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瓷杯温润,酒香醇厚,无不为臻品,周芷若虽过惯了峨眉山上的清苦日子,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眼前是平民百姓穷其一生也难以求得一窥的奢华,若是以前,她大抵也是乐于细细欣赏的,毕竟都是些稀罕玩意,少年人又有哪个会对此毫无兴趣。可如今,那瓷杯分明是沁人心脾的冰凉,可心中所感却是灼似烙铁,让人恨不得立刻将其掷地砸得粉碎。

  可是她连这点都做不到,只能在赵敏的注视下举起杯子,杯缘触及下唇时,心头一闪而过几分踟蹰,最终化为毅然决然——

  事已至此,纵然是鸩酒又如何,倒不如说,若能蚀骨传肠,倒是一了百了。

  酒很烈,入口瞬间便化为火蛇蔓延而下,及腹中又缓缓扩散出暖意,饱受牢中阴寒侵袭的身子顿时暖和起来,的确是好酒,只是她终究是很少饮酒,学不来赵敏的豪迈,抿了一口便放下杯子。

  “我说过这酒滋味极佳,没骗你吧。”赵敏未计较她喝了多少,见她确实是喝下那口酒,面上的阴晴不定顿时烟消云散,撑着下巴瞧着周芷若,笑盈盈的眼已弯成一轮弯月。

  周芷若看了她一眼,旋即垂下眼,盯着杯中残余的酒,又似出了神。

  “那日我说的话,周姐姐还记得吗?”赵敏却由不得她沉默,竟提起那日所说的话来。

  执杯之手一紧,周芷若闭上眼,心中怒气翻涌,极力克制将这酒悉数往对面那张脸上泼过去的冲动,压抑之下,手微微颤抖起来,连带杯子之酒也被晃出几滴。

  “如果你现在改变了主意。”对面那人却倘若未觉般继续说下去,“放你走也未尝不可,周姐姐意下如何?”

  那声音轻柔委婉,若不听内容,只会以为是无邪少女的闲事笑谈罢了,只是对于周芷若来说,却好似利刃穿心,每个音节都能划出一道无法愈合的血痕。

  相似的话语勾起那些不愿去回忆的画面,绿衣少女懒洋洋地倚在椅上,眼中纯真尚在,却多了几份残忍,笑得极美,亦令人手足冰凉。只短短几个时辰,她发自真心予以照顾的少女就变成了高高在上蒙古郡主,汉人的死敌。

  “周芷若宁可一死,不愿欺师灭祖。”她睁开眼,依旧盯着手中杯盏,不愿被窥去眼底的任何情绪,声音清冷似携了峨眉山巅之寒,只有她自己知道,怒极之后悲彻骨,唇齿间已有血腥味蔓延。

  这番回答已然在赵敏预料中,她只不可置否地摇了摇头,伸手去取周芷若手中泼洒了大半的杯子,然后重新斟满,而后再度玩味地勾起嘴角,“那我也不用你做什么事了,就这样放了你好不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周芷若终于抬起头,她只道赵敏寻她来只是为了羞辱她从中作乐,这番话却是意料之外。

  赵敏晃了晃杯子,看到她眼中的不可置信,笑道:“你我虽各为其主,可那一天的照料却也不是虚假,我说过,我不是知恩不图报之人。”

  她看向周芷若的双眸,发现其中只有冷漠和戒备后若无其事移开目光,心中却泛起几分道不明的情绪,似酸似苦,又带了几分不甘。

  那时候,周芷若眼中总含着温柔,就算包扎完后明白过来被愚弄了,也只是泛起些许无奈,而无分毫恼怒,这像极了儿时闯了祸后父兄的眼神,有无奈,更多的却是关心和宠溺,无论惹了什么麻烦,他们最终关心的只有他们的敏敏有没有受伤。

  父兄的眼中除却温柔,还有属于英雄的豪气云天,而周芷若则更温婉一些,所谓温柔似水便是如此吧。而此刻那双清澈的眼眸中唯剩敌意,若她们非处于对立阵营,赵敏大抵真的愿意去交这个朋友,只是现在这些都不可能了。

  她心中惋惜,将酒杯推到周芷若手前时,终忍不住一声叹息,而后道:“如果你想走,我立即把解药奉上,派人护送你回峨眉也未尝不可。”

  周芷若不可置信看着她,见她眼中无分毫讥诮,反倒是有几分心事重重,竟像是真心的,本欲斥她休看不起人的话语生生止在了喉间,化作了苦笑,“多谢郡主,可周芷若只愿与峨眉共生死。”

  峨眉待她有养育之恩,无峨眉便无今日的周芷若,她如何能弃之不顾。

  赵敏听后一怔,而后竟笑出声来,钦佩之意在眼中一闪而逝,世道混乱,多少人为求生路而无所不为,更有人为几口粮便可滥杀无辜,可如今周芷若却不为所动,看似愚蠢之极,却无人有资格嘲讽。

  “要是那些蒙古将士若能有此等风骨就好了,也不至于遇到几个草寇就丢盔弃甲。”双手举杯至齐眉,她知道这是汉人表达尊敬的方式,而后仰头一干而尽,“你我虽势不两立,但周姐姐这番气节,令人叹服。”

  周芷若本笃定赵敏只是玩弄诡计的小人,如今见她言语间的尊敬无半分虚假,无寻常奸佞的虚与委蛇,眸中又是掠过了些复杂的情绪,之后视线立刻被赵敏脖颈上一点红痕吸引,虽然很细微,但无疑是伤痕。

  她贵为郡主,身边有高手相护,脖颈为名门,就是寻常百姓也都护得好好的,她怎么会伤在那里?

  “你受伤了?”思绪涌动间,话已脱口而出,待周芷若反应过来,便是后悔也来不及。

  赵敏一愣,见对方目光落在自己脖颈,随即明了,手捂上脖间伤处,眼珠一转,眉眼间便带上某种得逞的快意,“怎么,你关心我啊?”

  她抿嘴轻笑,眸中已看不出半分城府,独余满满的清澈好似纯真孩童,周芷若仿佛又看到了初遇时那个少女,心口又一紧,想矢口否认,又想愤然道只是惋惜没有割得更深些,此般千言万语浮上心头,好不容易觅得了反驳的话语,却又蓦地失了开口的兴致,只能移开视线,一言不发。

  赵敏撑着下巴,本饶有兴致等着她回话,心道无论周芷若说什么她都能一字不差驳回去,等了许久对方却只是沉默,她讨了个无趣,不甘不愿地放下杯子,性子上来了也不注意力道,那杯子砸在桌上,震得酒壶也晃了两晃,之后好像又想到了什么,站起来走到周芷若身边俯下身子,开口时语气软糯竟像是撒娇一般。

  “几天前我和那魔教教主张无忌见了面,没想到那厮看起来相貌堂堂,却是个卑鄙小人,竟欲轻薄我,我可是以死相逼才侥幸逃过一劫呢。”

  酒香沁入心脾,这次却是自赵敏身上散发出的,也不知她喝了多少才沾染了那么重的酒气,周芷若不觉皱了皱眉,心中却念起刚刚听到的“张无忌”这三个字。

  张无忌?他已经当了明教教主?初闻及有些吃惊,细想又是情理之中,明教各派争斗多年都没争出个所以然,如今张无忌以一人之力挽救了明教,这教主之位名至实归。

  明教远在西域,而赵敏几天前与张无忌相见,意味着明教也来了中原,说不定已经知道六大门派失踪的消息,不知张无忌会作如何应对。

  只但愿他们平安无事,周芷若如此心想。

  她被关了许久,既不知绿柳山庄明教险些全军覆灭,也不知武当山下的连环计险些把张无忌逼死,只知道依照赵敏将六大门派掳来的手腕,明教总是高手如云说不定也讨不到什么便宜,是以此对明教的担忧竟是分毫不差。

  “怎么,素问峨眉派视惩奸除恶为己任,女子名节何其重要,对于此等恶行,周姐姐竟听若罔闻?”赵敏见她不语,便又凑近了一些。

  酒香更重了,周芷若抬眼,一眼便瞧见赵敏脖子上的伤,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

  视线却不由自主落在那道伤痕上。

  伤口很小,说是伤痕都算夸大了,可是在如此近的距离,却能看出切口极细,必是利刃所谓,若稍不甚——

  她竟有些不敢想下去了,又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对赵敏有所恻隐,只能再度移开视线,神色漠然道:“张公子心性温厚,我看,你持刀相逼为真,而他意欲轻薄则为无稽之谈。”

  张无忌在光明顶以一当十,却未伤任何人性命,算得上是个君子,又怎会行如此卑劣之事,周芷若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这多半是赵敏胡诌之词。

  见她反而为张无忌说话,赵敏甩袖悻悻然退回去,把桌椅拍得乒乓作响,“那日他欲脱我鞋袜,若非我急中生智,也不知道那淫贼要做出什么事,待我了了大事,必定要他不得好死。”

  虽然是她困人在先,但她起初笃定张无忌是个正人君子,所以他当真去脱她鞋袜时的确是慌了神,起初那几滴泪也全无作假成分,所以想起来依旧耿耿于怀,恨不得在张无忌脸上狠狠踩上几脚才能解气。

  周芷若见她的恼怒带了几分小孩子耍性子般的任性,看起来不似假装,心中愕然。

  难道她所说的是真的?她心中暗道,目光在赵敏脸上流连片刻,很快移开,不愿再多想。

  无论如何,都与我无关,心中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面色愈发低沉。

  见她又恢复了之前的沉默,赵敏略沉吟,眼中浮起几分戏谑,“周姐姐当日还与他为敌,如今却为他说尽好话,难道——”

  周芷若心一跳,已然知道她想说什么,明明她只据实以对,到赵敏口中却变成了“说尽好话”,即便要辩解也无从说起,心头顿时泛起几分心灰意冷,顷刻又强压了下去。

  “那张无忌虽及不上你宋师兄清逸潇洒,却也算得上英俊,武功又神乎其神,如今还贵为明教教主,得了周姐姐的青睐确是情理之中。”

  周芷若眉头轻蹙,紧紧闭上眼,面上显出几分忍无可忍的神色,却依旧抿唇一言不发。赵敏却将她的无言当做默认,见到她面上隐忍之意,反倒像寻得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兴致愈盛,语气愈加欢脱起来。

  “那张无忌似乎也对周姐姐恋恋不忘,那天听我提到你,他眼睛都亮了呢。” 她在屋里转了个圈,最后在周芷若面前停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周姐姐生得如此国色天香,我若为男子,怕也要与他们争一争呢。”

  她低头,目光落在周芷若眉心那点朱砂上,此时她面上无多血色,在苍白陪衬下,那点朱砂愈发娇艳如血,无端显出几分妖冶,赵敏似看得出了神,未多想就抬手抚上,似想探究那点嫣红是否确为朱砂妆点,抑或其实是血石嵌缀。

  始料不及的柔软感触贴上眉心,周芷若浑身一震,睁眼望向赵敏的眼中满是震惊与初始那股看不透的情绪。

  赵敏猝然缩回手,仿佛被那道视线烫伤般,莫名生出几分心虚,片刻后又觉得自己只是看晃了眼。她往后退了一步,只道周芷若是厌恶,心中一瞬掠过些愧疚之意,面上却作出不以为意的模样,反而抬高下巴,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当那些小小的慌乱过去后,她背过身去,走了几步,却又暗自问自己为何要退避,这么一想性子顿时上来了,心想你不喜的话我偏要,目光在房内转了一圈,突然有了主意。

  周芷若见她自梳妆柜上的盒子里取了什么东西,以为她终于气恼了想找些法子泄愤,却见她转过身时,面上哪有什么恼怒,那笑看起来竟比之前还要欢畅。

  “周姐姐之仙姿,世间难有,可峨眉的装束终究是过于朴素了些,小妹这里倒是有一物与周姐姐极为相称。”

  赵敏说着已逼至跟前,周芷若还来不及细看她手中到底是什么,就觉得发髻一松,而后很快被固定。

  “果然,这簪子根本就是为周姐姐量身打造呢。”赵敏笑盈盈退开,手里把玩着一物,却是周芷若原本的发簪。

  “你?!”周芷若立即抬手去拔头上的簪子,却被赵敏挡住,听闻她得意的轻笑声,心中积郁了多少天的怒气终是按捺不足,瞬间将理智拉断,起身扬手便向赵敏挥去。

  赵敏立即出招格挡,她领教过周芷若的峨眉绵掌,那时她行动不便却还能斗个旗鼓相当,如今见她这招路子与峨眉绵掌相似,本胸有成竹可以截住。不料周芷若气急之下拍出的却是飘雪穿云掌。

  峨眉绵掌是灵动飘逸,招如流水延绵不绝,飘雪穿云掌却是忽吞忽吐,路子闪烁不定,乍看相似,实则完全不同。周芷若天资聪颖,又屡次得灭绝师太亲自点拨,此时拍出的这一掌已尽显精要所在。

  初手骗开赵敏的搁架之力,后招接踵而至重重拍上了她左肩。

  这招携了十分怒气,若周芷若内力还在,赵敏怕是要被震出内伤。而此时虽无多少实质性的伤害,她却也被掌力推得往后倒去,重重撞在了屏风上。她吃痛地低呼了声,还不及作出其他反应,就听到门碰的一声被踢开,身材高大的男子闯入,赫然是王保保。

  亲兵都在外城待令,他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一切事宜处理妥当,之后便拿了军符给赵敏送来,才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到里面打斗声,心中警铃大作,赶在那几个护卫前一脚踹开门冲进去。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妹妹捂肩倒在屏风上,而她面前的青衣女子还维持着出掌的姿势,顿时横眉倒竖,怒喝了声“放肆”便伸掌扼向那女子脖颈。

  这个妹妹他自小便当珍宝一样宠着,便是连大声呵责都不舍得,如今竟然被人这样欺负,手甫抓出,心头已掠过千百种令她死无全尸的法子。

  周芷若却站在原地躲也不躲,一掌拍出后她便拉回了理智,赵敏先前的威胁跃入脑海,登时浑身发冷如坠冰窖,见那男子如此杀意心中竟然生出几分欣慰。

  ——死在这也许能解了她的怨气,这样师父师姐说不定能免遭遇难。

  下一刻却见赵敏飞身过来,手化为刀击上那男子曲池穴,已袭至面门的掌风一颓,便往边上偏去,而后那男子已被赵敏抱住胳膊往后拖去。

  那男子身形魁梧,赵敏那点力气于他根本无关痛痒,可他看起来确实半分力气都不敢用在她身上,只能由着自己被拖到门口,之后才有几分气急败坏开口,“妹子!那人伤了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她。”

  他一开口,周芷若才知道那便是赵敏的哥哥,汝阳王世子王保保。

  难怪他那般勃然大怒而无半分踟蹰,如果是寻常手下,多少应有些惶恐才对。看样子应是极其爱护他妹妹的,那一刻,周芷若确实感受到了几乎要使人窒息的杀意。有兄长这般相护,也难怪那位郡主大人性子如此骄纵,明明是自己强词夺理喜怒无常却毫无自觉。

  发觉自己又开始想赵敏的事,周芷若黯然垂首,恨不争却竭尽心力都无济于事。

  “哥哥误会了。”赵敏开口,一边晃着王保保的手,声音本就软糯还刻意拖长了音节,撒娇意味更甚,“传闻峨眉武功不亚于少林武当,我刚刚只是好奇试了试,没想到自己大意不小心摔了。”

  这话真假参半,赵敏没能挡住一方面是距离太近她又经验不足,另一方面的确是大意所致。

  周芷若瞥了她一眼,见她讨好地挽着王保保,眉眼间具为一个乖巧的妹妹该有的神色,心中疑惑愈浓之余,又不禁感慨这位郡主大人糊弄起人真是手到擒来。

  “那她也不该伤了你!”王保保仍有不满之意,不时看向周芷若的眼中仍带着刀一般的冷酷。

  “我才没那么容易受伤呢。”赵敏动了下肩膀,见哥哥面色不见缓,跺了一下脚,不撒娇了反而开始置气,“哥哥不是答应六大门派交给我处理么,怎么现在又信不过我?”

  “可——”

  “我不过想为爹爹和哥哥分忧而已,这也错了么?”赵敏咬住下唇,眼中浮现出委屈,竟似是快要哭出来一般。

  “唉……”王保保虽不明白妹妹为什么要袒护那个人,可见她这样子哪还有不松口的道理,重重叹了口气,“好,这次就放过她,若有第二次,你说什么都没用了。”

  随后将东西往赵敏手里一塞,附身在她耳边悄悄道:“一千精兵,任你调遣。”

  他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赵敏一人能听见,周芷若虽然站在不远处,却也只看到了他的口型,说完后王保保便丢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然后离开了,步子急促,似乎有急事。

  赵敏盯着哥哥的背影,直到他一转身消失在视野中,才松了口气般垂下肩膀,随后扭头看向周芷若,那些甜言蜜语的神情悉数消失,狠狠瞪了她一眼后才转过身去,吩咐手下把她带回去。

  手脚重新被镣铐锁住,经过赵敏身边时,周芷若看出她眼底几分怨气,心中苦笑道这郡主睚眦必报,被拍了一掌果然是不甘心。本欲问询她是否还会如说的一般处置对峨眉,见了那表情后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此时若问出口,怕反而是引火上身,她如此想着,心中却念起王保保方才那番话来。

  六大门派精要皆被擒拿,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却还与六大门派有关,而且还借了她哥哥什么东西。

  一千精兵,任你调遣。

  她在心底念出这八个字,眼底顿时起了波澜。

  六大门派中了十香软经散且镣铐加身囚于牢中,只一队普通士兵就可以控制,为何还需借兵?

  莫非是——

  醉翁之意,不在酒。

第九章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倚天同人)殊途同归去最新章节+番外章节

正文卷

(倚天同人)殊途同归去最新章节+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