递上前,杨蝉却退了一步。

  “信里……写了什么?”她问。

  钟馗蹙眉道:“好友托我转交之物,我怎可能私阅呢?来,接着。”

  那信封,又递上了。

  她忽然,觉得四肢犹如千钧重负,那个信封,她不敢接,不想接,可又不得不接。

  终于,她还是迟疑着将那信封接了过去。

  信上六个大字:吾妹杨蝉亲启。

  确是杨戬的笔迹。

  这信封沉甸甸,里面装的,不像是一封信。她将之拆开,轻轻地从中倒出一物,落于她的掌心里。

  ……

  “二哥……阿蝉知错了……阿蝉知错了……”

  ……

  一声声道歉,忽然之间,又闪过耳畔,与之同时而起的是万里浮漂,两岸生者啼哭,不绝于耳……

  上好的白玉料子,系着红绳……落在她掌中的,正是那枚从小佩戴,却又遗落西海的白玉蝉。

第五十一章 五弊三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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