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大都很繁华，客栈星罗密布，可要找到张无忌的住处却很简单。
“怎么？那么不想见我啊？”
赵敏着一袭火色斗篷，斟完酒后见张无忌一脸为难，不由得调笑起他来。
张无忌离开当晚，她就派了人去寻访大都客栈里姓曾的客人，无论是在光明顶还是在武当山，曾阿牛这个名字都快成为张无忌的第二个身份了，赵敏哪里会猜错，果不其然，手下很快就带回消息，她却没有立刻动身，而是等了两天，见张无忌那边迟迟没有动静，才找了苦头陀一起去往张无忌所在的客栈。
找到苦头陀时，他正扛了一卷棉被要去万安寺守夜，却被赵敏硬拉了来。
与张无忌见面后，赵敏邀了他去了自己喜爱的一家小酒馆，本以为他会推辞，早就准备好了一堆说辞，他却只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那家小酒馆虽然简陋，酒和羊肉却都是一绝，赵敏叫店小二拿了一只火锅，切三斤生羊肉，又打了两斤白酒，俨然是与朋友小聚的模样。
“姑娘召我来此，不知有何见教？”张无忌本以为她是来兴师问罪，看情景又不像，摸不清她的打算之下，话也不敢去接，酒也不敢去拿，只端端正正坐着，时不时朝外看几眼。
“喝酒三杯，再说正事，我先干为敬。”赵敏却不知是无意还是有心，对他的拘谨视若无睹，说罢顾自举杯一饮而尽。
张无忌却迟迟不去碰那杯子，赵敏看他那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又替自己倒了杯酒，悠然道：“这酒里没安毒药，不过你不放心的话，请便罢。”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张无忌脸一红，他不去碰那酒，自是畏惧赵敏暗算，可被她这么直白地挑明，不由得显出几分窘迫来。
他素来恭谦有礼，即使对敌人也是好言好语，如今赵敏让护卫在外候着，只身与他饮酒，以张无忌的武功要杀她轻而易举，这般毫无防备足显诚意，他却以险恶用心忖度，未免有失气度，尤其被说出来后，颜面未免挂不住。
他动了动手，似乎想去取那杯酒，最终还是按捺住，心里不住喃喃道需以大事为重，不能冒丝毫风险。
赵敏瞧着他脸上风云变幻，不由得又轻笑出声，脸上藏不住心事的人她见过，像张无忌那么明显的她倒是第一次见到。
那日张无忌来大闹了一场，她连劈了七八张椅子才姑且消了气。
无论是没能比试得成，还是被张无忌打伤手下两大高手，亦或是周芷若不接受她的恩惠却差点和张无忌一起离去。短短一个时辰内，令她大动肝火的事接二连三发生，无奈现在她还奈何张无忌不得，本打算见面后给他些颜色瞧瞧。见他贵为一教之主却呆头呆脑手脚都不知往哪放的模样又觉得这人有趣得紧，喝了点酒后把那些不愉快的情绪压下，反而起了捉弄的念头。
“张公子，我问你一事。”她放下杯子，说了半句却伸筷子去捞了一片羊肉，这家用的都是三月龄的羔羊肉，稍煮便喷香扑鼻。张无忌本已集中精神要听她的问题，却见她竟转而吃起菜来，面上又是一阵不自然，见状赵敏嘴角狭促之意更甚，“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峨眉那位周姐姐啊？”
“周、周姑娘？”张无忌还以为她有什么要紧事要说，猝不及防之下，一脸严肃顿时被尴尬取代，“赵姑娘为何又提此事……”
“光明顶上，你夺了峨眉派的武器，却独独对她手下留情；她听了灭绝师太的命令举剑要刺你，你却只震开了她的剑，其余几大门派的人，可都被你伤得不轻哦？”赵敏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慢条斯理将这些事一一道出，“前几日，你不顾我满殿武士，也要带了她走，而且——”
她忆起周芷若与张无忌执手相对而立的模样，突然失了调笑的兴致，一口干了杯中酒，任凭烈酒的辛辣灼热刹那占据全部感官。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或者“有肌肤相亲便必定要论婚娶之事”之类的调笑，最终被她皱眉遏制在心底。
“我已说过，幼年时，周姑娘待我有喂饭之恩。”张无忌见她突然止住了话，忖度片刻，无奈地将那说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说辞搬了出来。
赵敏却只是一声冷哼，喂饭而已，她本应不以为然，却想起初见时，周芷若特地热了馒头，然后好言劝她吃下去的场景。那时候她不过是被峨眉扣押的可疑人，周芷若却还是以待客之道予以照顾。她假装可怜本是为了让对方拂袖而去，不料那人却真的替她换起绷带来。
如此体贴入微，也难怪张无忌惦记了那么久。
她怔怔望着酒杯，低垂的眼眸被锅中升腾起的雾气罩住，张无忌看不真切，只道她不屑一顾，便将光明顶上周芷若替她解围的事说了出来。
“……若不是周姑娘报出我的名字，那事还不知会如何收场。”张无忌叹了一口气，面上有欣慰亦有愧疚，“武当的诸位师叔伯向来疼爱我，我怎么能以为他们知道我是谁后还会继续与明教为难呢……”
“想不到那周姐姐，看起来文文弱弱的，竟然还敢耍这些花招呢。”赵敏笑了起来，她却是想到了第一次与周芷若交手的场景，趁在她师姐视野死角时佯装败走，既不忤逆师姐又不违背自己心意，“她师父要是知道，怕是要气死。”
“赵姑娘，这事我只说与你听，你可千万不能让周姑娘的师父知道。”张无忌面上露出几分惊慌，他见识过灭绝师太的狠辣，若被她知道结果不堪设想，忙急急拜托起赵敏来，“她师父若是知道，肯定饶不了她的。”
这事只有他与小昭知道，如今见雾气氤氲，灯光掩映之下，赵敏眉间眼角那抹绮丽，竟是问无不答，不知不觉全部说了出来。
“饶不了？”赵敏一挑眉，随即抿嘴一笑，含无限风情，吐出的话语却令人不禁毛骨悚然，“我还饶不了她呢，张公子难道忘了么，你来时我正要做什么。”
“赵姑娘……”张无忌苦笑，似乎想装出些震惊的模样，却装得不像，索性放弃了，“希望你莫要与周姑娘为难。”
赵敏眸中，一抹疑色一闪而逝，她不动声色放下酒杯，不再与张无忌嬉闹，而是正色道：“你答应过我，要给我做三件事，总没忘了罢？”
“自然没忘，便请姑娘即行示下，我尽力去做。”张无忌虽是如此答道，心里却咯噔一声，暗想在这个时候找他说这件事，难道是要他不救六大门派，又想此事有违侠义之道，大可拒绝，这才稍稍定下心。
“我可没想要你不去救你个那些师叔师伯，还有周姑娘。”赵敏不以为然笑道，见张无忌的表情便知他在想什么，说出来再送了他几分难堪后才说回正事，“现下我只想到了第一件事，我要你伴我去取那柄屠龙刀。”
“这……”张无忌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又悬起了心，面有难色道，“这屠龙刀是我义父金毛狮王谢逊谢大侠之物，我岂能擅自取了给你？”
“那倒也是……”赵敏低下头似若有所思，不一会儿便又抬起头，“那我不要这把刀，只借来把玩一个时辰就还给你义父，张公子意下如何？”
张无忌一怔，反应过来赵敏是算好了先把那事往苛刻里说，待他回绝便后退一步，这样他便没有理由也不好意思再拒绝。
“我不是要你去偷去抢、去拐去骗，只借来瞧瞧，你若不放心，大可在一边看着，凭你的武功，我也强占不了，时间一到，我便双手奉回，这可不违背侠义之道吧。”
他一时没接话，赵敏已自顾继续说下去，这番话头头是道，竟是一点回绝的借口都挑不出。张无忌想起他义父曾说，屠龙刀之中藏着一件武功绝学的大秘密，料想赵敏借刀必定也是为了那秘密，而以她的聪明绝伦，若真被她瞧出端倪，那可当真是大事不妙。
“你不肯，那也由得你，那我另外叫你做一件事好了，不过那却要稍微难一些了。”见他面色凝重，一言不发，赵敏倒也不逼迫，只轻描淡写这么说。
张无忌知道以她的刁钻，嘴上说是稍微难一些，实际上很可能就是难于登天，又犹豫片刻后，终于答应下来。
“好，我答应去向义父借屠龙刀，给你把玩一个时辰，到时你不得带什么手下，我就在一边看着。”他恐赵敏使诈，便将答应之事的细节都说了出来。同时暗道以义父的聪明才智，参详多年却始终不得要领，这赵姑娘虽然机智过人，短短一个时辰估计也难有作为，况且和义父一别十年，说不定他在孤岛之上，已参透了宝刀的秘密。
赵敏见他终于答应，便问打算何时动身，并说要一起去，见张无忌这次却咬紧口风，说什么都不愿带上她，眸光一转，笑盈盈道：
“你就不怕你回来后，武林中便是连二流门派都不剩了？”
一句话便说得张无忌呆若木鸡，而后无多忖度，便答应了。
“好，我出发之时，便来约你。”他这句话还没说完，突然间窗外红光闪亮，跟着喧哗之声大作，从远处隐隐传了过来。
赵敏走到窗边一望，见火光似乎来自万安寺方向，心里一惊，忙喊苦头陀进来，喊了两声却无人应答，她走到外堂，不见苦头陀的踪影，问掌柜后，得知苦头陀在她进内堂后就离开了。
这时候张无忌对她匆匆一抱拳，当即朝万安寺方向绝尘而去。
赵敏眸光一凛，突然间已明白了七八分，当即也朝万安寺赶去。
她提及要毁周芷若容貌的事时，张无忌并无太多担忧，她那天虽然的确只是为了戏弄，可这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张无忌怎么知道她之后没有再去找周芷若的麻烦。
在万安寺找到苦头陀时，他正和鹿杖客一起。回想起来，鹿杖客表情的确有几分古怪，只是那人本就长得奇奇怪怪的，加上赵敏深信苦头陀，便未多放心上，如今听说他没有听她命令在外看守，而是一早就离开……
赵敏心中顿时泛起一股凉意。
——十香软经散的解药，正是在鹿杖客那里。
“竟然！”她咬牙，眸中一闪而逝的是愤然、不甘，以及几分委屈。
王府中高手众多，可多为趋利之徒，即便是玄冥二老，也被她视为走狗。唯独苦头陀，却是她唯一尊敬的，甚至将他当作长辈看待。
“偏偏是你！”
赵敏的猜想与事实已无大出入，苦头陀，即范遥一早就与张无忌等人商定好计划，她在万安寺找到他时，他正打算偷了解药给万安寺内六大门派的人，虽然被她阻了一时，但是一见她进了内堂便立刻飞奔回去。
张无忌本在等候信号，被赵敏拦住只能故作不知情与她周旋，见万安寺着了火才急忙过去。
他们虽然计划了救人，可那把火却是王保保放的。
范遥掳了汝阳王的宠姬收买鹿杖客，虽然留了些蛛丝马迹好令王府守卫找来以此逼迫鹿杖客，不料世子王保保竟亲自来了。
王保保只听了鹤笔翁几句话便猜破了他的计划，看范遥已逃到踏塔上，料想已来不及阻止他分发解药，当即令人放火烧塔，并派神箭八雄用强弓围射。
若非张无忌身负乾坤大挪移，便是机关算尽也抵不过这位小王爷的当机立断。
赵敏赶到万安寺时，寺内通红一片，那些武林人士几乎已杀红了眼。
她在明里只布置了百人，就是为了迷惑明教，将他们引进来再一网打尽，虽然并无把握擒住张无忌，可有那三件事在，他终究是逃不了。
可如今场景，竟与预想的天差地别。
张无忌他们定是早就知道了有伏兵，才会棋出险招大费周章去玄冥二老手里盗解药，而不是选择表面上看起来最简单的明抢。
她环视四周，脑海中却飞速找寻着破绽所在。
因为怀疑少林之事有手下暗中作梗，所以伏兵之事只有她和哥哥知道，便是对苦头陀，她也没有透露丝毫。哥哥将调兵令塞入她手中时，附在她耳边轻声说的话，用的是汉语，因为那天在场几个守卫皆是自草原调来的蒙古武士，无一人懂汉语，唯一能听懂的便是周芷若。可她就算是听到了，苦头陀这两日并未去塔中，更勿论是张无忌等人，她是如何——
突然，纷乱的画面停格在某一刻。
周芷若捧起张无忌的手，柔声轻诉，而她站在周芷若背后，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得到张无忌神情一动，眼中敛起她以为是踌躇不决的情绪。
顿时，一切都清晰起来，看似是踟蹰不决，实则是若有所思吧。
赵敏站在院口，冷眼掠过庭中的惨烈战况，这时一个亲兵认出她，立即跑过来劝她离去。
“郡主，快走吧。”
她点点头，正欲离去，突然视线在某处落定，然后便像是被冻住了一般，难以挪动一分一毫。
白发萧然的老尼动也不动躺在地上，为首的大弟子匍匐于地颤抖着伸出手替她合上双眼，而伏首恸哭的青衣人缓缓抬起了身子。
赵敏从未看到过周芷若流泪的模样，任凭她百般威胁欺凌，那人总是一副淡淡的神情，便是蹙眉，便是眼中情绪涌动，即便是忍无可忍而出手，也仅只是一时，很快便又恢复了平静。
最多的印象是咬唇垂首而一言不发。
如今她却两眼通红，两行清泪好像止也止不住，而那片氤氲水雾后的墨色中，一丝温度都不剩了。
“赵敏，我今日就杀了你！”
往日的轻言细语皆烟消云散，唯留下化不开的恨，只见周芷若抽出边上师姐的佩剑，一道清光瞬间斩破炙热，携彻骨寒意朝赵敏袭来。
一招冷月窥人，直取膻中、巨阙几大命门。峨眉剑法轻柔灵动，偏重防守，唯独此招攻而不守。
赵敏没料到周芷若会突下杀手，竟然一愣，反应过来时已来不及出招格挡，只得撤身避让，剑风擦过，便听得布锦割裂声，她的斗篷当即被割下大半。
她习武多年，却只和外人交手过一次，那便是在绿柳山庄和张无忌过招，可张无忌那般忍让的性子，出手比她手下武师还要客气三分，而今真刀实枪被利刃贴身缠上，还险些着了道，心里顿时一惊，然尚未站定，周芷若剑锋已转，这次是削她头颈。这次赵敏没犹豫，腰一低，避过这招同时抬脚便去踢周芷若腰胁。
见周芷若出手便是杀招，峨嵋弟子亦自悲痛中透出几分快意，有几个人已拔剑欲上前相助，却被张无忌有意无意地封住了去路。
张无忌也着实被周芷若吓了一跳，一时不及阻止，眼见那剑险些刺中赵敏，几乎要惊呼出声，见她避了过去才心才落下。他与赵敏交过手，亦看过周芷若的身手，知道她虽内力上占优势，可峨眉武功招式虽轻灵，却还是及不上赵敏的诡谲多变和出其不意，正欲上前拉回周芷若，可一眼瞥见赵敏手下几个番僧悄无声息逼近，拳掌已蓄势待发，便抢先一步去阻住那几个番僧，同时又注意挡住峨嵋弟子的去路，他性情宽厚，便是鹤笔翁他也能不计前嫌出手相救，何况是这里，赵敏和周芷若无论是谁受伤，都是他不想见到的。
赵敏这脚方向刁钻，除避退外无他法搁架，没想到周芷若却不闪不避，硬是受了她一脚，手腕一抖，又是万点寒光罩下。
见周芷若宁可拼着自己受伤也夺她性命，赵敏眸光一暗，狠意顿起。
今日她正所谓棋差一招，被周芷若扰得满盘皆输，又逢上苦头陀背叛，心中已是怨愤累累。可六大门派本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如今又是大势难回，她本已打算将这怒火压下去先回去再从长计议，了不起来个秋后算账。
然却被周芷若阻住，而后不由分说便是招招夺命，那些戾气终是压抑不住，顷刻爆发。
铿一声轻吟，寒芒闪现，四尺古剑携冲天剑气划出一道银线。
两剑相交，只听得一声脆响，周芷若手中的剑断为两截，而那道斩断利刃的清光，滞也不滞，切向她肩膀。
哐当，半截宝剑落地，倚天剑尖抛出一行血珠，于火光夜色下，愈显诡谲。
张无忌惊魂未定扶着周芷若的肩膀，那些番僧结了金刚阵，比他想象得难对付了一些，待前去分开那两人时，赵敏手中倚天已出鞘，火光电石间，他以太极的巧劲沾上周芷若肩头，带她带离，他若稍晚一分，周芷若怕是整只右臂连同半个肩头都要被削掉，站定后他忙去看周芷若的伤口。
那伤口长约四五寸，从上臂跨至肩头，看着狰狞，实上切口不深，无伤筋骨，几天便可愈合。
张无忌这才放下心，见几丈远处那几位番僧将赵敏围于中间，护得密不透风，而她持剑而立，嘴唇紧抿，面上是从未见过的狠意。
“周姑娘，对面人手众多，我们先走吧。”他叹了口气，将周芷若推到峨嵋弟子手中，然后抱起灭绝师太的尸身。
周芷若神色恍惚，最后望了赵敏一眼，然后一言不发掷了那截断剑，自张无忌手中接过师父尸身，瞧也不瞧他一眼，便向寺外走去。
赵敏死死盯着那肩头染血的青衣女子，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远，最后消失在纷乱的人影后，攥着剑柄的手愈发用力，直至骨节发白。
“郡主，这里不安全，快走吧。”手下又来劝说。
她环顾四周，似想冷笑，可眸中却闪过了几分茫然无措，最后深吸一口气收剑回鞘，昂起头维住那份傲然，拂袖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