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上巳

　　三月三，执兰草, 招魂续魄, 祓除不祥。

　　这一天, 文人雅士临水设宴, 饮酒赏景, 还会将酒杯放在荷叶上，任由其漂流, 停在谁面前，谁就要饮尽赋诗。这就是“曲水流觞”。

　　在曲水流觞开始前, 要先祓禊。

　　男女老少皆至水滨, 下水沐浴，伴以花熏香草, 洗濯除垢，去除疫病，祛灾祈福。

　　高门贵族, 会选择温泉洗浴，不会直接踏入还寒凉的河水。洛阳境内就有温泉, 在临近上巳时, 皆会驱车前往。

　　兰汤浴身后，温雪晴接过侍女递上的柳枝。

　　乐康公主手里也拿着一根, 她先沾水给温雪晴点头，再低头一看她手里的那根翠绿，眼皮一跳：“你要去找凌柔？”

　　温雪晴：“不找麻烦，我去给她祝福。”

　　乐康公主的表情是不太相信, 到底是温雪晴跑得快，她也只好看着人跑远。

　　几个世家的汤池都相距不远，都在这座小山内。再过不远，就是流经洛阳的大河。河流上游，春草争鲜，杂花盛放，放眼望去，尽是高门的营帐。崎岖不平的河岸铺设锦毯，女眷出行的地方，奢华步障更是绵延数十里。

　　琴瑟笙箫，丝竹袅袅，群贤汇聚，抒怀畅谈。

　　温雪晴没找到凌柔，猜测她是往水边去了。

　　河边有不少妇人拾取卵枣，以求乞得孕。更有情人泼水相戏，互赠香草芍药定情。

　　这一天女子皆是艳妆出游，争奇斗艳，水边丽人嬉笑，温雪晴手执柳枝，站在不远处遥遥找寻凌柔。

　　这么多人，她就是找不到那个人。

　　一路走来，已经有不少高门贵女对她发出邀请，她都拒绝了。

　　手中的柳枝已经快要被她捏烂了，叶子无力搭垂，心烦意乱的她随手捡了一支芍药摆弄。

　　凌柔让她好找，等找到了人，她一定要……一定要……

　　“要做什么呢？”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女声。

　　温雪晴被唬了一跳，猛地站起来。

　　凌柔正笑盈盈地站在她身后，手里同样拿着一根青翠的柳枝，尖细的柳叶尖上还滴着水。

　　她抬手，用柳枝点了点温雪晴的头：“蓁蓁要把我怎样？”

　　温雪晴的柳枝已经不能用了。环视一周，这里僻静没有他人，周边围屏环绕，河底清澈可见，温雪晴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阿姐沐浴了没有？”温雪晴问她。

　　凌柔只用柳枝沾水洒身，并没有下水。

　　对温雪晴忽然发出一起洗浴的邀请，凌柔想起先前把温雪晴惹毛，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并没有立即答应，定定地看她神色自若，没有一点心虚的模样，又疑心是自己多想。

　　“在这里？”凌柔特意留了个心眼，“蓁蓁和我一起，自然是可以的。”

　　这会回温泉，要是乐康公主发现她作弄凌柔，说不得要说教一番，温雪晴自然点头应允。

　　平民百姓都在这里沐浴，她们也能放下架子，没有什么好端着的，再说了，只要凌柔答应，就算她洗了两次，又有何妨？

　　宴会的笙箫隐约传来，河边的柳梢低垂在水面，藏身叶下的流莺啼声婉转。

　　温雪晴重新折一支柳枝，眼角余光一直注意凌柔的动静。

　　“蓁蓁也要给我洒水？”

　　温雪晴垂着眼睑，睫毛沾了水，更加黑深，根根分明，她不敢抬头看凌柔的神色，含糊应是。

　　即使知道凌柔贯能做样子，但她这么温声细语的，温雪晴也不好一上来就咄咄逼人。两人亲密接触，温雪晴匆匆瞥了一眼她凝脂一般的脖颈，水珠从她脖颈上滑落，没入白色的单衣深处。

　　转头不敢再看，用柳枝沾了水，让凌柔闭上眼睛，开始点洒，然后趁她还没睁眼，匆匆凫水遁走。

　　“蓁蓁？”

　　凌柔睁开眼，眼前已经空无一人，之前的柳枝随水波飘荡。

　　她被温雪晴抛下了！

　　凌柔的脸色有些难看，她水性一般，如今身边婢女仆妇皆远处，河中一个人也没有，猜想温雪晴有可能负气丢下她，她也不敢多停留。

　　慢慢拍水到河边，看管衣物的婢女是她带来的，服侍她穿上衣物，转头收拾了另一套衣物问：“女郎没有和温公女一同回来？”

　　温雪晴是独自一人跑出来的，衣物自然也是交给凌柔的婢女看管。

　　“她没有回来穿衣？”凌柔动作一停，她以为温雪晴丢下自己先跑了。

　　婢女摇头。

　　转头一看苍茫的河面，凌柔心里打了个突，温雪晴水性好没错，可是也架不住意外。

　　……该不会出事了吧？

　　来不及多想，凌柔重新下水。

　　她们选的这个河段不深，仅仅没过肩部，水流平缓，没有暗流漩涡，可凌柔还是担心温雪晴。特别是在她心中还藏有其他心思的时候。

　　这种事没确定之前不好和婢女多说，免得她们紧张引来更多人。

　　她心中焦急，小声喊温雪晴的名字。

　　河底下，一抹白色影子悄无声息地靠近。

　　凌柔毫无所觉，再找不到人，她真的就得去喊人了。

　　“哗啦啦——”水声哗哗作响，白影猛地抓住凌柔的脚踝。

　　凌柔一惊，这样的力道，根本就不是水草，她从未听过饶河有水魅妖精，可如今拖着她往下的是什么！

　　她挣扎乱蹬腿，水下的白影猝不及防，被她蹬到，力道一松，转而向上抱住她的腰。

　　温凉的手环在腰间，凌柔反而明白了，这水魅妖精，分明就是温雪晴。

　　凌柔不敌，瞬间整个人没入水中。太过突然，她只来得及闭上眼睛多吸一口气，以求能多坚持一会。。

　　水下的妖精戳了戳凌柔鼓起来的脸颊。凌柔不敢多动作，怕消耗过多没有力气，只能任由她戏弄环绕自己。

　　恍惚间，她都以为自己听到了温雪晴的笑声。

　　鼻子咕噜咕噜地冒出气泡，呼气过后，储存在两腮处的气没了，凌柔缓缓睁开眼，彻底看清温雪晴的模样。

　　青丝散开随水波摇曳，眉眼流转，微波盈盈流动，她的唇角牵起，灿烂明亮，纤指微动，伸过来抚顺她乱飘的头发。

　　看凌柔由惊慌到平静，温雪晴弯弯眼睛，一手握住凌柔的手，一只手向下指了指。

　　凌柔瞪着她，不动。

　　原是凌厉的眼神，因水从眼眶入侵，微微刺疼，她不适地眨眼，效果失了九分。

　　温雪晴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也不再强求些别的了。凌柔不愿意，温雪晴便不再继续，此时她的气不够了，停留不下去，带着凌柔两人一起往上浮。

　　“温蓁蓁！”刚出水面，凌柔顾不得做样子，一把抱住温雪晴，不知是气的还是高兴，眼角发红像擦了胭脂，“你去哪里了？消失那么久，好玩吗？！”

　　温雪晴从没见过这样的凌柔，一时反应不过来，任由她环臂抱住。

　　以她们为中心，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温雪晴看见自己身上的单衣随水波流动，和凌柔的交缠在一起。

　　水面上，她们两人的倒影紧紧地抱在一起。

　　凌柔好像是真的担心她，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激动了……

　　温雪晴不得不重视这个问题，即使知道她们俩不至于不死不休，可是第一次被凌柔这么直白不掩饰地抱住，怒气冲冲地表达关心，温雪晴心里还是有异样。

　　害她那么担心，要赔礼吗？

　　沉默地存好衣服，温雪晴偷偷地瞄了一眼凌柔。这样的情况她实在不适应，吵起来打起来都比现在好应付。

　　自以为凌柔不会发现，没想到反而被她抓到。

　　温雪晴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之前的柳枝芍药。凌柔一个眼刀过来，她陡然挺直了脊背，将柳枝芍药往前送：“给……给姐姐……”

　　凌柔挑了挑眉：“给我的？”

　　刚递出去，温雪晴就后悔了，更尴尬的是，凌柔没有立即接下，还用怀疑的眼神打量她。

　　未等温雪晴再说话，凌柔迅速做了决定，抽出她手里的芍药，轻轻颔首：“柳枝已经收过了，芍药我就收下了。”

　　低头看手里新折的柳枝，温雪晴甩掉上面的水珠，猛地想起刚才已经用柳枝沾水点过凌柔了，所以她才说已经收下了。

　　等温雪晴回到乐康公主身边，女眷宴席已经开始了。

　　“蓁蓁，”乐康公主让人将温雪晴引来，“过来同我一起。”

　　温雪晴瞥了一眼另一边的凌柔，抬抬下巴，

　　重新恢复自己的气势，端坐在乐康公主身边参与筵席。

　　“郎君那边，六郎表现还不错。”乐康公主虽然坐着却没闲着，时刻关注另一个筵席。

　　“皇孙还夸奖了六郎？”听到这个消息，温雪晴蹙眉。现在各方面表明陛下不会改变主意，刘显聪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

　　乐康公主显然也不高兴，皇兄固执己见不听劝，下面的人也跟着他胡来。

　　“不管怎样，也比被其他人夸奖好。”乐康公主无力地安慰温雪晴。

　　现在党派竞争日益激烈，所有人都想在太孙立下来之前多贪一些。至少等刘显聪被立为太孙以后，温家还是拥护天子的纯臣。

　　温雪晴没再说话，她把视线放到隔得稍远的凌柔身上。

　　厉王妃拉着凌柔到处结交，不论什么场合，凌柔一直是言笑晏晏。

　　厉王做了那么久的准备，还有凌家，把宝压到了厉王身上，如果最后真的是刘显聪做了这天下的主人……

　　凌家会不会真的把凌柔嫁与刘显聪？

　　温雪晴担心不已。

　　厉王再有才能，可毕竟不是天子属意。

　　待到天边晚霞溶溶，上巳宴才结束。一众世家驱车返回城内继续享受繁华。

　　温雪晴靠在软枕上，同一车厢里，坐着翻书的乐康公主。

　　“今日可是尽兴了？”乐康公主翻过一张书页，眼睛却没放在书本上。

　　温雪晴搭着眼皮，鼻间哼出一声：“是……是吧？”

　　她是想要戏弄凌柔，现在回头一琢磨，怎么想怎么不对味。

　　乐康公主和蔼问道：“你先前不是还去找她了？”

　　“嗯……”温雪晴轻轻回应，闷闷道，“还给她送了花。”

　　“送花？”

　　乐康公主讶异地挑高眼角，这俩小姑娘向来是不对付的，特别是温雪晴，一直不大喜欢凌柔，这些她都是知道的，只不过么。她一直把这些当做小姑娘的玩闹，等人长大了，嫁人了，再回头来看，哪还会有什么深不可及的仇怨呢？

　　乐康公主饶有兴趣地问：“送的什么花？”

　　这时节开的花可不少，桃花杜鹃，尽是红艳艳一片，两个小娘子要是和好，取一朵颜色好的给对方插上，确实是应景。

　　温雪晴转过脸，不想回答。

　　她这样，乐康公主越感兴趣：“蓁蓁，来，告诉伯母。”

　　扒拉来一条软毯，温雪晴把自己埋进去。

　　“这可了不得了。”乐康公主笑出声，“我们蓁蓁也有害羞的时候？”

　　“才不是害羞。”温雪晴在毯子里闷闷出声。

　　都怪凌柔那个时候太激动太紧张了，她不是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么，表现得那么明显，害她也吓了一跳失了分寸。

　　温雪晴不愿说，乐康公主也没再问下去，慢悠悠地接着看她的书。要是温雪晴真在意，一会就自己交代了。

　　“伯母殿下，”温雪晴闷了一会，掀起一条缝，小心翼翼地提问，“送了芍药，是不是就要认定那个人了？”

　　乐康公主翻页的动作一顿。

　　——温雪晴只有闯祸确定自己搞不定的时候，才会这么叫乐康公主。

　　她眼皮一跳：“你送给谁了？”别是哪家倒霉公子吧？

　　乐康公主回忆起今天整个流程，只有温雪晴取柳枝跑出去找凌柔时才不在她身边，那个时候出事了？

　　她猛地坐直身子：“你送给谁芍药花了？是哪个敢打你的主意？跟伯母说。”

　　温雪晴还没定亲，如今又是多事之秋，可不能在这时候出事。

　　乐康公主平日对温雪晴向来是宽厚慈和的，少有严肃厉声的时候。

　　她这么一下，温雪晴又闪过那个时候凌柔的样子。

　　“就……就凌……凌七娘啊……”

　　“哦，”乐康公主松了一口气，低头继续看书，“那没事，送就送吧，下次记得把花别在七娘发髻上，红花就该配美人，那样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