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一逼退渡劫，周芷若便没往后看第二眼，身形却不停，一阵风似的往人群中掠去，手起剑落，但见剑影一晃，众人尚不及辨清她动作，就听得鹿杖客捂住右肩跪倒在地，惨呼不止，鲜血自他右肩狂喷而出，鹿杖断作两截落在地上，旁边则是他的右臂。
她出手突然，谁都没有预料，鹿杖客虽然立即回挡，但那鹿头杖如何能抵挡倚天剑的锋利，登时就被卸了一臂，见他痛的死去活来，鹤笔翁哪敢久留，连忙扶起他往山下奔去，才几步就听得背后传来冷冽的警告：“你二人若再为非作歹，下次便取你们项上人头。”心中一阵战栗，更是连回头都不敢，健步如飞顷刻就没了踪影。
周芷若这才行至赵敏身畔，问道：“你没事吧？”
赵敏摇了摇头，取出手帕替她拭去唇角的血迹，柔声道：“倒是你，还痛不痛？”
她二人相对而立，眼中似只有彼此，衣袂翩飞恰似天外之人，红尘一切都被视若无物。
忽然，远远传来一声暴喝，却是谢逊，只见他指着少林僧众中的一名老僧叫道：“成昆！你站出来，当着天下众英雄之前，将诸般前因后果分说明白。”
原来是那达摩院僧人见势不妙，询问成昆该如何收场，他虽然声音压得极低，但谢逊双眼盲后耳音特灵，对他又是记着铭心刻骨的血仇，立时便将他认了出来。
成昆眼见事已败露，长身大喝：“少林僧众听着：魔教扰乱佛地，藐视本派，众僧一齐动手，格杀勿论。”他手下党羽纷纷答应，抽出兵刃便要上前动手。
这时，一老者的声音远远传来：“少林弟子听令，圆真图谋不轨，尔等速将那叛徒擒下。”
只见范遥和韦一笑奔上峰来，二人携扶着一位老僧，正是少林寺方丈空闻，刚刚那声号令便是他所下。
成昆见空闻被救下，而少林寺僧侣正派者远为众多，自己党羽占不到合寺僧众的一成，看来接掌少林方丈的图谋终于也归镜花水月，心想：谢逊作恶多端，我若制服了他，大可将一切罪行尽数推在他头上。他的武功皆我所授，他双眼又盲，难道我还对付他不了？于是道：“谢逊，江湖上有多少英雄好汉命丧你手。今日更招引明教的大批魔头，来少林扰乱佛门福地，与天下英雄为敌。我深悔当年传授了你武功，此刻非得清理门户、整治你这欺师灭祖的逆徒不可。”说着大踏步走到谢逊面前。
谢逊高声道：“四方英雄听者，我谢逊的武功，原是这位成昆师父所授，可是他遇奸我妻不遂，杀我父母妻儿，师尊虽亲，总亲不过亲生的爹娘。我找他报仇，该是不该？”
群雄不及回应，成昆一言不发，呼的一掌，便向谢逊头上劈去。谢逊怒极反笑：“好啊，成昆，你倒是替天下英雄应了。”蓦地里长啸一声，挥掌疾劈过去。
张无忌欲帮谢逊，却被他喝住：“无忌，这是我与他的恩怨，你不得插手。”是以他在旁虽焦急万分，却不敢轻易出手。
两人这一搭上手，以快打快，转瞬间便拆了七八十招，之后谢逊使出七伤拳，成昆则以少林九阳功化解。
“周姐姐，你瞧胜负会如何。”赵敏问道。
周芷若观摩半晌，叹道：“谢狮王遭了成昆暗算，多半撑不了多久了。”
原来谢逊练那七伤拳时为求速成，当年便已暗受内伤，拳力中原有缺陷，是以明面上是他占了上风，实际上内伤却越受越重。
赵敏忖道：只消谢逊报了仇，化解执念，便再也不会与芷若为难。忽地叫道：“成昆，你骗得空见神僧出头化解冤孽，骗得他挨打不还手，致他含恨而终，冤魂不散，你看，你看，你背后站的是谁？满脸的血，怒目指着你的背心，这不是空见神僧么？”
成昆明知是假，但他作了这件亏心事后，不免内疚神明，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正在此时，谢逊又是一拳击到，成昆出掌挡格，身子微晃，竟没后退，分心之下，真气走得岔了，被这拳打得胸口气血翻涌。
这时赵敏又叫道：“空见神僧，你紧紧钉住他，不错，就是这样，在他后颈中呵些冷风。你死在徒儿手中，他也必死在徒儿手中，这叫做一报还一报，老天爷有眼，报应不爽。”
成昆给她叫得心中发毛，疑心生暗鬼，隐隐似觉后颈中果然有阵阵冷风吹袭，忙乱之际，一时想不到这峰顶上终年山风不绝，加之他二人纵跃来去的打斗，后心自然有风。
赵敏见他微有迟疑，便趁热打铁：“成昆，你回过头来看看背后。你不敢回头么？你瞧瞧地下的黑影，为甚么二人打斗，却有三个黑影。”
成昆情不自禁的一低头，果见两个人影中多了个黑影，心中一窒，谢逊已一拳打到。成昆不及拆解，硬碰硬的还拳相击，砰的一响，二人各以真力相抗，都是身子摇晃，退后了一步。成昆这才看清，原来那黑影是断折了的半截松树的影子。他慌神之下，动作一缓，就被谢逊抱住，料得谢逊要与他同归于尽，他当即奋力挣扎，却忘了身畔就是地牢，脚下一个踩空，便和谢逊一起跌入那地牢中。
地牢中积水齐颈，一团漆黑，成昆登时也成了瞎子。他急速后跃，只盼远离敌手，但地牢狭窄之极，一跃之下，后背重重撞上了石壁，想要纵身跃起，小腹上却中了一招七伤拳，登时剧痛入心。
外人瞧不见地牢中的情形，耳听得成昆与谢逊吆喝之声不绝从地底传上来，蓦地里成昆一声惨叫，跟着两个人影从地牢中一齐跃上。只见成昆双目流血，兀自痛呼不已，他不似谢逊那般失明多年，一旦看不到，便被谢逊占了上风，几招就被戳瞎了眼睛。
谢逊冷笑道：“瞎子的滋味好不好过？”呼的一拳击去。成昆目不见物，无法闪避，这一招七伤拳正中胸口。谢逊左手跟着又是一拳，成昆倒退数步，摔在断松之上，口中鲜血狂喷。随后谢逊一拳接一拳，毫无停手之意，待到第七拳时，成昆便已胸骨寸断绝了气息。他却又打了六拳才停下，这十三拳，分别代表他一家老小十三口人命。
张无忌见他大获全胜，正欲欢呼，却见谢逊突然坐倒在地，全身骨骼格格乱响。他大惊，知他逆运内息，要散尽全身武功，忙道：“义父，使不得！”抢上前去，便要伸手按上他的背心，以九阳神功制止，然还是晚了一步，只见谢逊猛地里跃起身来，伸手在自己胸口狠击一拳，口中鲜血狂喷。张无忌伸手扶住，只觉他手劲衰弱已极，显是功夫全失，再难复原了。
谢逊指着成昆说道：“成昆，你杀我全家，我杀你偿命。但你毕竟是我师父，我一身武功是你所授，今日我自行尽数毁了，还了给你。从此我和你无恩无怨。”
而后他复而坐倒在地，大笑三声，之后身子便一动不动，没了声音。张无忌颤抖着伸手一搭他的脉搏，接着便浑身一震跪倒在地，哭道：“义父！”声音哀恸，叫闻者纷纷叹息。
原来他强练七伤拳身负内伤，又在冰火岛风餐露宿多年，身子早不如以往，只凭一股恨意强撑，而今大仇得报，怨气纾解，散功后身子便承受不住，顷刻气绝身亡。
群豪念及同教的义气，无不怆然泪下。讯息传出，登时哭声震动山谷。
周芷若虽受谢逊胁迫，一直将其视作心头大患，见了此景，亦有所不忍，只觉人世恩怨难计算，悲欢离合，道不尽言不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手却被赵敏握住，察觉掌心的温暖，她不禁收拢五指，似要将那份温度纳入血肉。
一场英雄大会，藏尽了阴谋算计，至收场，却是满目萧然。空闻方丈知此事全因自己听信成昆挑唆而起，行至张无忌面前，朝谢逊拜了三拜，称道惭愧，张无忌却摇了摇头，一言不发抱着谢逊的尸体下山去了，明教群豪见教主离去，顷刻间走得一干二净。谢逊已死，屠龙刀也在明教手中，冲着这两样名头来的江湖人都纷纷散去。武当派二侠担心张无忌，也随明教一起离开了。
周芷若见走了一半人，便对那黄衫女子道：“多谢前辈相助，眼下天色将暗，也是离开的时候了，不知前辈可愿赏光，随我等下山饮一杯薄酒。”她说完，却见黄衫女子目光落在她身后，露出一丝不可置否。
回头一看，只见先前挟持赵敏的一干人拦住了去路，显然还是不肯善罢甘休。空闻方丈承明教相救，又从范遥口中得知全靠赵敏的计策他们才能挫败成昆阴谋，便不打算再追究她当初血洗少林一事，只不过少林充其量只能抽身事外，却没有立场阻止其他人。只能任凭那些人拦住峨眉。
“诸位还有何事？”周芷若神色冷淡道，同时估算起对方实力来，心道：少林派不参与其中，强行突破未尝不可，只是本门弟子说不定被他们所伤。
“如今英雄大会已完了，我们可以寻那妖女清算万安寺的事了吧。”唐文亮冷冷道，在万安寺被断了一指的遭遇被他视作奇耻大辱，做梦都想报这一箭之仇。
他一发话，四下纷纷传来应和，周芷若不禁暗暗叫苦：张无忌就这样走了，倒是留下一堆烂摊子。
明教若还在，尚能护得赵敏，只是张无忌因谢逊之死神智大乱，哪里还记得其他，眼下峨眉派只能独自应对那些人了。
看来终究是免不了一战，周芷若心想，随即神色一凛道：“赵姑娘为峨眉派座上客，诸位与她的过节，峨眉派只能一并担了。”
人群中忽地有人道：“周掌门，那妖女非峨眉弟子，亦与你们非亲非故，甚至还害死了你师父灭绝师太，你如此袒护，着实有失偏颇。”紧接着又有人道：“士可杀不可辱，我们受她侮辱，岂能忍气吞声？但她一介女流，我们与她为难未免显得仗势欺人，不如这样，我们网开一面，峨眉派既置疑要收容她，往后峨眉门人见了我们，须得礼让三分，周掌门意下如何？”
周芷若眸光一寒，顿时明白了他们的意图。
明面上是寻赵敏报仇，实则是为了以后能压峨眉一头。
这时，她听得赵敏轻轻道：“陈友谅。”顿时明白过来，那些人不再执着于私仇，转而以大义为名为门派谋利，会想到这一层，定是受了陈友谅指点，她若以武力逼他们屈服，峨眉派便要落得仗势欺人的恶名。
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左一句“此仇不报非君子”，右一句“为了江山社稷也一定要诛杀那妖女”。
看着那些人的嘴脸，周芷若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已是怒极，掌心搭上倚天剑，蓄势待发。忽听得黄衫女子道：“你执意要护她？哪怕要杀光这些人？”
她就站在周芷若身后，声音极低，只有周芷若一人听到。
周芷若轻声道：“是。”黄衫女子曾问过她类似的话，她那时候内心纠葛万分，却仍固执地要保护赵敏，嗓音格外坚定，而今口气淡淡的，竟好似理所当然。
黄衫女子道了个“好”，随后缓步走出，将赵敏掩至身后，道：“你们口口声声要寻我徒儿报仇，可有问过我？”
她语气冷冰冰的，仿佛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然话一出，不咎于平地惊雷，众人顿时一阵哗然，周芷若和赵敏也俱是一震，但赵敏很快反应过来，跪下朝她拜了三拜，称道：“还望师父替我做主。”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是临时收的徒弟，可赵敏已磕了头，便是要阻止也来不及，他们纷纷交换了个诧异的眼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知道她身手之高超乎想象，若是动起手来，己方决计讨不到好处。
半晌，终于有人鼓起勇气道：“你是什么人？”
黄衫女子却不予回应，而是扭头对周芷若道：“降龙十八掌可在？”
周芷若立即将那束绢片取出，恭恭敬敬交给她，随后便听黄衫女子道：“丐帮传功长老，劳烦你过来一下。”
丐帮见恩人来了，不敢离开，一直守在外围，听得她呼唤，传功长老立刻应道：“好！”说罢领着八名八袋弟子分开人群，挤到黄衫女子跟前。
黄衫女子将那束绢片递给他，道：“听闻贵派前帮主不及传下降龙十八掌就被奸人所害，峨眉派为郭大侠后人所创，机缘巧合留了掌法精要下来，周掌门顾及峨眉祖师与你们耶律帮主的渊源，一直想找机会转赠予你们，今天正好大家都在，你就拿去吧。”
传功长老接过那绢片，翻了几页，见上面密密麻麻以蝇头小楷所书的，果然是降龙十八掌精要，当即跪下想谢过黄衫女子，却听她道：“不必谢我。”他顿时明白过来，转而拜谢周芷若赠书之德，随后奔向史红石，与她交谈几句，便朗声道：“史帮主感激周掌门大恩，日后峨眉派若有难，丐帮必定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这番话中气充沛，说得甚是响亮，显是有意要让在场人人听见。
那些人本以为明教离开后，峨眉势单力薄不足为惧，此时丐帮却站到了峨眉一边，叫他们愈发踟蹰，丐帮近年来声势虽已不如往时，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江湖上仍有极大潜力，谁也不敢轻视，不少人听了传功长老这几句后，已开始打退堂鼓。
正当他们犹豫不定时，赵敏悄悄对黄衫女子说了些什么，黄衫女子闻后，瞥了她一眼，眼底竟露出几分笑意，只是很快就冷下脸，对尚且愤愤不平的几人道：“她受朝廷指派对付你们，实乃立场所致，你们想要报仇，也应该去找元庭问罪。”她话音一落，丐帮等人便附和道：“是啊，怎么不敢杀去大都。”
她又道：“我听你们声称要汉人社稷，不知你们中有几人曾上阵杀敌过？”
那些人顿时面面相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黄衫女子见他们眼神躲闪，神色愈冷，道：“你们不去投奔义军，却对一个小姑娘喊打喊杀，还敢说是为了江山社稷？充其量不过寻私仇罢了。”随后她一指唐文亮道：“既然你们是寻私仇，自然只能按江湖规矩解决，你们与我徒儿其他师父切磋输了才被斩了一指，想一雪前耻，便和我过几招吧，如能赢了，我这徒弟便任你们处置，如是输了，便再留下一指，如何？”
她语气平淡，无多情绪，却散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众人见过她救赵敏时的身手，哪里还会妄想能赢过她，被她几句说得哑口无言，神情悻悻，早不复当初神气。
周芷若见他们的窘态，不禁暗暗发笑，她知道黄衫女子这些说辞定是赵敏教的，她隐世不出，对于赵敏和诸门派的过节，顶多知道个大概，不至于连细节都清楚，那番话头头是道，还点出他们是比试输了才被断指，自然只有赵敏能想到。
赵敏囚禁六大门派的确是为朝廷效力，眼下她舍弃身份，自然不能以江山社稷未由要她偿还罪责，只是这些话若是由她或者赵敏说出，定要被冠以“狡辩”之名，借由黄衫女子之口说出，也好叫人心服口服。
无关社稷，便不能以大义相逼，而江湖人论私仇，无非看谁武功更强，黄衫女子一席话，将那些人的退路都堵住了。
周芷若忽地想起黄衫女子曾称赵敏是个有趣之人，心道：她身为杨过杨大侠后人，虽看似冷冰冰的，行事却是洒脱不羁，还有些邪气，敏敏的性子与她倒是有几分相似，她收敏敏为徒虽是为了解峨眉之困，却也有惺惺相惜的缘故吧。
“可有人上前讨教？”黄衫女子扫视众人，见无一人敢应，便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奉陪了。”而后对周芷若道：“周掌门，祖上与峨眉师祖颇有渊源，是以吩咐后人对峨眉多加拂照，你年纪尚轻，我也不知你可否担当大任，便谴我这小徒弟助你一臂之力。”
之后，她将一个金铃交给赵敏道：“此乃本门信物，无论你遇到什么难事，都可持此信物来终南山寻我。”
赵敏立即接过那金铃，拜道：“多谢师父，徒儿必不负师父所托。”
黄衫女子又告诫了周芷若几句，待她一一应下，便敛衽为礼，手一招，带了身穿黑衫白衫的八名少女，飘然而去。
有人追出问道：“姑娘究竟是何人？”
黄衫女子脚步不停，口中缓缓道：“终南山后，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迹江湖。”有几人欲叫她留步，她丝毫不理会，自行下峰去了。
忽然，丐帮的小帮主史红石追出几步，叫道：“杨姐姐，杨姐姐！”
只听得峰腰间传来那女子的声音道：“丐帮帮主年幼，帮中大事，请周掌门尽力周旋相助。”周芷若朗声道：“遵命。”那女子道：“多谢了！”
这“多谢了”三字遥遥送来，相距已远，仍是清晰异常。
稍候片刻，周芷若对赵敏微微一笑，然后对众人正色道：“诸位若无其他要事，峨眉派就先行告退了。”
说罢便携了赵敏的手，穿过人群下山去了，峨眉弟子紧随其后，武器在手，一百多人浩浩荡荡，很是壮观。那些人早已失了斗志，见峨眉派实力不俗，更是不敢冒犯，只能默默退至一旁，给她们让出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