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书缺有间 5

  张斓目光斜睨过去,那剑面锋亮而锐利, 映出自己半边面容。

  她悠悠长叹一声, 不屑道:“真是天真, 你觉得这剑能威胁到我?”

  话应刚落, 那长剑上便蓦然出现几道裂痕, 如同蛛网般层层蔓延,“咔嚓”几声便碎裂成无数碎片。

  刚才还匍匐在地面的黑气此刻盘旋而起, 汹涌四窜,桌椅被掀翻, 而宋祺被黑气扼住咽喉, 整个人被掼在墙上。

  “咳、咳咳。”

  宋祺呼吸困难,有些喘不上气来, 断断续续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那黑气蒸腾而起,缠在张斓手间化为一把长剑。张斓反手握住那长剑, 挽出一个剑花来,道:

  “——张斓。”

  宋祺神情微滞, 喃喃道:“张斓?张恒之女?”

  宋祺说出这句话后, 扼住她脖颈的黑气稍微散了些,向后退开。那黑气似乎被层层拨开, 褪显出原本模样——竟是由无数花瓣堆叠而成。

  张斓在宋祺身前站定,疑惑道:“你认得我?”

  宋祺咳出一口血来,她不甚在意地用袖口擦擦嘴角,道:“江雁秋进过一次宫, 就是在寻你与江煜城。”

  “什么意思?”

  黑气彻底散干净了,张斓俯身向宋祺伸出手。宋祺握住她,借力站了起来。

  宋祺理了理衣袖,对张斓道:“你且随我来。”

  她没有再用“朕”,而是换成了“我”。

  “我在很小时见过江雁秋将军一面,”宋祺道,“在她十六岁时,我不过髫年七岁,还是个趾高气扬的宋国小皇子。”

  “她不过三招便将我于马上掼落,自此我便再也忘不了她。所以辛月之变后,我去战场上寻她。”

  宋祺带着张斓来到了一个柜子前,她掏出钥匙打开了上面的锁。柜门缓缓打开,显露出的东西让张斓愣在了原地。

  宋祺道:“何川柏寻到了她,而我寻到了她的红缨枪。”

  红缨枪依旧锋利,只是上面布满了斑驳裂痕,一道道血痕已然成了漆黑色泽。

  “枪身被战火烧灼,精铁枪.头也一并碎于马蹄之下。我把所有碎片找了回来,整整三天三夜,才将红缨枪拼成原本模样。”

  在重重尘土之上,在无人收敛的孤魂枯骨之中,女扮男装的皇子拾起一块精铁碎片,珍而重之地放入怀中。

  但那萧杀战场上的碎裂武器数不胜数,谁又知道她找到的是哪块碎片?

  宋祺取下那红缨枪,握在手中掂了掂,似有留恋之情。但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将其递给对方:“拿着吧。”

  张斓自她手中接过红缨枪,有些不可置信:“你真要给我?”

  张斓见宋祺点头,便将红缨枪用黑布层层包裹起来。再开口时,她语气多了几分敬重:“宋祺,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若是有需要可来寻我。”

  宋祺摆摆手,声音带了些落寞的笑意:“你拿去吧,本来就不是我的东西。”

  张斓行至窗前,她回过头,便见那女皇站在一片狼藉之中,笑着看向她。

  自古皇帝多孤傲,自古皇帝多寂寥。

  前方是漫漫长夜,身后是灯火通明。而宋祺站在光影交错之处,守着山河社稷、护着万世长安。

  “多谢。”

  张斓道,“愿还有再见之时。”

  她深深鞠了一躬,消失在黑暗之中。

  。

  天光乍破。

  石碑立于崖边,目及之处皆为层叠群山。

  一老翁坐于碑旁,拂去坟前落叶,其动作轻柔,仿若手捧珍宝。

  “雁秋,已经十年了,你在那边可好?”

  “我行医数十载,医了好无数人却没能救回你。放心吧,两个女儿都很好,待她们都嫁人了我便去寻你。”

  风掠耳而过,他身旁多站了一名黑衣女子。那女子负手站着,衣袂在风中微微颤着,而她望着那老人与石碑,沉默了半晌。

  张斓垂下眉眼,道:“何伯。”

  老人并未望向她,而是将目光投向连绵数千里、浩浩不绝的群山,缓缓道:

  “此乃前朝大将军之碑,将军戎马十载,然终殁于旧疾。宋帝慈悲,准予坟。”

  。

  夏知桃做了个噩梦,她猛然惊醒,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好险是个梦。

  她望着窗外已经蒙蒙亮的天色,起身伸了个懒腰。房间里没人,夏知桃换了衣服洗漱一番后便走下楼去,恰好看到张斓肩上背了个黑色包裹,斜斜地倚靠在墙边。

  “你起的好早啊。”夏知桃揉了揉眼睛,睡意朦胧道。

  张斓道:“嗯。”

  她抱着手臂看向夏知桃,忽然开口道:“今日是京都的花灯节,我对这里比较熟,要一起去看看吗?”

  夏知桃笑语盈盈,道:“好啊。”

  京都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

  箫鼓喧空,琴弦齐奏,好不热闹。五湖四海的珍品奇货,荟萃九州的美味佳肴,皆可在这寻到。

  两人在街上走着,张斓望着来往人群,道:“京都变了很多。”

  夏知桃牵着她手,好奇地四处张望:“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呢。”

  忽然,夏知桃感觉有人拽了拽自己的衣角。她低头望去,便见到一个捧着篮子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望向自己,一双杏眼大而圆,声音稚嫩而清亮:“姊姊,你要买簪子么?”

  夏知桃喜欢小孩子,她蹲下身子揉了揉女孩柔软的头发,道:“我可以看看你有什么样式么?”

  女孩高兴地点了点头,有模有样地把自己的小篮子放到地上,把上面遮着的红布掀开,露出里面放置着的手工簪子。

  她把篮子推了推,道:“这些都是娘亲手工做的,可漂亮了!”

  夏知桃捏捏小孩的脸,道:“嗯嗯,很漂亮呢。”

  张斓抱着手臂站着,看着夏知桃在那小篮子中挑挑拣拣,默不作声。

  夏知桃似乎挑中了什么,她递给小孩一粒碎银,那小孩兴高采烈地接过来,蹦蹦跳跳地抱着篮子走了。

  夏知桃走到张斓身边,道:“久等啦。”

  张斓道:“嗯。”

  忽然,夏知桃凑了过来,手中似乎拿着什么。她望着张斓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张斓一时愣住了,连带着心都跟着停跳了一拍。

  夏知桃踮脚,拿着簪子为张斓戴上。细长的簪子没入束发之中,衬着那墨色马尾颇为好看。

  那簪子上粘着几束流光羽毛,零落碎星被连成线,一串串簇簇坠下。

  “翦翎赠你,星月赠你。”

  她帮张斓理了理那头发,眉宇之间都是笑意:

  “愿你自此无拘无束,逍遥自在。”

  。

  两人一直逛到晚上。

  天色阴沉沉地暗下来,京都却丝毫不惧。沿路的灯笼首尾相连,汇成蜿蜒流淌的长河。

  夏知桃给两人一人买了一个灯笼,她们提着灯笼,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只觉得心也跟着热闹了几分。

  张斓提着灯笼,火光映在她脸上,望上去暖洋洋的。

  “我带你去渡河旁,”张斓道,“那边应该有烟火看。”

  夏知桃笑着点头,两人并肩走着,顺着那街道一路走下去,便到了同样是有着许多人的渡河旁。

  河上有着不少画舫自水面悠悠划过,船舱内有着奏乐的伶人,而船头则站着腰肢纤细的妩媚舞姬,一边舞着一边软声唱着娇软小调。

  两人避开人群,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中。张斓解下身后背的黑布包裹,揽在双臂之间搂着,与夏知桃一同席地而坐。

  晚风裹挟着微冷的水汽,对岸的欢呼声愈来愈大,随之夜空中蓦然炸开绚烂的烟火。

  张斓漫不经心地望着那烟火,光影交织,焰痕在夜空之中涌动,落在她眼中便化为了一片粼粼长河。

  只是她心思并不在那上面,似乎越过那繁华盛景,走到了更加遥远而不可及的地方。

  两人静静地看完那烟火,张斓开口道:“我小时候,每一年都会看到这烟火。”

  可能是寂寞了,也可能是找不到人说话。张斓回过头,望着夏知桃道:“你愿意听么?”

  夏知桃点点头。

  她早就将《邯郸游记》翻透了,只是看文字是一回事,听张斓讲述却又是另一回事。

  张斓声音很平静,语调也没什么变化,只是那些平淡句子仿佛温吞的细小焰火,层层叠叠地堆积起来,带来细密而灼热的疼痛。

  夏知桃就这样静静地听着,直到所有的一切都被大雪所覆盖,再也看不到原来一丝一毫的痕迹。

  。

  故事讲完了,张斓却没有停下来,她自顾自地说着,像是说给夏知桃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曾经,我只愿复仇。”

  “可当我醒来,日陵月替、石泐海枯,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陌生光景。”

  “独我一人,还留在三十年前。”

  她望着远方,像是在看着什么,却又什么也看不到、看不清、看不全。

  “江鸿自尽,将军病殁,宋祺并非弑杀将军之人,反之,她不顾众臣异议保下了将军。我不知该如何复仇,也不知该寻谁——我很迷惘。”

  有人忽然扑了上来,纤细的双臂环住脖颈,将她整个人抱在了怀中。

  夏知桃埋在张斓肩膀上,道:“抱抱你,不难过了。”

  张斓她声音很轻,带着微微颤抖的尾音:“我不知自己从何而来、要去往何处、要为何而活。”

  夏知桃紧紧搂着张斓。

  她不是那个肆意妄为,来去潇洒的魔教教主。她也有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她只是一个稍微有些倔强的、有些不服输的孩子罢了。

  她只是张斓而已。

  “若是不知道为何而活,那便为自己而活。”

  张斓稍稍抬起头,却哑了声,不知说何是好。

  “张斓,你不是任何人的附庸,你也不需要靠着其他人,或者一个虚无缥缈的“复仇”祈愿活下去。”

  张斓本来揽在怀中的黑色包裹此刻落到了地上,发出哐的一声。那严密包裹着的黑色棉布散了开来,露出其中的红缨枪。

  张斓没有去理红缨枪,而是反手抱住夏知桃。两人紧紧抱在一起。仿佛过来很久很久,张斓开口道:

  “夏知桃,你给我起个名字吧。”

  “为什么?”

  “你起不起?不起我找别人去。”

  “谁说不起了。”夏知桃将张斓松开,扶着她肩膀冲她笑了笑。张斓绞着修长的手指,有些不自在。

  繁星落在夏知陶身上,她仿佛融进了黑暗,落入磅礴银河之中。

  声音比漫天星子还要温柔几分,一层层在夜空中染开绚烂颜色:

  “你是一世无双,纵世奇才。”

  “你该肆意妄为,意气风发。踏着万千繁花来去潇洒,这世间任何人都拦不了你。”

  “张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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