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玉鼎
杨蝉出生在灌江口。
她出生的时候,杨家大郎长她十岁,杨戬也已长她七岁了。阿蝉是家中最小的,父母宠她,哥哥们疼她,直至五岁那年,家中惨遭灭门。
玉鼎真人站在杨戬的墓前,想起多年前捡到那对小兄妹后,他们在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那些回忆,恍如隔世。
如今,那两个孩子去了一个,剩下一个,虽说剩下的这个他并不能说很欢喜。
杨蝉是个很怪的孩子。无论是否有心,她都很怪。
玉鼎第一次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的时候,是在个塘子旁。他只能看到杨蝉的半张脸——容貌为五六岁小女孩的阿蝉,真实的年纪早已及笄。她斜斜地在一侧扎了一个小辫,白衣白裳,正矮着身子隐在一堆枯枝烂叶后,一边啃着大拇指的指甲一边死死盯着前方。
玉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远远看到了个男人。
那是杨戬,光裸着、背对着他们,从塘子里提起一桶水从头往下浇遍全身,一头青丝随着水流哗地散开,披散在麦色的肩头……
玉鼎吃了一惊。
他没有说话,只往前踏了一步,这点小动静立刻就让杨蝉清醒了过来。她停下啃个不停的手指,歪过头阴郁地瞥了眼玉鼎,便起身匆匆地离开。
那一年,杨戬封神归来。他应了一个赌约,为天庭助武王伐纣,天庭便赐他妙法,将杨蝉所缺补全。那时他所见的,正是一个被“治愈”的阿蝉。
然而,被补全的杨蝉,也并不似玉鼎真人想象中那么可爱。毕竟,他并没见过五岁前的杨蝉。
他对杨蝉不是很欢喜。但是杨家,也就只剩她这一个了……
杨蝉提着一坛酒,远远地走来了。她起先是一愣,接着望向墓旁一个果篮:“那个……不是你带来的?”
玉鼎真人低头看去,摇了摇头:“不是。”
“那就是他,今年他又来了,”杨蝉道,“每年清明,哪吒都要来一趟,来了就走,也不见我一面……”
“当年,你放他出来。结果,他不敢见你。”
“人之常情,毕竟是他父亲,哪怕口上不承认,他心里还是有顾忌的。”
杨蝉放下那坛酒,就放在那个果篮旁。
她说:“他父亲李靖,对二哥屡次落井下石,可是,能怎么办呢?看在哪吒的份上,我放李靖一马。但不代表,日后重逢我会再网开一面。”
玉鼎真人闻言,已知杨蝉决断,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想最后稍作挽回:“你……真的不能找到别的方法……”
“不能,”杨蝉干脆果决地道,“我试了,碰不到女真人半根头发。或许,汉人的江山真的到此为止了。而我这身负天命的人既然碰不了同承天命的女真人,那要改换江山,还真得费一番功夫……”
“你本就不该入世,你……”
“人人身在世中,谈何出世入世,”杨蝉道,“玉鼎,我想明白了,既然尚身在三界中,我总得选一件最重要的事来做。这件事可以是因这,也可因那,横竖是个引子,我总会出手的。”
话音同时,脚底又是一阵震颤,但又渐渐平息了。
她道:“我已强自压抑我体内盘踞之气几十年,这几十年,我过得索然无味。我从来就不是个安于寂寞的人,杀戾才是我的本相……若女真人得逞,势必这山河会被血洗。我既承天命,那如今是不是该显出本我的时候了呢?”
她重提起酒坛,拍开酒封,就地倾洒。
她在为他们,也在为自己践行。
“你看,多少生命被埋在这黄土里,我却只有一杯黄酒洒下,聊表祭奠。”
——太轻浅了。
一只酒坛落空,她将之抛下一旁,欲转身离去。
玉鼎知道,他若此时再叫不住她,可能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杨蝉!”他突然扯住她,怒气冲冲道,“杨蝉!你不许走!我不准你走,你走了,我便是有负戬儿所望!我的徒儿花了数千年,就为了塑造一个这样的你!我……我不能让他最后一个亲人就这么死绝了!”
她施施然瞥他一眼,轻笑道:“玉鼎你是我什么人?这算在教训我么?”
“我……的确不算你什么人……”玉鼎真人因那申请几乎放松片刻,便又紧了紧手中所攥着的她的衣袖,“杨蝉,我知道,我在你眼中不过是个没什么本领的老匹夫……是,我是没什么本事……可你和你二哥一样,都是我救的,也是我养大的、教大的!你虽未入我门下,可就欠我一声师傅!”
杨蝉一愣,她从上到下打量了玉鼎两三回,如同眼前之人十分陌生,她才第一次见。
但随即,她又释然了。
杨蝉轻轻一甩衣袖,便把玉鼎真人震到一旁。
“你……不是我什么人,玉鼎,你要记住这个,”她道,“无论今后谁来问询,你都要记住,你与我毫无关系。”
“你……”玉鼎一噎,明白了杨蝉的心意。
她提着杨戬的那杆长兵,面向一望无际的旷野和满天的流云,那如孩童一般身躯,偏就竖在这天地间,稳稳地,一如她二哥那般孔武有力。
“以前,有个人问我,问我是蝉,还是莲……那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突然就说起了这样一件事,语气淡然。
“蝉又如何,莲又如何,都是能藏匿于土中蛰伏许久的东西,都是能在盛夏绽放一季的东西,我那时,并不明白两者有什么区别,后来,我明白了。”
“蝉鸣一夏,过了季节,就死了;而莲,这一季的花谢了,还能再长出下一季来。莲,花开花落,能长很久,而蝉一旦破土,就那么三个月:攀附于树干,唯有汲取树汁才能得以生存……”
“曾经,我不想依附任何人,可到头来我发现,我还是不知不觉依附了。我的一生,都靠了我二哥,他是那棵树,我是那只蝉。所以是蝉,还是莲?”
她静了片刻,身形不动,任风拂乱一头青丝,任风扬起白裙素袖。
“我,是蝉,”她坚定地道,“莲无语,蝉有声。我既然生而为蝉,那便宁愿不吃不喝嘶鸣一夏,也不要籍籍无名,角落中花开千年!”
玉鼎真人向那身影伸出手,但不知为何,那只手伸到一半,再难继续向前探去。
他知道,今天,他不可能阻止她了。
但他还是道:“你……静思了几十年,就得出这样的结果吗?!你二哥的希望是什么,难道……你要背弃他吗?”
“玉鼎,你错了,这不是背弃。若二哥还在,我终能站在他跟前道一声:这苍生,我担得起了。”
“阿蝉……”
“玉鼎,抱歉,隐匿的日子,我过腻了,”她随即一掠发梢,别过头来,逆着光,半张脸的阴影中,只见她的笑意,“我杨家能走到今天,多谢你。”
随即,她扛起三尖两刃刀,迎着那日头就去了,许是感知得到身后者的目送,她扬声道:“玉鼎,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如果一个月后我还没来找你……就当在这尘世里,你从未遇到过我俩,从未……收过我杨家兄妹为徒。”
这最后一句,玉鼎真人一惊。
“阿蝉,你说什么?”
抬头来看,那个身影已经走远了。
空中飘来一句远话:“哈,你不是想听这一声么?我可只说一次——师尊!”
“阿蝉,阿蝉啊!”
玉鼎朝那声音的方向追了几步,可是天地苍茫不见人,他又该往何处寻呢?
他退回杨戬的墓旁,半晌后,忍不住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