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后

  昏时未见归人,萧婧依急不可待出了门,踏出侍郎府辗转至萧雅阁。

  听闻城外传回伊墨消息,萧婧依带人快马出城。天擦黑时,终在城郊十里亭寻到了人。

  萧婧依遣散余下的人,独身步入庭中。伊墨蜷缩在石柱边,埋头膝上。

  无言,未言,尽言。

  萧婧依默然,只坐到伊墨身边。

  ·

  月岚入夜回府,始一得见她家小姐,又被推出门去探听将军府的消息,再次归来已是深夜。清清嗓子赶忙汇报:“伊砚不在他府上,听护卫说昏时将军府那位曾登门,她去时他也紧着出门了……将军府的人口风严得很,那个没良心的也没露面……”瞧着司马梓神思不属,月岚再是大咧咧惯了,总也觉出不对劲,谨慎开口:“小姐,是有什么不对吗?”

  黯然坐在圈椅中垂眸许久,司马梓忽而抬头,笑眼凝泪,“她知道了。”

  月岚在她身前蹲下,万分错愕,“小姐是、是说……”

  泪滴汹涌滚落,抚过颊边颓意,由颌骨向下扎个猛子,坠入直领衣襟,漫过一片。

  本应到此为止。无论是那个无缘的人,或是那滴溅出的泪,滚沸般充盈在心腔,渗入她久病未愈的、被过往撕扯开的血口子,即使牵扯又放弃,仍未见毫厘缓和。

  若私心全无,怎会在那人回京时以“报恩”名义强行留她在身边,若大彻大悟,怎会借感谢旁人之意送留有自己笔迹的折扇到她府上,存以侥幸?

  若践行自己昔年誓言,在那人远在北疆时,便不该冲动回信予以回应、报以念想……

  司马梓自嘲,什么城下之约,什么缘尽如此,还不是自欺欺人?

  伊墨,你守了七载春秋的念想,终究是为我破灭。过往,到此为止。

  敛入袖中的素手攥紧,挂着潮意的眼挤出笑,“雪莲找的如何?”

  月岚垂下眼帘, “附近山里寻了遍,山下农家也问过,有农户说雪莲近处寻不见,要出关向西北去。”

  司马梓摇头,握住月岚的手腕,“炼药一事到此为止,筹备入宫事宜要紧。”

  月岚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小姐,只差一味雪莲便齐了,我们费了这么多心力,如今放弃不是功亏一篑么?”

  司马梓别开眼,眺望窗棂折射来的墨黑寂夜,沉默良久,声音随之缥缈,“不需要了。”

  月岚欲言又止,转而想起旁的事,“小姐当真甘心入宫?”

  甘心?司马梓起身,到窗边去,背对于她,“岚儿是想说沈念心高气傲,从不知甘心为何物,而如今,我是在违逆彼时的她。”

  月岚起身,垂眸,“奴婢不敢这么想。”

  “不怪你作如何念想,本就如此……灵儿她,不畏口舌,留在萧馆,原由她不肯明说,想来也与我有关……其实,你二人都该离我远些,如今,倾心为此般的沈念,不值得。”

  月岚急了,“小姐您这是折煞奴婢了!奴婢等陪伴小姐十几年,不提老爷夫人的再造之恩,就说您对我们的照拂之恩,我与那没、我与月灵此生难报!”

  司马梓转过身来,与之对视,良久后,唇角轻扬,“以后不提这些,若无你们相携,我今日没可能安身此处,既如此,我们不提旧事……岚儿,我还有事相求。”

  司马梓示意下,月岚走近,压低声音,“小姐您说。”

  “留意京兆府动向,及其密切往来的人……京兆尹投靠了史家,他来往之人想来也与史家脱不了干系。”

  “……”月岚听出不对,“小姐您这是……莫不是您不曾想带我进宫?”

  司马梓握握她的手,语出无奈,“你这性子不适合宫里。”

  月岚不甘,“小姐您就适合么……”

  心弦撩动,回忆蔓蔓,遥寄年少时,她曾对另个人亲口说过,她不适合宫中拘束的生活。

  月岚后知后觉地住口,暗恼自己失言。

  司马梓绕过眼前人,坐回原位,垂首,缓和片刻后道:“史家人素来警觉,查探不出什么,若非必要,避免与他们打照面。”

  月岚点头,一一记下,告退出门时恍然记起什么,折回来,“小姐,奴婢为您看看伤吧。”

  司马梓抬手,捻开系带,褪去裙腰处的娟条,现得偏安一隅。

  月岚蹲下来仔细查看,对着素肩那一道寸长的血痂,愁眉不展,“小姐这伤还挂着血痂呢……您再不仔细留意它,怕是入宫检查就说不过去……”

  司马梓淡淡答,“到日子去掉便是了。”

  月岚讶异,“若施外力,怕是会落疤呢!”

  司马梓扬唇,“无碍。”拢合衣襟,又道:“我左右不会自惧自弃。”

  心有疑虑,月岚迷惑着起身,再次道别后退出房门,转身没走几步,豁然开朗。

  司马梓吹熄外室烛火,缓步向里。

  辗转反侧,揽得倦意。手搭在左肩上,隔着里衣轻轻摩挲,不等入梦,那张腼腆的笑脸光顾眼前。

  我与你的最后牵绊,莫非仅限于此了?

  ·

  曦光打在脸上,些许缓和干涩眼眶的痛。伊墨沉默,撑起身就走。

  萧婧依不语,亦步亦趋。

  ·

  “可有依儿消息?”下了早朝,皇帝穿着朝服回程一路步履匆匆,踏入勤政殿就屏退众人,急着出口问殿中恭敬行礼的男子。

  贺昀向御前总管李安递上字条,垂首答曰:“请陛下御览。”

  凌晟对着谨小慎微呈上字条的李安不耐地摆摆手,转而问贺昀:“你知晓什么,直言便是。”这人向来谨慎,身为凌晟的暗卫统领,除却保证皇帝及宫苑安全外,还负责御前汇报宫外近况。凌晟知晓他每次都提前过目过,但凡遇到他需避讳的必定佯装不知。

  聪明,识时务。这便是偌大天下能人众多,而凌晟独留贺昀在身边的原因。

  不像某些人,不聪明,更不识时务。凌晟眼底划过锐利,直觉贺昀禀报的事,还与那他速来不喜的呆子有关。

  一语成谶。

  只听贺昀沉声答:“宫外来信,萧主子出城,一夜未归。”

  随侍一旁的李安敏锐地听到了骨节清脆的响声,吓得绷紧了后背。

  “都下去。”帝王的声音寒凉如冰。

  “臣告退。”

  “奴才告退。”

  波澜不惊与唯唯诺诺相继消失在紧闭的厚重的金漆朱门外。

  殿中,少年皇帝愤而起身,侧身拔剑,凌空跃起,眼中,杀意毕现。

  ·

  帝后大婚,如期举行。

  皇帝行仁义施仁政,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帝后婚礼加上封后大典,尊贵、欢庆自是不用说。

  这些都与将军府无关。传说墨将军身体抱恙,特意向吏部递了请假折子。再看将军府,大门紧闭,拒不见客,冷冷清清地,将京城的欢庆热闹尽数隔绝在外。

  伊墨愈发少言,每日按军营的作息规矩活着,练拳舞剑,研习兵法。

  仿佛几堵墙,几道门,真的将街头的欢快热烈隔断开。

  她巴不得如此。

  萧婧依断了出门散步的习惯,也不再惦记街市糕点铺子的杏仁酥,安心陪着她。

  她在院里习武,她靠在廊柱上观望或是逗弄花花草草;或她在书房温书,她在一旁眯个午觉或是贪嘴儿吃些瓜果蜜饯。

  日子一样过。

  可有些人有些事,再懊恼再不甘,也终究被现实磨没脾气,由千百不甘变为任意淡然。

  ·

  丑时刚过,学士府灯火惺忪,渲染其上浩瀚星河。司马梓被一群前几日便入住府上的教习女官唤起,不多时,已端坐梳妆台前,闭目养神,任凭身后的人反复。

  耳边嘈杂,心亦不得静。

  于静惯了的人而言,典礼前这一遭繁琐程序,加之不绝于耳的‘开解劝导’,着实隐忍艰难。

  再喜庆再隆重,不过是行程序一场。谈不得星点期待欢喜。

  司马梓缓缓睁开眼,环顾铜镜中的人与景,满目疏离。

  镜花水月,人间大梦,算不清几分由心。

  无意识地收手入袖,握紧一截物事心骤然绷紧。

  职责未尽,她尚不能如此颓唐。

  ·

  门豁然推开,室内来往忙碌之人俱是惊愕回眸。

  司马梓就着偏头的动作,愣在当场。

  其余人纷纷俯身行礼,齐道一声“见过学士大人”。

  身着苍色长衫的中年男子负手入内,轻轻点头,扫视众人,面色平和,“诸位大人连日辛劳,老夫已命前厅略备薄茶,还请各位稍事休息,容我父女俩小叙几句。”

  几个领头女官相互递过眼色,颔首告退。

  “您怎么、”门甫一阖上,司马梓急切起身,为大步上前的男子制止。

  司马萧抬手轻撘少女柔弱肩膀,视线落在正红喜服外霞帔之上,“身子可大好?”

  司马梓僵直了背,思虑过才道:“梓儿不孝,劳舅父挂心了。”

  “你这丫头,与亲娘舅还这般见外。”司马萧无奈摇头,“你娘也是这般,从小对家里人卯着劲撒娇嬉闹,对外人便是中规中矩,恨不得退避三舍,不相往来……”

  半晌不闻下文,视线投向镜中,望见身后那男子追忆出神,司马梓轻道:“舅父与兄妹是梓儿最亲的人。”

  转念想起眼前人儿的身世,司马萧垂眸扼住哽咽,倾身由妆奁中取出桃木梳,退一步,为少女梳理如瀑长发。

  心底的伤痛被无声掀起,司马梓不及承受,黯然垂眸,这时,又听闻背后陷入回忆般的留恋之言。

  “头发黑直柔顺,性子倔强执拗,你呀,和你娘一样……幼时,常见母亲打理蓉儿菲儿的发,我也心痒痒想上手试试,后来由诗文里知晓女子嫁时装扮,那时我便憧憬,待日后,送两个妹妹出嫁时,必定要缠着母亲应允露上一手。”

  司马梓听得鼻子一酸,慌忙垂首。

  司马萧熟稔地盘出新妇的发髻样式,依次取过一字排放在桌案上的金钗,将之点缀发间,错落有致,末了,双手捧过凤冠,轻轻戴在女子发顶,手撘回瘦削肩膀,端详镜中人良久,“你姨母入宫前,凤冠也是由我为她戴上的……却是难为你母亲在外受苦了……”

  “舅父……母亲与父亲和如琴瑟,她定然不悔。”

  一声轻叹,直视镜中的娇丽女子,“舅父只愿你平安无虞,无疚无悔。”

  娇颜笼于柔光下,司马梓轻言:“谢舅父体谅。”

  “还有一事,关于你娘离家……你或许曾听闻市井流言……”司马萧郑重开口,忽听闻门外催促:“学士大人,时辰已到,奴婢等恭请皇后娘娘上轿!”

  司马梓尚未适应那道陌生的称呼,又被沉稳的叙述撤回。

  司马萧扶了人起身,轻轻拥人入怀,抚她的背,“今日事急,改日寻到机会,我再说与你。丫头只需记着,你与你娘,从未被司马家舍弃过。”

  心头一颤,脑海混沌,关于上一代司马家三小姐离家的过往传言片段呼啸而过,看不真切。

  “走吧。”司马萧取过绣有金丝凤凰的红纱来,遮了女子凤冠下的容颜,扶着她出门,并嘱咐道:“随时来信,住不惯或是心里闷、受了委屈莫要自己强撑,司马家不敢妄称家世显赫,却也容不得为人轻视不敬……今日起,你便是皇后之尊,母仪天下,为难你的,便是为难皇家为难我司马家……丫头,记着,司马家永远是你的家,无论何时何地,你是何境遇。”

  ·

  司马梓端坐于十六乘喜轿中,心绪与蓦然抬高的形势相应和,乱糟糟地混作一团。

  头脑被压抑得思维迟缓,浩浩荡荡行过十里长街,未见清明。

  轿门外有人轻声提醒:“娘娘,到了。”此后较帘敞开,外面的昏黄日光透过斜照入眼,被扶下了轿。

  身着正红色喜服的女子以玉线流苏遮面,以金丝红纱掩头,被女官搀扶着,被浩浩荡荡的人潮簇拥着,拖着曳地裙摆,款步登高朝向眼前飞檐斗拱的华丽宫殿而去,至于高耸宫殿其后庞大的建筑群,未多置一眼。

  ·

  册封之礼过。

  仁明殿

  丝竹管弦之声遥遥传来。司马梓端坐在寝宫凤床上,广袖中的双手交握一处,紧紧绷着。

  夜色蔓延,殿中灯火通明,司马梓移动了手,抓过袖中的物事,收于掌心。

  隐约传来一阵铿锵有力踩踏白玉石板的清脆声。不多时,门被猛地推开。

  心猛然提起,接着入耳的是柔顺一致的道贺声:“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近处侍奉的教习女官的声音,在司马梓听来最为真切,只听她语出欢喜,说道:“请陛下与娘娘入同牢席,行合卺礼,从此夫妻一心、”

  “够了!”身着冕服的年轻皇帝摆手,十分之不耐烦,“你们都出去!”

  但听“咣”一声闷响,司马梓猜想是教习女官为触怒天威而请罪,却不料……

  那接连入耳的字句铿锵,不卑不亢,“陛下恕罪。奴婢遵照先祖律令,全依礼法,如有顶撞,请陛下恕罪。”

  紧接着,是急促上前的脚步声。

  “陛下!”司马梓急切开口,缓了缓声色,继续,“姑姑出于好意,还请陛下格外开恩。”

  凌晟望向凤床上容颜不见真切的女子,半晌,压下心头郁结,“好,依礼法便是!”

  喧嚣卸去,安神香飘浮的殿中重归寂静。

  各自端坐在床边、相隔几尺宽的两个人俱是缄默。

  许是没有那么好的耐性,或是不甘于长久等待,男子突然起身,惊得旁边女子身形一顿。

  凌晟本想下地踱步,纾解沉闷,见身边那人一动,袖中似有动作,心下了然,来回漫步几道,带着浅薄的醇香酒气凑近来。

  司马梓僵直了全身,隔着珠帘纱巾仔细盯着那人动作。

  凌晟在她两步外停身,盯着喜袍下的暗涌,其意不明地笑,“朕若再上前一步,你便打算出手了?”坐回原处,追问道:“伤了我,你此前的谋划莫不是就此断送?你甘心?”

  “臣女只愿与陛下相安无事,止于兄妹。”

  “那你为何执意要入宫?!”凌晟显然是不耐了。

  “如陛下所想,是为谋得权利,早日沉冤。”

  沉默过,偏头瞧着她,凌晟缓缓叹气,“你该改改自称才是。日后,你我私心兄妹相称,但人前、”

  “臣……臣妾谨记。”

  “你早日休息。”凌晟起身就要离去。

  “陛下且慢。”

  凌晟回头,挑眉,“你莫不是改变主意了?”

  “陛下眼下出去,怕是于理不合,恐怕来日朝堂上、”

  凌晟嗤笑,“我从不畏旁人诟病,”转回身去,绕过屏风,“但求一人一心罢了。”

  脚步声飒然远去。司马梓就此安心,扯下盖头红纱,取出袖中已然温热的一支断笛。

  笛身间或有灼烧痕迹,边缘,被刻意磨砺的尖锐处,为暖意融融的烛光而和缓。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抱歉抱歉!~

  前阵子又忙又卡文……

  呃呃呃(⊙o⊙)

  恢复周更

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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