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逍遥游 302

  谢无崖久久地望着石碑,怔然不语。

  巫行云安静地站在一旁,再次庆幸她的师妹失去了记忆。

  突然,夜风送来了一道压抑的悲泣,谢无崖从失神中清醒过来,扭脸看向了哭声传来的方向。

  “是吴螽斯。”巫行云对自家师妹传音道。

  “那我们过去看看。”谢无崖提议道:“悄悄的,别吓着她。”

  吴螽斯这次来棋坪山,是专门赶来祭拜先祖的。她原本的出身并不差,甚至还说得上清贵殷实。这样家庭出身的人,即便是女儿,按理说也会有一个不错的名字,可她偏偏是个例外。吴螽斯是她父亲的第一个孩子,同时也是整个吴家的第七个女儿。她父亲对她的到来甚是失望,连名字都没好好起,只说既然是第七个女儿,就叫“七”吧。

  吴七虽然是她父亲的老来女,可到底不是老来子。她没有像自己的堂姊妹那样被娇宠着长大,却也没受过什么苛待。她的父母只是无视了她,像她全然不存在那样。这种无视的状态,还在她弟弟出生后变得更加严重了。

  无视了也好,吴七心想,她可不乐意像堂姐妹一样被绑着去学针黹女红。她喜欢在吴宅的大花园里爬树摸鱼、扑蝶捉虫,还喜欢在家里引蜂逗狗、熏老鼠捉地龙,没有人能管得住她,堂姊妹还很羡慕她。

  只可惜这种逍遥的日子她也没能过得太久,吴七自从到了该进学的年纪后,就再不能整日在外面上蹿下跳了。小姑娘跟着族里的女先生认了字,刚学会用笔就沉迷于给自己那些不会说话的朋友们画小像,画完了还拿去给姐妹们看,得意非凡。

  白天的时间总是短暂的,入夜后,吴七不被允许用灯,得早早入睡。小姑娘有太多想画的朋友,很快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开小差,把蚱蜢蜘蛛之类的小动物带到了学堂上,一边读书一边偷偷描像。

  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吴七很快就被先生抓了个现行。开小差这种事,原本也说不上有多严重,不过打几下手心就过去了,她从不怕挨板子。可问题是,女先生抓住她时,她怀里蹲了只蜥蜴,腕上缠了条地龙,口袋里还有一把毛毛虫,正在咕踊咕踊。吴家的女先生惊叫一声,连连后退,咣叽一声瘫在了地上,还把脚给扭了。

  她许久未见的母亲抱着弟弟和妯娌商量了一下,觉得吴七再这样疯下去肯定出嫁无望,总算分出了心思管教女儿,誓要把这个泥猴子掰正。吴七的朋友们因此遭了大灾,小姑娘的家底在一夕之间被抄了个干干净净。她的蛐蛐蝈蝈被踩死了,养来喂伯劳的肉虫连带着木盒子一块儿被烧了,她心爱的小旺财被家人打断腿撵走了,粘人又无毒的小地龙也在母亲的命令下被小厮砸了一锄头。

  吴七当场崩溃,疯了似的哭嚎起来,日日不止,连学也不上了。家中的堂姊妹偷偷来看她,还把她们喜欢的花蝴蝶带来送给这位族亲,希望她能快快好起来。这些蝴蝶原本还是吴七给姊妹们捉的,她们害怕毛毛虫,却喜欢蝴蝶。吴七曾不止一次地告诉她们蝴蝶就是毛毛虫变的,可她们总也不信。

  有了姊妹们送来的蝴蝶,吴七总算不哭了,然后她就病了,迷迷糊糊地睡了好久。梦里,吴七的旺财和地龙都还在,蜥蜴和蝈蝈儿们也好得很,小姑娘十分快活,在梦里兴致勃勃地养起了蝉。

  等小姑娘好不容易从沉睡中苏醒后,吴七发现自己已经远离了平日居住的宅院。她只在过年时见过几次的奶奶坐在窗前,脸皮皱巴巴的像老树皮。

  吴家的奶奶没有腿,身体也不大好。大人们总是跟小孩子说奶奶在静养,莫去打扰。吴七因为年纪还小,完全觉察不到叔伯们在提及这位奶奶时微妙的口吻。

  奶奶从不笑,奶奶很阴沉。可那位奶奶看见孙女珍藏在怀里的小画册后,却叫人从卧房里拖出了一口箱子,将一本厚厚的画册放在了小姑娘面前。

  一直以来,吴七对自己笔下的爬虫还挺得意的,堂姊妹们也说她的小像栩栩如生,画上的虫子就跟活了过来一样。可此刻,小姑娘看着奶奶掏出来的这本画册,这才意识到什么叫做真正的“栩栩如生”,一时羞愧难当。

  失去下肢的老人家轻抚着小女孩的额发,怀念道:“你和你的外曾祖父很像……”

  就这样,吴七从此在奶奶的院子里长住下来。她的奶奶很好,根本不像那些大人说的那样阴沉怪癖。奶奶教她读书,教她画画,奶奶把《群芳谱》和《百虫集》拿出来让她临摹,还专门辟了一整间屋子让她养爬虫。那几年,小吴七过得无比快乐,还学会了《周易》,在奶奶的指点下按照周易的六十四卦不走寻常路。

  奶奶说,这套步法叫“凌波微步”,是专门用来给她抓虫子用的,要保密。吴七点点头,果然没有在人前展露过这套步法,只在私底下偷偷练习。

  三年后,吴七的奶奶溘然长逝,临终前将《群芳谱》和《百虫集》都送给了她。又一年,吴老太爷病逝,吴家各房因争家产分崩离析,她爹爹只分得了很少很少的一部分。

  吴七的爹爹没有什么谋生的本事,便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幼子的身上,希望他能好好读书,一举夺魁,改变家境,扬眉吐气。为了送这个弟弟读书,吴七的父母当掉了不少家里的物件儿,还将主意打到了那两本画集身上。

  这个时代,父母在孩子面前拥有绝对的权威。子女没有自己的私产,或者说,似吴七这样的女儿,本身就是父母的私产。只是吴七到底和旁人不同,她可不会对父母言听计从。于是她的母亲骗了她,在她的饮食里下了迷药,偷走了画集;她的父亲命人捆住了她的手脚,说此女生来就是个孽障,还不如赶紧找户人家配了。

  吴七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订下了亲事,在她还不到十三岁的那一年。出嫁前,小姑娘仍被绑紧了手脚关在家里,她的堂姊妹结伴过来送嫁,偷偷给她塞了一把小刀。

  吴七就此从那个家逃了出来,再没有回去过。

  夜色中,吴螽斯跪在一块记录了芙蓉夫人生前事的石碑前,一边思念她的奶奶一边流泪。周清濯手忙脚乱,完全不晓得该如何安慰自己的朋友,只好跟着对方一块儿跪了下来。

  吴螽斯瞧了他一眼,不满道:“你跪什么?谁让你跪了?这是我的先祖,不是你的。”

  周清濯挠了挠头,自省道:“芙蓉夫人造福百姓,活人无数,我确实不能光跪着,得磕几个头才是。”

  年轻人说着就咣叽咣叽地对着石碑磕起了头,态度十分诚恳。

  “……”

  夏夜的星辰总是格外明亮,棋坪山夜风微凉,虫鸣阵阵。吴螽斯在石碑前跪了好久,一直跪到山头上再没有一个游人,这才闷声对身边的周家公子说道:“砧杵居士是我的外曾祖父,外曾祖父是芙蓉夫人之后。”

  “哇……”周清濯惊叹了一声,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好友主动提及自己的身世。

  吴螽斯是稷菽宫的后人,学了凌波微步后,又进一步变成了逍遥派的弟子。只是“逍遥派”三个字,按照奶奶提到的师门祖训,是绝不能和外人说起的。

  “我奶奶当年不是自愿嫁给爷爷的,吴家的人对奶奶另有所图。”吴螽斯又道。

  可他们的图谋并没有得逞,小姑娘的奶奶什么都没有给吴家人留下,除了她这个吴家的第三代女娃。

  有宋末年,稷菽宫的弟子和后人为朝廷所忌,被迫隐姓埋名,四下飘散。周清濯因为崇拜砧杵居士,特意在书籍里查阅过那个时候的事,发现确实有不少人因为觊觎玄女留下的遗产,就此打上了稷菽宫弟子和后人的主意。年轻人听见好友的话,很快便意识到对方的奶奶显然也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

  吴螽斯提到奶奶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再次变得沉默不语。周清濯静静地陪在好友身边,没有半分不耐。

  许久后,小姑娘看了一眼夜空,突然道:“我们下山去吧,明天再来。”

  下山的路上,吴螽斯见山道前后无人,又道:“其实《群芳谱》里没有宝图,我奶奶说了,这本画集的夹层里只有一幅外曾祖父留下的海图,其它便什么也没有了。”

  “海图?”

  “嗯。”吴螽斯点点头:“那是外曾祖父昔年通过稷菽宫留下的残书孤页拼凑出来的,据说是玄女曾经去过的地方,终点在大海以东。”

  “大海以东?”周清濯睁大了眼睛:“大海以东有什么?”

  “奶奶说大海以东有一片富饶的土地,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雨林,有好多我们见都没见过的珍贵灵植,还有超乎想象的瑰丽爬虫。”吴螽斯说道:“外曾祖父一直想带着奶奶出海,可终究没能如愿。”

  周清濯听到这里脚步一顿,愕然道:“你想出海?”

  “嗯。”吴螽斯点点头:“《群芳谱》和《百虫集》我会全部留给你,那毕竟是你花大价钱拍来的。但那张海图我会拿走。”

  “我不要,你都拿走吧,那本来就是你家的东西!”周清濯使劲儿摇头。

  “你总得拿点什么东西回去跟你爹爹交差吧?”吴螽斯白了他一眼:“不然你打算就这样空手而回?三万两银子白花了?”

  “我……”周清濯沉默下来。

  “反正现在好多人都在传《群芳谱》里有藏宝图呢,等你把画集带回去,我看你爹非但不会生气,还会好好地夸奖你!”

  “你会跟我一起回去么?”周清濯迅速抓住了重点:“你答应过我的,不会再丢下我……”

  “我会把你送到家门口。”吴螽斯看向了别处:“我已经说过了,我要出海。”

  “我家有船!”周清濯飞快道。

  “可那些船是你的么?你有权调用么?你爹允许么?”吴螽斯发出了灵魂三连问:“更何况我现在可是拐走周家小公子的罪魁祸首,你父母恨不得打断我的腿,怎会再让我们见面?”

  “我可以解释……我会跟他们好好解释的……”周清濯惶然道,表情看起来十分可怜。

  吴螽斯看见少年这副模样,又不自觉放软了语气:“你永远都是我的好朋友……可,好朋友也没有天天腻在一起的。”小姑娘认认真真道:“我有我要做的事,你也有。”

  “……”

  “我接下来打算去庆元路学习架船补帆。”吴螽斯补充道:“庆元路离扬州不远,我会时时去看你的。”(注1)

  “……”

第164章 逍遥游 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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