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黄粱116
半个时辰后。
一辆低调的马车行出承天门,穿过朱雀大街,听到了随王府的侧门。
有护卫上前拦阻,却见车夫亮了亮掌心的令牌,霎时跪倒一片,马车畅通无阻地行进王府,一直到随王所居的寒松居才停下。
庭院里已经跪满了人,燕长风着一身家常衣袍跪在最前,“罪臣见过陛下。”
驾车的连晖撩开车帘,而后主动推到马车后面。
燕臻同样穿着一身低调的常服,他缓步走向马车,居高临下地睨着跪在最前面的燕长风,却没有叫起,而是道:“朕有话想同皇叔单独谈。”
王府的下人都很有眼色,闻言立刻躬身退下,至于两位主子在庭院中交谈。
燕臻走近几步,盯着燕长风恭敬的身影,冷笑着开口,“朕从前以为,皇叔是个聪明人。却没想到,竟是朕看走了眼。”
“皇叔,”燕臻没有拐弯抺角地试探,单刀直入地问道,“放着好好的随王不做,何苦来试探朕的底线?”
他的目光如刀似剑,似是在寒潭中浸泡多年,扫过来的时候尚带着冷冽的冰寒,以及上位者习惯的权势威压。
从前,燕臻一贯都是带着温和的面具,便是穿着一身尊贵的龙袍,他在多数朝臣的眼中,仍旧是温和如玉的贵公子,而不是杀伐恣睢的君主。
可是自从陶令仪离开之后,他再没有精力,更没有耐心去维持这些,温润的表皮撕开,他是一头年轻而暴戾的猛虎。
燕长风自问是了解他的,所以对于他此时的态度并不惊讶,甚至没想着能够瞒住燕臻多长时间。
毕竟他做的可不是什么小事,而是从皇宫里偷了一个大活人出来,那个人还是他身边最亲近的宠妃。
“簌簌没有死,是你帮了她。”燕臻的语气平静而笃定,“那日朕的生辰,花萼楼下有不少教坊司的女史,更有太乐署、鼓吹署的乐人在其中。而这些人都隶属于太常寺管辖,太常寺的赵满曾是孟思源的学生,他想在队伍里加个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燕长风知道他今日来找自己,就定然是什么都查到了,因此并没有再辩解什么,主动认罪道:“臣欺君罔上,罪该处斩,请陛下降罪。”
燕臻看着他这幅坦然的模样,知道他定然早就预料到今天了,却没忍住皱了皱眉,质问:“你为何帮她?”
燕长风说:“陛下不是早就猜到了吗?因为阿宁,这是她离开京城前,托臣办的最后一件事。”
听到许云宁,燕臻也忍不住拧眉,“你当真要由着她离开?”
燕长风苦笑一声,“她想要的,臣无论如何也给不了,又何必再将她强留在身边?她不会愿意的,更不会开心。”
他的语气很轻,燕臻却禁不住怔了一下。
……何必将她强留在身边?
对于许云宁如此,对于簌簌,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她在他的身边并不快乐,这也从来不是她想要的。
燕臻忍不住想到两人在卧龙寺初遇的原因,不正是因为陶令仪不愿意嫁入东宫,所以才大胆与荣九川私约吗?
她一直都不喜欢皇宫。
他分明知道,却还是不择手段地将她强留在身边。
但是簌簌一向都是倔强的性子,看着柔弱可期,实际上那身单薄的皮肉里藏满了不驯的反骨,所以她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试图逃离他的掌控,哪怕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思及此,燕臻忽地问道:“她那么弱的身体,若是出了差错,没能从火里逃出来怎么办?”
毕竟那日在花萼楼点起的火可不是在做戏。
然而听他这般问,燕长风的眼睛里竟生出一种类似于怜悯的情绪。
“陛下当真要知道?”
燕臻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淡声道:“直说罢。”
-
两个月前。
陶令仪看向燕长风,“她说,只有你能帮我。”
燕长风不自觉地蹙起长眉,“娘娘想要什么?”
陶令仪毫不犹豫,“我要离开。”
燕长风听到她这般平静而坚决的回答,还以为是自己听差了。
却见陶令仪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那帕子上没有绣花,只有一方浅浅的令印,上书徽和二字。
燕臻一眼就认出这是许云禾的玉令,也在那一刻就明白过来,从许云宁最后进宫去见陶令仪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算到自己之后回进宫求见贤妃。
所以她故意留下令牌,就是想让他最后帮贤妃离开。
这算是许云宁最后一次求他帮忙,燕长风自然无法拒绝。
可他脑海中没有半点思绪,毕竟自从上次出事之后,燕臻将这位贤妃娘娘看管得更严。
却听得陶令仪主动开口道:“再过不久就是燕臻的生辰,彼时皇城之内进进出出,我可以趁乱离开。”
她说得没错,皇帝的千秋节当日,热闹程度丝毫不输给除夕之夜。
只是……
燕长风瞧着眼前女子冷静的面孔,忍不住道:“你想如何离开?再逃一次吗?”
陶令仪轻轻摇了摇头,“假死吧。”
她了解燕臻的性子,若是再次逃跑,只能更加激怒燕臻,若是让她再捉回来,只怕要被折磨得不死不休。
可若是假死离开,无论他事后能不能查出真相,都不会再去理会。
因为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去追究一个宁死都不愿屈从的女人。
燕长风知道她说得没错,又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因此也就暂且同意了她的提议。
可他毕竟是燕臻的亲叔叔,这些年两人之间也算有些互相扶持,惺惺相惜的情谊。
并且燕臻如何得到陶令仪,并且如何将她留在身边的过程,燕长风也知道得八/九不离十。
他虽然无法苟同燕臻的做法,却也不得不承认燕臻是对陶令仪用了真情。
可这个被他深切爱着的女子,却无时无刻不在设想着离开。
燕长风神色复杂地问:“那日毕竟是他的生辰,你当真要在那一日让他失去你吗?是不是对他……”
对他有些残忍。
他心中是这么想的,却没有问出来,
陶令仪却仿佛已经知道了他的心中所想,不禁冷笑一声,回道:“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是多么迫不及待地要逃离。”
“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中途出了意外,你当真死了呢?”
陶令仪听了这话却半点都不怕,甚至勾起唇角笑了笑,“在他身边,我连死都不能。”
……
燕长风并未遮掩两人间的对话,他知道,燕臻心里不是没有预料,只是始终不愿承认。
总归陶令仪也已经离开了这么久,他也不希望看到燕臻始终沉溺其中。
而他讲述的时候,燕臻就那样默然听着,整个人安静得有些可怕。
等到燕长风讲完,才听他喃喃了一句,“原来是她……”
他一直以为,假死离宫的办法,是燕长风想出来的。
当日陶令仪与他所说的那些话,送他的那一身锦袍,是她与他最后的诀别。
却不想,这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她是故意的。
故意将她绣给他的衣袍烧掉,甚至不愿给他留下半点的痕迹和念想。
决绝狠心的人是她。
而他燕臻,自问冷情凉薄,却对一个娇娇女子,拿的起,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