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赵敏在前引路,过了集市,又绕过了主道,这样一路出了镇子,踏着城门外的青石板大路来到一所大庄院前。

  庄子前栖着一波碧池,两盘绿树成荫,如此季节,这甘凉一带竟然有如此风景,周芷若不禁暗中吃惊。

  待到门口时,那八个汉子已不见踪影,周芷若驻足回首,面上露出些许疑惑。

  “他们还有别的事,周姐姐不必在意。”赵敏见她在门口停住,立即反应过来,如此解释道,“快进来吧。”

  周芷若应了声,最后看了眼空空荡荡的大道,便跟着赵敏走进这种气派非凡的宅子,只是心中仍有些许忐忑。

  峨眉门规极严,门下弟子鲜少与其他人有交往。这是周芷若第一次独自去别人住所,况且峨眉与那人之前还有过小小过节,周芷若想到这个,愈发心神不宁起来。

  是否会被师父责备尚且不明确,不过若是被丁师姐知道,必定少不了一顿奚落。

  然而那些懊悔的情绪在踏入大厅后,便被其间气势恢宏驱散。

  大厅上高悬匾额,写着“绿柳山庄”四个大字。中堂一幅赵孟頫绘的八骏图,八驹姿态各不相同,匹匹神骏风发。

  左壁悬着一幅大字文:白虹座上飞,青蛇匣中吼,杀杀霜在锋,团团月临纽。剑决天外云,剑冲日自斗,剑破妖人腹,剑拂佞臣首。潜将辟魑魅,勿但惊妾妇。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

  这幅字笔势纵横,骨力遒劲,勾陈间尽显游龙之矫,但笔调清秀隐隐又透出几分妩媚,细看便知是出自女子手笔。

  诗后虽然没有题名,不过周芷若已猜到这字由谁所书,这世间像这幅字一般集豪气与柔媚于一身的女子,也只有面前这少女了吧。

  “这是我胡乱写的,周姐姐可莫取笑。”赵敏见她没有多瞧那副八骏图,而是盯着这幅字出神,抿嘴一笑,目中有得意口上却在谦虚。

  “不敢,赵姑娘之文韬武略举世无双,我只有所感慨罢了。”

  “周姐姐这般不吝赞美,我可担当不起。”赵敏说着似是害羞起来一般,抖开折扇掩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灵动的眸子,似笑非笑。

  话虽如此,但应当是非常受用吧,周芷若只一瞥便移开目光,如此想道。

  从大厅到偏堂,一路摆了不少物什,虽然种类繁多,但错落有致,丝毫不显冗杂。其中有价值连城的珠宝器皿,也有些市井街头常见的竹编织物。

  周芷若不禁再度感到惊异,一般富贵人家的摆设都是与身份相当的名贵之物,可这赵姑娘家中却是上品下品皆有,着实匪夷所思。

  “喜好之物不分贵贱,只要看上了,我都会想办法弄到手。”赵敏竟又看穿她心中所想,轻晃着扇子笑道。

  周芷若点了点头,虽早知这赵姑娘聪敏过人,但仅凭她目光流连所在就能推知其余且分毫不差,仅用眼力过人这四个字来形容怕也是小瞧了她。

  也难怪当日能道出峨眉形势危急,若非明教几位长老皆有伤在身,六门派的确前途难料。

  寻思间,已抵达会客处。

  仆从自侧门走入端上了一壶酒,几道小菜,赵敏引周芷若落座。

  “周姐姐先在此歇息,我一身风尘,先去换身衣服。”说罢便绕去了屏风后。

  周芷若打量这一方小室,与大厅的开阔相比,这里显得简单多了,仅两屏风,一小桌,几幅水墨,再无其他,却也是尽显雅致。

  奢华与清简,这赵姑娘竟都把握得分毫不差,周芷若在钦佩之余,又生出几分自惭形愧。

  不过能得如此人中龙凤以客相待,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罢。

  思绪百转,欢欣与愁苦一并涌上心头,周芷若自己也说不上为何会如此,只知道心情复杂,看也看不透,理也理不顺,只能任其如雨后杂草般疯长。

  等了好一会儿,赵敏都没出现,周芷若算了下时刻,心里猜想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又等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周芷若终是坐不住了,拿了剑打算先行告退。

  与家丁说一声,以后有机会再赔罪罢,天黑前没回去的话估计要受罚了,况且她伤药还没买呢。

  然而才站起来,便听得屏风后匆匆的脚步声,嫩绿罗裙的少女踏入周芷若眼中,似乎是一路小跑过来的,裙摆带起的风,携了暗香袭来,这一室清朴顿时添了无尽旖旎。

  唇角微扬,星眸中映出灯火明灭,赵敏依旧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只是换上女装后,竟是与男装截然不同的风情。

  英气不减,媚态更甚。

  眉眼尚未全然脱去稚气,却已然可以窥见将来的蛊惑人心。

  书中所谓的红颜祸水,大抵便是这个样子吧。

  周芷若似是被震慑到了,不自觉垂首,再抬头时目光却落在赵敏眉上,眼中掠过几分清明。

  原来是重新画了眉么。

  之前均为剑眉斜插鬓角,是故添了不少英姿勃发的味道;如今柳眉如黛,女儿家的温婉精致表露无遗。

  这姑娘心思之细腻,莫说同龄人,放眼那些跌打滚爬了几十年的老江湖,估计也寻不到几个足以匹敌的。

  赵敏见她持剑而立,知她欲走,忙开口赔不是,说是重新梳洗打扮一不小心忘了时间。她身上香味已与之前不同,仔细看的话便能发觉发梢微湿,应是沐浴过。周芷若料想其所言非虚,只是时间余得不多,她纵是千般想重新坐下也只能抱手告辞。

  赵敏却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按回座位,将桌上斟得满满的白瓷杯递给周芷若。

  “这酒周姐姐一口都未喝,若这样走了,不是显得我招待不周了吗?这是绍兴女贞陈酒,已有十八年功力,周姐姐给我面子,尝一口如何?”

  那酒醇馥幽郁,色泽清澄,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佳酿,周芷若却摇了摇头,“峨眉为佛门名地,遵清规戒律,不得饮酒,赵姑娘抱歉了。”

  “佛门有杀、盗、淫、妄、酒五戒,周姐姐如此谨遵,岂不是断了姻缘?”赵敏手指轻点下巴,语调云淡风轻,话中却又几分意有所指。

  周芷若脸一红,师父告诫过在外不可无故饮酒,她一向把师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这酒自然是不会喝的,可是直接拒绝又有些不好意思,便编了个这么理由,被赵敏这么一反问却像是被赶上了死路。

  峨眉俗家弟子可婚配,这清规戒律自然是站不住脚,无论承认还是反对都无异于自打耳光,可这酒却是无论如何都喝不得。

  “回去被师父闻到酒气,我怕是要被罚去后山思过了。”进退维谷,周芷若只得说些自己愚钝无法全部领悟门规戒律只照着师父师姐吩咐行事之类的话,支支吾吾想支开话题。

  “这酒甚好,我可舍不得在里面下毒。”

  赵敏说得平静,周芷若心一沉,零零碎碎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背后蓦地窜起一股寒意。

  酒味浓而烈,就算混杂了毒药也会被其味道掩盖,喝下去后就算察觉味道奇怪,也往往来不及了。

  周芷若不饮那酒,五成为师命,五成却是她本就不愿喝,并不是因为怀疑赵敏是恶人,而是出于习惯,毕竟一份懈怠三分险。如今心事被道破,她眼中浮现出些许愧疚以及戒备。

  “赵姑娘——”她张口想道歉,却被先行一步打断。

  赵敏挥了挥手,竟然又笑了起来,“周姐姐行走江湖,警惕些总是好的。”

  说罢她起身,拿了两空杯倒了些水,将其中一杯递给周芷若。

  “当日若无周姐姐照顾,我怕是已死在那了。今日本想好好招待,不过既然不便我也不好强求,姑且以这白水为酒略表谢意。”说完后她举杯,将整杯水一饮而尽。

  周芷若见赵敏如此喝下去,更觉自己方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惭愧之意愈浓,便也跟着喝下那杯水。

  “当日无故扣留,是我峨眉的不是,我应当向赵姑娘赔罪才是,招待什么着实不敢当。”

  对于此事周芷若一直于心有愧,方才一直没有什么机会,如今赵敏提起,她也趁此机会道出抱歉。毕竟如此家世,若是因为那事与之树敌,日后峨眉估计会损失惨重。

  赵敏却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借此机遇得以一窥峨眉派风貌,不如说是一桩幸事,尤其是尊师的佩剑,倚天之名我听闻已久,亲眼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江湖有云“武林至尊,宝刀屠龙”,亦有“倚天不出,谁与争锋”。由此可见,屠龙刀,倚天剑,为并列的两大神兵利器,自从屠龙刀随谢逊一起失踪,中原便以倚天剑独尊,无其他兵器足以与之匹敌。

  倚天剑为峨眉派镇派之宝,周芷若并不明白其中故事,只知道这柄利剑始终与师父同在,寄予了她所有心血和希望。

  周芷若见赵敏眼神飘向远方,知她又想起了当日所见。

  寒芒过处,血肉横飞。

  “周姐姐使过那倚天剑吗?”赵敏突然如此问道。

  周芷若顿时忆起当日在光明顶,握着那柄剑的感觉,虽然比她寻常佩剑要重一些,可是丝毫不觉累赘,重心凝于掌中,挥起来反而更轻盈。剑刃破空丝毫无阻碍,锋利得难以置信,力道卸去九成后剑气依旧能轻易割开布料。

  那是人人都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呢。

  “没有。”她低声答道,“倚天剑为师父所有,我一介弟子哪里有资格碰触。”

  “可这剑终究是要归周姐姐的吧。”赵敏把玩着那瓷杯,眼底氤氲,唇角的笑似乎渐渐隐去了,又似乎更深了些。

  “赵姑娘在乱说些什么呢。”周芷若想一笑而过,视线触及赵敏的表情却又怎么都笑不出来,方才似是错觉的寒意再度攀上后背。

  眼中的赵敏似乎又变了个人,不是绿洲中的肆意潇洒,也不是营帐中的任性狡黠,亦不是市集中的凛不可侵,这是她从未设想过的模样。

  “尊师是打算把这掌门之位传给周姐姐你吧。”

  尾音未落,周芷若面色已变,赵敏却似只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一脸漫不经心,边说边自顾自在瓷杯里斟满酒,而后举起轻嗅,笑道好酒。

  灭绝师太平生最宠爱的弟子有两个,一个是纪晓芙,另一个则是最晚入门的周芷若。纪晓芙已亡故,剩下弟子中得她倾囊相授的只有周芷若一人。

  周芷若入门才九年,资历最浅,武功也远不及静字辈几位师姐,按理说这掌门之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头上,可是灭绝师太却是把她当掌门继承人培养,师姐们曾或明或暗提及过,她心若昭雪,面上却只能一再避讳,一旦涉及,必定遭来非议。

  为什么赵敏连这都能知道,而且为什么要提及这个,周芷若百思不得其解,只知道背后寒意愈发浓重,说话声音也愈发轻微起来。

  “师父正当盛年,几位师姐蕙心纨质,武功高强,我无德无能,只求不拖累了她们,掌门二字当真是折煞了我。”

  赵敏莞尔一笑,眼中不以为然更甚,“的确,灭绝那老尼看起来还能活上个十几二十年,有得等呢。”

  听到她口中对灭绝的称呼从“尊师”变为此等不敬之言,周芷若又惊又怒,然而还未来得及作出什么应对,对方已接着说下去。

  “我现在就让你当上峨眉掌门好不好?”

  “什——”

  “只需周姐姐以后给我点便利就可以了。”

  恢复了女子装束后的赵敏举手投足间明明尽显迤逦缱绻,可一颦一笑却是形似甜蜜而意全无。

  周芷若只觉一颗心直坠冰窖,饶是她温婉过人也忍不住拍案而起,站起瞬间,眼中的怒却被惊惧取代。

  四肢虚软,使不出半分力气,想运转内力各处穴位像是被封死了一般,竟是一点内息都调转不出,她撑住桌子,摇摇欲坠竭尽全力方站稳,“这……你……”

  这显然是中毒的迹象,可是她只喝了一杯白水,到底是——

  “周姐姐如此警惕实属难得,可惜我这十香软经散无色无味,混在白水里也是一点都瞧不出呢。”赵敏眯起眼,又闻了下那酒,然后手一甩,悉数泼到了地上,“虽是好酒,不过区区十八年而已,也不足为惜。”

  “可、可你……”

  “倒水前,我指尖稍微蘸了些酒,还好没弄错杯子呢。”赵敏说着还长吁了口气,眼中闪烁着恶作剧得逞后的得意神采。

  可她的所作所为岂是寻常恶作剧的程度,周芷若手指收拢,紧紧扣住桌面,若非使不上内力,气急攻心之下估计要把那方木料生生掰断。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

  “进来。”

  一人大步走进来,看也不看周芷若,到距赵敏三步的地方单膝跪下,双手捧起用绸布包着的细长物。

  赵敏依旧倚着椅子,懒懒散散地接过那物,抖开包覆的绸布,从中取出一柄四尺来长的古剑来。

  周芷若睁大双眼,心跳似乎都停住。

  那剑鞘上隐隐发出一层青气,剑未出鞘,其利已显,上面金丝镶着的两个字:倚天。

  “师父……”她嘴唇动了动,桑子干涩得已发不出声。

  那正是与灭绝形影不离的倚天剑。

  “还记得我和你说,那八人还有别的事吗,办得真不错呢。”赵敏举着剑翻来覆去看了一番,然后握住剑柄,只见寒光流动,剑已出鞘,她轻轻转了转剑柄,背后那屏风顿时分为两截轰然塌下。

  “好剑,好剑!”赵敏面上的笑容彻底舒展开,笑得如此开心,隐约中周芷若竟又似看到那份孩童般的天真,纯粹——以及残酷。

  下一刻,凛气逼近,周芷若视线已有些许涣散,那直指咽喉的利刃在她眼里分成了好几道模糊的影子,可是每一道都刻着无尽杀意。

  “当日在大漠,你峨眉派待我如此无礼,我本该诛灭你一门。”

  原来……并非不在意……身子愈发酸软,头脑也愈发浑噩,周芷若闭上眼,扣着桌子的手又紧了紧,却无力留下任何痕迹。

  “不过周芷若你待我也算不错,虽然最后让我离开稍有些败兴,也是顾虑我安危之举。”

  原来在你看来,那只是败兴罢了……

  “知恩图报这道理我懂,只要你答应为我做事,峨眉掌门之位就是你的了,这剑也可以一并给了你。”

  周芷若终是低低笑出声,“你……把我师父怎么了?”

  她已没有多少说话的力气,至此已是强撑着一口气,随时都会晕过去,却仍然不忘询问师父的下落。

  “她大概在睡觉吧。”赵敏收回剑,面上露出了几分索然无趣,见周芷若已快撑不住禁不住开口催促,“怎么样?答应的话就立刻给你解药。”

  “休想。”周芷若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吐出那两个字。

  听到如此回答,赵敏垂下肩膀,遗憾地叹了口气,很快又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模样,“那就没办法了,来人,把她带走。”

  肩膀立即被扣住,周芷若抬眼看向那少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道:“你到底是谁……”

  至此一直坐在椅子上的绿衣少女终于站了起来,笑眼中道尽踌躅满志——

  “吾乃天下兵马大元帅汝阳王之女,敏敏特穆尔。”

  字句铿锵,凛然不可侵,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气。

  周芷若睫毛微颤,眼底最后一丝清明也被阴霾所覆盖。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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