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谲

  书房里肆意游走着墨香。莫惜懒懒靠在软塌上,拿捏了一柄折扇于青葱细指间悠然转动,托腮炯炯望着伏案疾书的人。那人映在摇曳烛光下的脸愈发温软柔和,还有那温和气度映在眉梢嘴角的温润笑意,暖得教人移不开眼。

  受常年习惯驱使,伊墨在沉心忙事时总不为外在所扰。而当她猝然停笔,吹干墨迹,将依次书写好的军情回执及请辞奏折收归一旁,起身仰头活动筋骨,一动之下蓦然发现斜靠在软榻上托腮打盹的小丫头。

  偏头再望,夜色如墨,白色的烛芯长长地垂落下来,烛火黯淡无神。

  伊墨轻声挪步到软塌前俯首,压低嗓音唤:“惜儿?”

  “嗯?”莫惜费力地抖动眼睫毛,迷蒙的眼露出一道缝儿来。

  “无事,夜了,我送你回去睡。”她一说完,一双纤手已然抬到眼前。伊墨无声轻笑,转身就此将人背起。将书房几簇烛火由内而外吹熄后,稳步子出门去。

  ·

  再说月岚,随伊砚回去侍郎府后愤懑难平,索性与他告辞回到学士府上,回府不要紧,时机却赶得刚好。气鼓鼓的人踏进她家小姐的院子,恰好看到月灵身影隐没于房门口,当下快步追上去。

  月灵放下食盘折回门口,不待抬手掩门,一人影跃然撞进眼里,月灵侧身让路,忍不住埋怨:“你这丫头,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月岚不满地轻哼,“天大地大无处为家,能真心接纳我的只有小姐与你。”

  满怀心事的司马梓都被她这戏言逗笑了,放下诗书坐到圆桌边问询:“出了何事?伊砚待你不好?”

  月岚摇头,“他倒是没。”

  司马梓了然一笑,“伊家都是好脾气的,想来他也不会苛责你。”

  月岚冷哼,“好脾气是真,墙头草也不假。”

  月灵将汤药盛出,摆到司马梓面前,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各自不解。司马梓又问:“怎么了?”

  月岚在一旁见此光景,想想月灵近来挂在嘴边的“小姐本就身娇体弱,此番又伤重未愈,气血有亏”云云,顿时难以启齿。想想晚膳时那两位相处的情形,她直替她家小姐抱不平,然而静心再想,这事若属她多想,她岂不成了多话之人,甚至,平白为小姐与将军重归于好增添负担?若她所见不虚,她实言相告,小姐定然伤心,想通了这一层,月岚当下改主意,决定缄口不言。

  两相沉默时,司马梓本是垂首持匙搅动汤药的,半晌未闻她出言,疑惑间抬头来瞧,就将月岚未掩饰完全的纠结看在眼里。汤匙咣一声跌落碗底,人紧着起身追问:“是关乎她?她出事了?”

  月岚一惊,继而紧忙摇头。

  月灵一看月岚反应,也猜个八.九不离十,当下劝说:“岚儿你知晓什么直说罢,免教小姐心急。”

  月岚依次瞥过她二人的焦虑神色,将视线下移到浑不见底、波动连连的药液面上,缓缓开口:“将军无事,只是、”

  司马梓放下高悬的心,缓口气坐下。

  “奴婢今日随伊大人去过将军府,晚膳与墨将军一并用了。奴婢觉得,她二人亲近了些。”

  月岚全程没提过另一个人,司马梓已然猜到。她随意将汤药搅动几番,将汤匙置于一旁小蝶上,端起碗一饮而尽。这翻腾的苦涩倒使她恍然回到八年前的清明雨时、回到江州灵屏山的禅院客房、回到与她表露心迹互诉衷肠的欢喜时光。

  可那些终归是可望不可求。

  司马梓默然垂首,顷刻间,于青釉瓷碗之中传出几道清脆的‘吧嗒’声。

  “小姐……”月岚悔得跟着就要落泪。

  月灵躬下.身,软声劝慰:“小姐,您别多想,将军她不会、”

  司马梓摇头,起身,泪落连连还执意笑着,“我却希望她会。”早晚有这一日,我二人只会越走越远……这步,莫不如是她跨出了,省得留下无端猜想,无端惦念,无端伤心。

  月岚还当她家小姐被伤到直说气话,不待开口劝说就被月灵拽住衣袖摇头示意。

  “小姐,奴婢等先退下,您有事唤奴婢一声。”察言观色后,月灵拉起一旁懵然不解的月岚就走。

  出得门去,二人并行,月灵叹息后摇头,“心事难医……兹事体大,还得小姐亲自定夺。”

  月岚黯然点头,在心内不由得自责行事冒失。

  月灵将一切看在眼里,轻言安慰:“你也不必太过自责,小姐将军两个已然走到今日,聚散离别尽已尝遍,此后终归会好的。”

  月岚闻言,眼神亮了亮,点头赞同。

  月灵见劝慰见效,嘱咐月岚几句又催促她回侍郎府安心静候。

  ·

  另边厢,城郊小院

  赵秋生不耐地在堂前来回踱步,间或眺望门外漆黑如墨的夜色。

  他俨然在此等候近两个时辰。

  大门传来吱哟两道开合响动,赵秋生疾步出门来迎。

  为首的玄袍男子目不斜视,冷肃着脸跨进房门。

  “驸马爷金安。”待为首男子端坐上首,赵秋生俯身揖礼道。

  上首男子正是本朝唯一驸马史岩。闻言,史岩冷笑,“有赵大人这等鞠躬尽瘁的同僚下属,岩之大幸,自然金安。”

  本是句好话,被不阴不晴的语调宣之于口,赵秋生暗道不妙。俯首在地,语出颤栗:“驸马爷,可是下臣有行事不周之处?”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一双阴鸷鹰眼直望得跪地之人冷汗津津。赵秋生叩头赔罪,“请驸马爷息怒,请驸马爷明示。”

  “你近来可有得罪何人?”史岩阴沉着脸,不耐转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赵秋生草草回忆后,颤声道:“下臣行事小心,并未、”

  一只飞镖从上位投来,落于跪地人双手之间。赵秋生吓破了胆,后仰坐地。

  史岩失了耐性,不再绕弯子,“赵大人倒是真性情,颇有爱美之心。怎么,盘算借这一镖英雄救美,感化她还是迫使她以身相许?”冷哼之后继续道:“别怪本官没提醒你,司马府那女子绝非是你得罪得起的。近来你最好安分些,若你无心悔改,坏我大事,本官势必要你好看!”

  史岩起身,走到堂下人身前,垂眸冷冷一瞥,“还有,记得下次,收拾好你的烂摊子!”

  不待下首人诺诺应答,男子已负手离去。

  ·

  子时既过,回府一路清冷萧条。

  登阶入府时,史岩昂首望向高悬着的光洁如新的鎏金匾额,周身戾气不觉间浅淡飘散。

  撩起衣摆匆匆入内院,急奔到房门口前,征楞片刻后,推开盛满光亮斑驳的房门,趴在圆桌边睡意嫣然的明媚女子跃然眼底。

  他大跨步至桌边俯身,搭手拦住女子纤瘦肩膀,不觉话音里温情点点。“公主?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怀里的小女儿家转身扣住他腰际,迷蒙着眼睛软糯低语:“想你,便来了,左右不见你回来。”

  他心底的坚冰初融,躬身揽过腿弯将人横抱起,放轻力气抱回床里侧,在床边静坐望着她。

  依礼法,公主外嫁,在宫外另建公主府,与驸马相见也该召驸马过府才是。凌楚这位小公主却骄纵惯了,非要另辟蹊径,惦念她的驸马便不分时候自主登门来寻,更有甚者,与她那位皇嫂一般,将规矩礼法抛却个干净,只顾随性而为。

  史岩仔细凝视她的俏丽容颜,心底里涌动起欣慰满足。

  她是血统高贵的皇家之女,她更是他的妻。

  ·

  宫苑深深,灯影寥寥。

  勤政殿外,华服男子临高而望,长夜于他,太过萧瑟。

  身后忽有一道呼唤声,是他听厌了的清冷二字。

  “陛下。”

  “何事?”

  身后声音低沉无波,“驸马爷出手了。”

  静默之余,华服男子喃喃低语:“冬夜深寒,尽早唤依儿回来才是。”

  他身后的人恭谨退下。

  ·

  常有言道:东边日出西边雨,或有言之,几家欢喜几家愁。

  萧姑娘起个大早,出门恰好望见院中一颗枯树上两只喜鹊对视欢鸣,心情更为舒畅。

  遥望东边,熹微点点,不过拂晓。整座院子里,一觉睡到这时候的萧姑娘无疑是最闲在的。

  眺望天色,萧婧依估摸着伊墨这时该在院中习武,随即快步向她院中去。

  就近张望,四下不见其人,寻传送早膳的婢女问过才知伊墨早起去了书房。

  她转去书房,见到背对门边垂头似在思索的人,凑过去笑言:“到处寻不到你,原来你躲到这来了。”

  伊墨闻言回身,眉间似有隐忧。萧婧依凑近不解地打量她,赫然发现她手中握的恰是萧若水送来的折扇。

  萧婧依不动声色地把扇子抢过来,将展开的半扇折叠起,偏头问:“怎么?你也喜欢我这竹扇?”

  伊墨垂下手,欲言又止:“我看它掉在地上、”

  萧婧依眼眸闪了闪,急切握住她的手,“无事的。走吧,早膳备好了。”

  伊墨动动嘴没说什么,随她出门。估摸是自己心事过重,摇头作罢。

  ·

  近半日,伊墨沉静不语,早膳后躲回书房避不见人。萧婧依倚在卧房窗前,高举竹扇透过白日光细细端详。

  扇面上书有灵动的“萧”字,旁边缀有点点红梅。

  萧婧依还未看出什么不妥,就听人来报,说是府门外有人寻她。

  诧异之余,萧婧依起身要随带话的婢女出门,前行几步顿住,折回将折扇握在手里。

  萧姑娘本就愁绪缭绕,望见门外望穿秋水的人,脸色当即冷下,语出不善:“你怎么又来了?”

  萧若水神色焦急,俯首低语道:“馆中出事了!”

  萧婧依眉心一跳,抿唇不语,步履匆匆向萧馆去。萧若水默然跟在几步之外。

  ·

  踏入楼中,萧若水前头带路,端的是“宴请好友去雅阁小聚”的姿态。进门后,遣散其余人,不消萧婧依发问,萧若水蓦然跪地,“若水铸下大错,望宫主给若水改过机会!”

  萧婧依背立于她,语调冷然:“简言之,到底何事?”

  “前夜里送扇约您相见那位,男装打扮。若霜为仔细,派出几个丫头跟随打探,她几人至今未归,昨儿晌午,属下见京兆尹赵大人过门不入且行迹诡异,派出几人探寻,同样未归……”

  若霜,便是前天夜里与司马梓打过照面的人。

  “够了!”萧婧依凭前言已然猜出未尽之言,竹扇砸向素净手心。

  短暂静默后,萧婧依沉下怒气,“她们人在哪发现的?”

  萧若水攥紧双拳,“在城外八宝山。”

  萧婧依闭了闭眼,“亲人厚待……厚葬之。”

  萧若水应下,身形未动,“线人回报,司马府的月灵近日来几番入山,且,几人伤口也是她惯用的剑招所致。”

  几道清脆响动,萧婧依手中折扇扇骨断折、跌落于地。“请情形细细说与我。”

  ·

  天高云淡,桂树飘香。隔一日后再相见,两个娇丽女子一心怀忿忿,一落寞黯然。

  萧婧依盯紧对面娴熟倒茶的人,吃味道:“怎么?得偿所愿也不见你欣喜,司马小姐当真是淡泊世事。”她是指她们几日前相见伊墨为这人留恋的事。

  司马梓将飘香的茶盏递过来,淡漠瞥对面人一眼,“得偿所愿的不是娘娘您么?什么都肯舍弃,更名换姓,背祖忘宗,不顾礼法,只为留在她身边。”

  萧婧依翘起嘴角,笑意妍妍,“的确如此。”

  司马梓撇头望向亭外,满目秋日光景,颓败尽显。

  “此番约你,不是为她。”萧婧依举起茶杯凑近细闻,茶香如缕,舒眉浅尝一口,唇齿间间有细细甜丝泛起。

  “我却不知,与你还有旁事可聊。”

  萧婧依登时被气笑,“沈姑娘这话,说的倒像是你我二人凡有来往,必定是为她争风吃醋。”

  司马梓倾杯为自己倒茶,垂眸不语。

  萧婧依起身,居高临下,“我来是知会你,你身边那俩丫头,一走一留,如何抉择,交与你。”

  司马梓举杯未动,抬眸对视之,浅笑,“你以什么身份勒令我?”

  萧婧依也笑,一字一顿,“萧馆主人。”

  司马梓淡淡吹拂茶叶,“我与萧馆不过一道约定,萧宫主怕是差遣错了人。”

  “我今日,是来与你论江湖道义。”萧婧依重新坐下,沉眸视之,“前夜你受惊不假,我馆中也丢了人。”

  司马梓敛眉。月灵的话言犹在耳。

  萧婧依静观她的反应,话锋一转,“京兆尹赵秋生,司马小姐想必熟识。”

  对朝廷命官直呼名讳。司马梓对萧贵妃的骄纵提升一道认知。

  见她不语,萧婧依继续:“跟他的人,也不见了。”

  司马梓到此也算听个明白,直言问:“结果如何,萧宫主请直言。”

  “她们几人昨夜被刺杀,就在月灵常去的八宝山上,你作何解?”

  月灵几番登山是为寻药,司马梓知晓,却不打算坦言相告,“不过是无端猜想,无凭无据。”

  萧婧依自顾自说下去:“我已替你想好,月岚被你派去看顾伊家小子,不如你将月灵交与我,我绝不动她分毫,只求个结果。”

  司马梓即刻起身,严词拒绝:“她二人留在我身边,不过是感念沈家,我无法勒令她们去留。”

  萧婧依却不急,悠然起身,“有你这句话就好。她随你一并来的罢?我问她就好。”说完,已然快步踏出凉亭。

  司马梓加紧步子,左右跟不上人。等她快步到马车边,不知听萧婧依说过什么,月灵已然颔首应下。

  不多时,萧婧依坐在马车前室上,笑眼望向不远处主仆俩的深情话别。

  司马梓执住月灵的手,忧心忡忡,“你为何答应她?……罢了,再说无益。依你的功夫,她们不敢硬来。你且记着,今日是我舍弃你,你与沈家再无干系!不必顾虑其他,将事情言明,若她苛责你,寻到机会就走,远远地离开这。”

  “小姐、”月灵哽咽难言。本是她背弃小姐的,她家小姐还一心为她着想。噎在喉间的话只道出深沉的一句“小姐保重。”

  暂别后,似笑非笑的萧婧依与满目眷恋的月灵在路边,目送马车回城。

  萧婧依抬步就走,直视前方,“你去萧馆找萧若水,她会安排你的住行。”

  静默跟随的月灵开口:“还请萧宫主言出必践。”

  “你说雪莲?好,待我寻到就交与你。”萧婧依笑开,气得身后的月灵不甘地瞪她。

  蓦地想起旁的事,萧婧依敛起笑意,“我再问你,伊墨可见过沈念的字画?”

  事关小姐。月灵抿紧下唇。

  “你不想说?无妨,那我们的交易且拖上一拖。”

  月灵气恼,沉思后,无奈道:“小姐曾为墨将军作画。”

  萧婧依眯起眸子,果然!难怪伊墨对那柄折扇出神。

  之后一路两相沉默。月灵心下疑惑,谨慎不言。

  ·

  当日将军府的晚膳,气氛同样低沉。伊墨在书房呆坐半日,头脑混沌,只顾埋头吃饭,对怒视自己的目光毫未察觉。

  萧婧依心气不顺,回房之后就将那柄断扇丢进橱柜犄角旮旯里,巴不得再不见它。

  彼时,萧姑娘后知后觉,她对司马梓的心思举动也须得有更透彻的认知。暗叹,留下月灵或许有意外之喜。

  作者有话要说:  近两天捉虫 修改字词,若给大家造成困扰,敬请原谅。

  还有两处错误更正如下:

  一是时间点,沈家冤案发生在‘现在’的六年前年初

  而伊墨从军离家是在七年前春天

  二是称谓,驸马爷他老爹的称谓,由宰首改为内阁宰辅(借鉴唐代官称),因为又提到有丞相在,宰首重复了……

  望见谅,鞠躬致歉

  (补个字,伪更)

诡谲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袖拢天下,殇曲悠悠章节列表在线阅读+番外章节

正文卷

袖拢天下,殇曲悠悠章节列表在线阅读+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