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笑江湖

  “没酒喝,你跑来做什么?”苗景龙擦了擦手中的长刀, 前几日这刀下收了几个流寇的亡魂, 刀锋与巨石相撞, 硬生生断了一小截。他倒是越拿越顺手, 便给这刀取了一个名字, 叫斩魂,随后伴了自己一辈子。

  元乔瞧了他手中的刀一眼, 极为不屑地叹了口气:“你若穷,你跟我说, 我给你把新刀, 你看看你这刀都成什么样了。”

  封三娘从元乔的身后探了出来,眼睛一弯, 笑着拆台:“挺别致啊。”

  那年她还年少,遇上了苗景龙与元乔,本该在家当小姐, 却愣是出来跑江湖,与元乔这个从家里逃出来的纨绔可谓沆瀣一气。

  只有苗景龙与他们不一样, 苗景龙出身平常人家, 当年不太平,家里年轻男儿被抓去充了军, 剩下幼儿寡母两人,之后不久亲娘生病无钱医治,早早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半大点的苗景龙, 被江湖卖艺的师父捡走,给了一口热饭吃。

  这师父没什么能耐,只能靠街头卖艺赚几个铜板回来,买两个馒头,与苗景龙分食。

  倒是给过苗景龙一本书册,上头记着的是一套刀法。那老师父说,这玩意是早些年一个老爷子留下来的,里头的刀法平平,强身健体也还可靠,便赠与了苗景龙,仔细学着些,若是再碰上些强盗盗匪的,也还能自保。

  的确是一套稀疏平常的刀法,多年以后苗景龙再来看这套无名刀法的时候,还是觉得它平平淡淡,无法跻身高手榜之中,一般的人都能极快地学了去,没甚多余的花招,也无更加夺目的招式,按部就班得就像是一套前人留下来的老古董。

  而后收留他的老师父也撒手人间了,苗景龙便捧着一抔黄土,将老师父下了葬。

  偷盗、抢劫、欺辱。

  江湖之上的龌龊以肉眼凡胎便可窥其一二,更莫说那些被有心掩在底层之下的恶心事。

  他不是个找事的性子,但却保不住别人要上门来挑刺。

  苗景龙未曾正经拜过师父,连正经习内力的吐纳之气都不曾学过,却单靠一套刀法,保全了自己性命。

  声名鹊起,祸患也接踵而来。

  然而每次在与人交手之后,苗景龙却更能体会那一套刀法的绝妙之处,并且在认识元乔之后由着这个诡谲毒医的手将全身经脉打通,短时间内与其学会了吐纳,随后慢慢将内力提升,一手功夫更加让人胆寒。

  与他凌厉刀法不同的,苗景龙委实是个斯文人,素衣白袍,当年迷得封三娘三晕五素险些就此与苗景龙去过日子,可苗景龙有礼得体,拒绝也拒绝得婉转,并未招致封三娘的怨怼。

  直到遇上卿宛。

  卿宛如烟雨江南里走出来的一幅水墨画,卿卿佳人,婉约动人。

  “我昨日来寻你便不见你在,你又去哪儿溜达了?”元乔也不同苗景龙客气,探手去拿过了他手边的酒坛,仰头欲一饮而尽,脖颈抻直,却见一个姑娘拉了拉有些过长的衣摆,皱着眉心从苗景龙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一口酒还没入喉,自个儿先把自个儿呛了个仰倒。

  元乔与封三娘两人嘴也合不拢,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苗景龙。

  “苗大哥,这衣裳有些长。”她声音有些低,却清亮动人,如夜莺轻转,话里有抱怨有轻嗔还有一丝无奈。

  别提这元乔和苗景龙这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了,就连封三娘也是听得一愣,转头时先入眼的便是轻蹙着眉心,秋水翦眸含娇带嗔的卿宛。

  这姑娘可真漂亮。

  封三娘又低头看了眼自己,啧,这压人性命的手,哪里能与对方相比?

  苗景龙一时也被噎住了,忙起身将刀扔给了元乔:“自然不合适,回头……嗯,让三娘陪你去选一套衣裳罢。”

  被苗景龙点到,封三娘虽还有些愣神,但也没扫了苗景龙的面子,当下便应承了下来。

  卿宛冲着封三娘笑了笑,一双眼波里含笑,笑得封三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叫卿宛,叫我阿宛就可以。”

  “可叫我三娘。”

  卿宛是个大户人家里的小姐,元乔眯起眼睛来又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对面的姑娘,待卿宛走后才轻哼了一声:“林太傅的女儿,林青婉如何会在你这儿?”

  “林太傅?”

  “朝堂纷争不停,林太傅站队有误,非得跟太子同进同出,招致祸端,前些日子林家走水,一场火烧了个干净,不知情的人道是意外,知情人个个心里跟个明镜似的,这是林太傅自己不知晓明哲保身的中庸之道。”

  “若说中庸之道,我爹一位太傅,比天下更多人知晓得清楚,只是当朝皇帝心胸狭隘,听信小人谗言,太子与三皇子同为手脚至亲,偏生三皇子明里暗里挑拨离间,与江湖中人来往甚密,其心不纯。一心盯着皇位,妄顾人伦,心无天下百姓。反倒是太子殿下,自幼身子虽不娇惯,但一颗心时时向着百姓,亲兄弟,明事理,本就是明君之相,何来我爹站错位之说?”

  走出半道的卿宛杀了回来,封三娘手足无措地看着面前对峙的三人,一时有些没弄明白。

  反倒是苗景龙抬起眼皮来又看向了卿宛。

  原本娇滴滴的一个姑娘,一身宽大的衣袍拖坠于地,身体瘦小得撑不起他的衣裳,单薄得却分外好看。许是好几日的奔波,她的下颌与脖颈拉出了一条锋利的线,刀削似的,眼中还噙着不服输的倔强。

  元乔张了张嘴,半晌后又问:“那你爹呢?”

  卿宛红了眼眶,进屋拿了东西,转身走向封三娘,在踏门而出时轻轻道。

  “没逃出来。”

  苗景龙的心,突兀地一跳,看着卿宛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收回目光。

  “怕不会善终吧?”

  元乔点头:“自然不会,毕竟他爹是太傅,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若是今后太子登基那还好说,许还能再接林青婉回去,若三皇子权势滔天一手遮天,必然不会让林青婉久活。如今太子是个病秧子,林青婉就是三皇子手中的鱼肉,必不会久留。”

  苗景龙将擦得锃亮的刀提了起来,大步往门外走。

  “去哪儿?”

  “自然是去护着!”

  话音一落,便没了人影。

  元乔愣了半晌,一拍脑袋赶紧跟了上去,心道完了,这傻小子是沦为了林青婉手中的鱼肉了。

  之后苗景龙一路带着卿宛杀出了血路,愣是将人护在自己的身后,而自己也在一次次的被追杀当中将刀法体会得炉火纯青,他向来喜欢琢磨,便变换着不同的角度去试。他本就有天赋,一套平平无奇的刀法却让他一跃跳到了高手榜榜顶。

  算得上逍遥,却死死栽在了卿宛的手中。

  卿宛在生苗宛彤的时候因着出血过多,没能救回来,连元乔也都束手无策,在与死亡擦肩无数次后,松开了苗景龙的手。

  苗景龙给小闺女取名为宛彤,取了卿宛的一个字。

  多年后,江湖之上风云又起,他自知躲不过,该教这小魔女的也不少了,没什么放不下。

  悠哉游哉地坐在桂花树下阖眼而忆,还能清晰地想起卿宛倔强的脸上带着怒气,指摘他的不对。在林太傅的眼中,造福天下苍生,心怀良善才是个好君主,在卿宛的眼中亦是如此。

  分明是个大门不出的闺阁小姐,天下事于她不过眼前云烟,可不闻可不问,偏偏她却是站了出来,否定了不对。虽单薄却掷地有声,字字句句砸在苗景龙的心口,如深渊巨坑,荡出了经久不息的回响。那时候他想,这姑娘真漂亮,漂亮的性子,漂亮的人格。

  江湖纷争,几起几落,他杀天杀地,直到无人能敌时却偏偏收手推着单宗义走向了巅峰。苗景龙也是人,存留私心。

  他想与卿宛去过平静日子,无波无澜,两人之间可以吵个架拌个嘴,却再也不想见血见杀伐,将光聚于单宗义的身上,他便可全身而退。

  可事与愿违,卿宛没了,还给苗宛彤这个大宝贝留了一锅烂摊子。

  他倚着大树笑了起来,笑声朗朗,明月轻风。

  也不知当年的兄弟去了何处,当年的故友是否安好。

  他执刀而起,一套苗家刀从头至尾,披风斩云,尖啸的刀鸣声声声摧人心肠,破开了风云,他仿似又看到了卿宛的脸。

  苗景龙将刀又悄悄地挂回了房间,轻手轻脚地去隔间看了眼熟睡的苗宛彤,眉峰凌厉,与自己甚像,无笑便自带三分的嘴角却与卿宛神似。

  “我虽给你留下一堆烂摊子,但无磨砺,你也成不了大事,苗家刀法给你留着自己细细琢磨,刀也给你了。”

  “愿你遂心安好,心怀天下,保有初心。不望你有多大能耐,但望你无愧于心,无愧于自己。”

  苗景龙站起身来,大笑而去。

  苗宛彤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做梦梦见了自己有毛病的爹爹,侧了个身又沉沉地睡去。

  笑看江湖事,唯做真心人。

第98章 笑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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