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非天

  人间,扬州。

  一场战事,一方一败涂地,满城血流成河,巷中垒尸及顶。

  鞑兵穿行城中,见了汉人不由分说便砍去一刀,喊道:“蛮子献宝!”

  无人献出财物换取自身性命,倾盆大雨中,一城的人,赤红着双目,恨火熊熊,欲燃尽这些令他们国破家亡的侩子手。

  城墙的旗杆上,高高挂起扬州知府的人头,城墙下,有那行令的传令下去:“不降,便杀!自首者,可赦免!”

  来来去去都是那么一句。

  而在邻街,先前出屋降了的百姓,被分成几堆后如蚂蚱般串好,官兵用长矛一阵猛刺,一一杀之。

  有人向将军报:“报将军!应无藏犯了!”

  将军的鼻子抽了抽,血腥味似还不够浓。

  “再搜,一个不留。”他如此下令。

  于是官兵冲入百姓家,以矛戳刺各种藏匿所在,有时扑个空,有时矛头染了红。稻草中、杂物里,不一阵便有泊泊血流涌出,那藏匿在里面的人,也就不再动弹了。

  满地被弃的婴儿,不知父母身在何方。鞑兵骑马踏过,又是一地血肉。

  一个扬州城,尸首填沟渠,血塞满池塘,哪里来的莺歌燕语,唯有恶臭难当。

  这乱世,还分什么人与鬼。

  有兵士,刚想推开一扇门,门自己却开了。

  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两鬓斑白,仪容整理得干干净净,似正等着他们。与鞑兵照面,他从容不迫,只吐露两字:“不降。”

  于是,鞑兵手起刀落。那书生手中一张纸,翩然落地,被人踩进泥里。如注的雨水晕开了墨色,却刷不去那黑得深沉的字迹。

  兵士中,有那降于满人的汉兵,探头看一眼,看纸上写了什么。

  长河九万里,尽封冰雪中。

  天地两茫茫,北风杀意浓。

  白梅落古道,倾色掩芳踪。

  老枝应犹在,何怯论枯荣!

  于是,这个汉兵似领悟到了什么,可是只是一瞬,满兵一声吆喝,他又屁颠屁颠地要为其效力去了。

  “看……那是什么?”

  才得了一城的满人,个个惊奇讶异,望着空中一道大口。

  “天……裂了?”

  ……

  她在下坠,那无尽的虚空终于裂开一道缝隙,她正从那缝隙穿过,向地面急急坠去!

  哦,她快死了。她竟能死了。因那承载龙火的心脏就在她体内,在这最后的时刻,她突然懂得了关于死的含义。

  死就是虚无。或许她的执念也会循着冥河流入瑶池,与那些人一样,融于大道,道化归一。

  到那时,她的执念,杨戬的执念,便混作一团,再也不分彼此。

  那是好事吗?她想。

  勉力抬起头,她的眼中映着天上那道缝隙里杨戬的面孔,离得那样远,却还是看得那样清楚,他冷冷地看向她,丝毫不见昔日的温情。那是她的兄长,也是她的师傅,甘愿为她耗尽一切的亲人,她是他救回来的,所以,命也该当由他收回!

  是!她从来都这样想!但是,为何,这一次她却心留遗憾!

  眼前浮光掠影,皆为往昔记忆。

  回到五岁时那一日,家破人亡时,她也是这般,仰着头,看向天去。她记得那恨意了,那是她的恨意,也是她的初心。

  她又记起,桃山……

  ……

  “阿蝉,你去哪里!”

  “去……寻得烛龙之火!”

  “烛龙之火……你……寻它做什么?”

  “为了改换这一切,为了你……为了娘……为了我们杨家如今的一切——我不服!”

  ……

  “是,我……不服……”她清醒了。

  她在下坠,地面近了。

  她听得下界雀跃欢呼,是什么人,胜了。

  “你等我七日……”

  她记起了,她向刘玺如此说过。可是在天阙这一阵,下界已是几日了?!

  “我不能……失信于人……”她想,正是这念头,愈燃愈烈,挣起她最后一分力气!

  “我!我不会输!”

  死,有何惧!可这份执,岂是那上位者可夺!

  “我未输,二哥便未输,天命不可逆,我偏要逆天而行!啊——!”

  最后一声高喝,五指张开,直直插入重创的胸口!看这逆天,究竟是逆了天,还是逆了谁的执,谁的愿!

  她掏出一颗心,一颗属于她的赤子心,红彤彤,热乎乎,扑通扑通地还在她手中跳动,也似在最后,一阵又一阵凄婉的哀鸣。

  她将之紧紧握住!

  “哈……龙火……你是要我看尽三界众生,看清人心叵测,因为你……你也对这世间……失望了吗?可是……”

  ——吾杨蝉,好杀戮,一生奉行以杀止杀,非良人也。但在此生尽头,惟愿穷尽毕生之力,尽诛三界奸佞,还世间一派清明!

  她吐出最后一口气:“你可知世人,何为无憾于心……”

  ——以那天地为炉鼎,以吾身躯为药引——幽幽烛火,万古长明!

  地火再引,散尽这残躯,形神俱灭。唯留手中一颗心,化作一盏莲灯,继续向那下界飘去。

  “阿蝉……阿蝉啊……”

  玉鼎真人目睹一切,哀呼道:“杨家绝户了……杨家绝户了……戬儿,师傅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他身侧,哪吒受伤不轻,也望着天,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哮天犬一声长嚎,如在相迎,迎来一盏莲灯,落到玉鼎真人的手中。

  纵观这三界,再无什么,可将之束缚了。

  所谓自由,不过如此。

  那断了线的纸鸢,飞就飞了,哪怕下坠,那也是曾真正自由翱翔于天际的……

  莲心中一点烛火,细细小小,闪了又闪。突然,凝成青烟,散了去,接着,再燃起!

  他捧着那莲灯,惊见身周景色丕变,万物倒退初始,从有退于无,再由无生有……一切变化,不可言说,唯有他留在原地,目睹一切造化,如狂风暴雨,席卷八方——最后,风平浪静,如从未发生过一般。

  他一愣,犹如一瞬间往来千百万年……可是,怎可能?他可是个凡人。

  他低头,见手中片片莲瓣褪去,最后那一点烛光活泼地跳了跳,也就此隐匿于他掌心里。

  这个老道,有些恍惚了,这大白天的,他干嘛要托着一盏灯呢?又一思,手中空无一物,他刚才,是在想什么?

  抬起手,他抹去颊边一点湿润。这一日,就在这个村落,外界才传来满兵被大败的消息。

  村中,有名汉子,提着一根鸡毛掸正追他六七岁的小儿子,边追边骂骂咧咧:“小兔崽子你给我回来!”

  那小子做个鬼脸便翻到屋顶上去了:“就不回就不回!你追到算你本事!”

  屋中又冲出两兄弟,一左一右架住那汉子:“父亲您要冷静啊……”

  又有四名结拜兄弟在不远处喝酒谈天,见到这一幕纷纷大笑。

  另一屋中走出一双夫妇,驻足观看片刻,便摇头微笑离开。

  草木间,窜过一只狐狸,口中叼着一只谁家的鸡,溜进林子去了。

  吵闹声中,老道犹有熟悉之感,但片刻后,又如斯陌生。

  犬吠了一声,有人在他身后叫他。

  “师傅,您又晃神了?”

  他回头,见一十二三岁的少年身着道士装扮,身侧跟着一条白色细犬。

  道童身后,拖着他的影子,那影子与常人没什么不同,又黑又长。

  他晃了晃脑袋,道:“没什么,戬儿,我们走吧,在这村里也住了不少时日,该走了……”

  “这一回,又是要到哪里去?”少年问。

  “要到哪里去?”老道被这问题问住,“这个嘛,哪里都可以,我们修道之人……”

  “哈哈,修道……”路边一个醉汉闻此笑道,“修道修道……可这世上谁修成了道?神仙妖怪,都是些演义的故事罢了,算不得真。”

  “师傅……”道童扯扯老道的衣角,或许是在提醒他不要和醉汉一般见识。

  “唉,我们走吧。”他牵起那个少年,不再提什么修道的话了。

  出了村,道童又问他:“师傅,我们要去哪里?”

  他们眼前,近处稻田刚冒新苗,远处青山重峦叠嶂,天边一道长云,盘踞山边,形貌如龙。

  “寻龙,”他脱口而处,“寻那烛龙之火,寻那长明不熄之光,还有……还有……”

  有个名字,将到嘴边,可是偏偏记不起来了。

  他低头,看一眼他徒儿,那双黑黑亮亮的眸子里,满是憧憬与希望。

  “走吧!”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带着道童穿过遍布牛粪的乡间小道,向那山峦而去。

  “去寻烛龙之火吗?”他徒弟好奇道。

  “不,去找个道观常驻,咱不走啦!”

  “您不是要修道么?”

  “道在心中,而我们,生在俗世中,就得过得像个人!”

  “师傅,这可是第一次,您说的话我能听懂了。”

  “臭小子,你揶揄我?”

  “徒儿哪儿敢……不过,您刚才神色有异,是真没事儿么?”

  “没有没有!你师傅我……不过是今天总觉着,身边好似少了个人……”

  “少个人?谁啊……”

  ——是谁呢。

  ——谁也不是。

  一老一少,身影渐远,那条云带,顺风而行。

  天边亮起一阵若有若无的长吟,或在此时这执念终找到了真正的归宿,无憾,无悔……

  犹如一个故事,行到尾终,却谱下另一个句首:

  烛火寂灭,乾坤倒逆。

  万物从始,天地开玄!

  (全文完)

  后记

  好像我喜欢的文我都爱写个后记。不过这篇文我写的很痛苦,并不是我喜欢的。然而,我也写了这么个后记。

  应该说,最初写这篇文的动机是因为某篇大名鼎鼎的虐文,我上学时看的,到现在还是某种如阴影一样的东西盘踞在我心里。我相信很多人也是如此,只是有的人甘愿顺服,所以我能见到的每篇宝莲灯同人几乎都脱不开那篇文的影子,杨戬出场就是杵在那里被沉香砍……

  卧槽,杨戬是傻逼么乐意整天被人砍!砍完再虐,虐完再拼回来?!作为正常人,我是对此拒绝的。

  我相信人性黑暗,但所谓的黑暗不是这个样子。一个虐字,就是黑暗了么?全世界的人莫名其妙对一个人仇恨到那个地步,而那个人也就这么甘愿被人仇恨被人凌迟——这不是黑暗,而是个傻瓜陷入一群神经病中去了。

  有一句话当讲不当讲:一味的黑暗与一味的光明,都是相同的不切实际。

  所以我自己写了,自娱自乐,申榜一次后太累就处于一直默默写的状态。我无所谓被人看不看,别人看到了要来骂我……其实也无所谓啦,我写我的故事,管不了别人的嘴。或许你们心中的杨戬不是我所写出来的样子的,很抱歉,我尽力了。

  而且,嘿嘿嘿,反正也写完了。骂不骂也就无所谓了。

  杨戬以凡人之躯复活,历史被重置,满清没入关,汉人的天下还是属于汉人。

  可能有人不能接受这个结局,但就如文中角色的抉择:是当一个无知无觉的愚人,还是当一个背负苍生的智者?

  可见——

  猴子洒脱,选择自我离弃世间,应了名中悟空二字。

  杨戬为情所困,三界与三妹,一杆天秤怎么也放不平,干脆最终还是从了私心。

  杨蝉呢,是个随性自私的人,她无所谓苍生,但最终,她为苍生而战,而死。并且临死还要拖天庭下水,从此世间没有神佛,凡人纷争,就让凡人自己了断因果!她的目的达到——值了。

  很显然,我要写的,不是一个人的受虐,也不是谁和谁的爱恨纠葛。而是这样的一个选择,同时这个选择,也交给观众,换做是你,你怎么选?

第五十九章 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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