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病逝2

  青鸽跪在孟如韫墓碑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姑娘,长眠此地,委屈你了,我也没多大本事,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你若在天有灵,不要生我的气,生气伤身。我知你和夫人困窘到吃不上饭时也不忍心把我卖掉为妾受人搓磨,可我这条命本就是夫人救的,当年夫人为我葬父母,又收容我免于饥饿流离,青鸽当以生死为报。”

  她倒了两杯酒,是孟如韫生前最喜欢的桃花酒,可惜她体弱多病,活了十六年未曾畅快痛饮过一次。青鸽将桃花酒倾洒在她碑前,缓缓道:“下月十六就是程公子任满回京的日子,他那么厚待你,可惜……我把你生前的东西都带出了江家,等他回来会找机会送到他府上,斯人已逝,也算聊表慰藉。”

  青鸽一直在此处待到傍晚才离开,日薄西山时分又起风雪,孟如韫静静跟在她身后,送她下山,见她进了一家商户的后宅门。黑漆漆的宅门在她面前关上,像一□□棺材似的,将青鸽关在了里面。

  孟如韫缓缓捂住胸口,心道,原来做了鬼也要尝难受的滋味。

  如今的孟如韫,真的是孤零零一人,天地间没有容身之处。白日的阳光灼得她生疼,夜晚的冷寂又令她不安,她无食无眠,无人可见,日夜在临京城内徘徊游荡。

  她也曾想离开这处伤心地,躲进深山老林里,或者去看看生前没来得及走遍的大好河山,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离开临京城太远。这座繁华热闹的国都困住了她,此时孟如韫才恍然明白,自己大概是成了一只地缚鬼。

  她曾在一本没有出处的破旧古籍里读到过关于地缚鬼的传说。传说人死后应当身灭,灵魂前往黄泉往生,可若执念太深、怨念太重,又偶得机缘,灵魂就不会离散,而是会变成地缚鬼,被困在自己执念所在的地方,日复一日地游荡,受日光灼烧之苦,孤身流离之痛,永不得往生轮回。

  孟如韫望着天上冷清的月亮,心想,我这是造了多大的孽啊。

  变成地缚鬼后,得以解脱的唯一办法就是破执念,消怨恚。那她的执念是什么呢?

  孟如韫幼时也是家庭和乐美满。她爹孟午位居国子监祭酒,兼任文渊阁修撰,是朝望清贵的文官。她娘虽是商户之女,但夫妻恩爱,意趣相投。孟如韫隐约记得自己还曾有个哥哥,可是后来她爹因编修本朝国史时不肯曲意媚上,卷进了一桩案子里,被打成了叛贼同党。一夜之间,孟家落败,她爹被下狱后不久就死在狱中,她娘带着她和哥哥外逃时又与哥哥走散,此后世事寥落,最终落到了这般田地。

  她爹生前一直以修史为志,想尽一生之力,走遍大周山川,遍访民情,写一本皇皇巨著,汇天下正论与杂学,能记庙堂士族,也能记乡野村夫。她爹死后,她娘承继此志,时常在道观里抄书到深夜。再后来,这件事又落到了孟如韫身上。

  孟如韫幼年坎坷,深知在皇权面前,她不过是被沧海卷起沉没的一粒米粟。她记得母亲临终前的叮嘱,要安身惜命,不做以卵击石之事,不要为了当年旧案对抗朝廷,此生唯一志向,当秉承父业,修成《大周通纪》。若能发扬天下最好,若不能,也希望它能一现后世,以告父母在天之灵。

  所以孟如韫未破的执念,不过一卷未完成的国史而已。

  这事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孟如韫想起了程鹤年。她自认与程鹤年情意相投,程家是书香世家,程鹤年的父亲是文渊阁学士,曾数次在东暖阁为皇上和太子讲经筵。程鹤年少年得志,考中进士,又出任钦州通判三年,如今磨勘期满即将调任回京,依程父的意思,会到吏部通融关系,将程鹤年调进文渊阁,父子同阁,成全程家“一门双士”的美名。

  程鹤年若是入阁,八成会领翰林编修一职,负责当朝国史的编修工作。孟如韫在给程鹤年的信中提到过《大周通纪》一事,他对此很感兴趣,洋洋洒洒写了数页回信,说若能修此大成之史,当为不世之功。他很愿意与孟如韫共同完成这部通史,并能以翰林编修之便利赋予它官修的出身,令之发扬天下。

  若是程鹤年愿意遵守他的承诺,代她完成《大周通纪》最后一卷,孟如韫想,她大概就可以破执消怨,无憾而去了。

  二月十六,临京红梅盛开,程鹤年任满回京。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打马穿过长街,惹得满京小娘子纷纷翘首。程鹤年风尘仆仆地赶到江家,得到的却是孟如韫已经病逝的噩耗。

  孟如韫第一次见他那么伤心的模样,眼泪浸湿她坟前的土,她仿佛能隔着棺椁尝到那苦涩的味道。她知道自己无法触碰眼前人,还是忍不住冒着阳光灼烧的疼痛走到他身边,虚虚环住他。

  此生得遇程鹤年,就不算上天薄待。

  青鸽听闻了程鹤年回京的消息,辗转将孟如韫生前遗物交付予他。十二卷《大周通纪》被她仔细收在一方黑木箱里,夜深人静时,程鹤年点灯披衣翻阅这些未完成的书稿,本只是想睹物思人,凭吊故人,结果渐渐被书稿的内容所吸引,直到灯烛燃尽,东方破晓,才恍然回过神来。

  今日休沐,程鹤年匆匆洗漱更衣,带着十二卷书稿去找父亲程知鸣。程知鸣很看重这个有出息的儿子,很少拒绝他的请求,可他翻完前两卷《大周通纪》后却轻轻摇了摇头,道:“子逸,你还是太年轻了,这部书稿绝不能出世,更不能以官修国史之名示之天下人。”

  程鹤年疑惑,“为什么?这部书稿的文笔和内容都非凡作,我读翰林院集众人之识所作国史,不能及此一二。”

  程知鸣道:“你如何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怎么想。单凭这部书稿中敢记载当年的呼邪山之战,还妄言此战之败‘非将无一战之力,帅有贰主之意,实天命所限……’我且问你,朝堂之上,谁敢称天命?”

  “自是陛下。”

  “呼邪山战败分明是因为主将通敌,书稿中却将罪责推给陛下,若是被陛下知晓你我为此等大逆不道之辈所作野史扬名,你说程家有多少脑袋够砍的!”程知鸣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桌上的镇纸。

  程鹤年顿了顿,还是不愿就此放弃,他答应过孟如韫要帮她完成这本国史,他不想食言。

  程鹤年道:“许是作者无心之过,但瑕不掩瑜,将此不当之言删去即可。”

  “无心之过?瑕不掩瑜?”程知鸣冷笑着翻开第六卷 的目录给程鹤年看,“把叛贼陆谏列入《武官传》之首,为其立传,作何解释?迟令书为当朝首辅,当属百官之首,《名士传》中却不见其名,意欲何为?还有第七卷……第七卷名为《内史传》,暗讽宦官为乱,你以为司礼监秉笔太监是好招惹的吗?”

  程知鸣越翻越生气,一扬手将十二卷书稿推到地上,冷声呵斥程鹤年,“我不过随手一翻,但见此书荒唐至此,何况此书贼笔力深厚,字里行间不知埋了多少春秋笔法。子逸……此贼分明是要陷我程家于不义!”

  程鹤年弯腰将散落的书稿一本本捡起来,装回黑木箱中,低声道:“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了。”

  “回去记得将这些书稿焚毁,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听懂了吗?”

  程鹤年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

  “子逸啊,你是程家小辈中的栋梁之才,当以家族为重,莫学清流的作派,以忤逆上意为荣,拼身家性命搏耿介之名。”程知鸣语重心长地说道。

  程鹤年抱着箱子,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院子里。天气尚冷,他屋里还置着火盆,侍女刚添过新炭,燃得正旺,悠悠散着暖意。

  他从箱中取出一册《大周通纪》的书稿,心不在焉地翻了翻,然后握着书的手悬空停在火盆上方。

  孟如韫旁观着这一切,那颗已不再跳动的心此刻仿佛悬到了嗓子眼。

  不要,程鹤年。

  不要松手。

  一颗火星从炭盆中崩起,落在程鹤年青筋凸起的手臂上,他倏然一惊,缩回了手,将书稿扔回了箱子里。

  孟如韫微微松了口气。

  “阿韫,是我对你不住,答应你的事,怕是要再等几年了。”程鹤年疲惫地靠在软椅上望空喃喃,孟如韫绷紧了脊梁,有一瞬间,她竟怀疑程鹤年看见她了。

  “你说得对,朝堂污浊,君昏臣乱,是盛世转衰之相。枉我自诩少年得志,身为言官史吏,除歌功颂德外竟不敢发一言。”程鹤年自嘲地笑了笑,转而幽幽叹气道,“不过你放心,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我程鹤年必会在朝中大有作为,届时我一定会完成你的心愿。”

  孟如韫看着他睡去,梦中也是紧蹙着眉心,似乎并不安稳。火盆噼啪地燃烧着,她望向窗外,发现天色忽暗,竟又下起雪来。

  她忽然有些拿不准将这件事托付给程鹤年究竟是对是错。

  她知子逸善治学,卓识高远,才通古今,文章诗作都颇有令名,所以将《大周通纪》最后一卷托付给他,孟如韫并无狗尾续貂之忧。

  可若是入朝为官,周旋利害,又是另一套为人处事之道了。

  作者有话说:

  已全文存稿,可以放心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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