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11
范先春平易近人地微笑着，“去仿生仓教室吧。”
没有自我介绍，也没让学生介绍自我，范先春指着教室內几排仿生仓，进吧。
“干……干什么？”陶贞问道。
“小朋友，你是预备役的吧？你的老师还教过你，别人打进来后要先和你打招呼吗？”范先春那双颜色温暖的眼睛和火红的头发忽然给陶贞一种冷冰冰的距离感，这个开端和她设想的偶像见面相去千里。
师生一共十二人刚进入仿生仓，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是什么情境，重力已经被抽光，所有人都在杂乱的仪器残骸和认不清的块状物糊妆物间，瓦尔德抽空瞄了眼，发现自己似乎穿着飞船装备，接下来，肺部传来似成相识的令人窒息的疼压感，只是跟随生理，瓦尔德大叫出声后觉得好受了点，也断定此时空气在快速流失。
所有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飞船內漂漂撞撞，不断从对话线里传来同学的尖叫，“这什么黏糊糊的啊！”
“这是被爆后的脑部组织液，像不像炖好的银耳汤？”范先春的声音伴着笑，但没人看得见她，“你，那个花了十五分钟二十九秒的傻子，抱着别人的臭脚丫子看什么？”
还有人已经吐了出来，还要忍着污秽物糊在穿戴设备中。
“我们到底要干什么？”姚心碧问。
范先春却不再发出声音，短短的混乱像一个月那么漫长，一个显得稚嫩而七上八下的声音传递给所有人，“这是飞船遭遇突袭的模拟情境，压力装置被破坏，敌人已经渗入内部攻击。”天旋地转的瓦尔德推开面前的那条残腿，摸着坍塌的飞船内壁快速做出判断，同时，她总觉得这个场景在自己的梦境中出现过。
“先得搞清楚被攻击的船体，以及救生舱位置。咱们的氧气支撑不了多久，这里的空气也在快速流失。”姚心碧道。
很快，十一人队伍分成三组，一组四人检查舱体受损情况和寻找救生舱，一组四人定位敌人，最后一组三人要在越发失衡的状态下找到指挥舱。按照瓦尔德的建议，每组人中至少有一位移民，这样方便使用她们的脑内置系统进行紧急联系。
通过满是漂浮尸体的通道，瓦尔德、姚心碧和陶贞进入了很像指挥舱的船体。
“然后呢？”陶贞似乎在问那个拥有上帝视角的范先春。
“主船体受损，但有两个救生舱基本还能使用。”
“没看到任何敌人，可以确定但是攻击来自外部。”同学们的消息陆续到达。突然，陶贞瞪大双眼，看着面前屏幕上如同群鲨航行般的陌生舰队，它们冷冰冰又井井有条地朝这艘飞船飞速行来，黑黢黢的船体似乎在吸收沿途的所有，可见的激光束、不可见的电磁能量、哪怕一星星的光亮……可是，从它们丑陋的球形搭配棒形体的设计，让凑过来的瓦尔德和姚心碧都认出了对方：
“棒槌。”
“流浪方舟。”
“棒槌”就是流浪方舟的代指，最大的一艘“棒槌”內又散出密密麻麻的运输舰，毫不疑问，无数长着“棒槌”形状挂件的男人，正朝这艘被他们先进行了远程攻击的飞船围来。
“怎么办？”姚心碧问的意思是，“怎么逃？”十一个人对抗这样一支舰队无异于送死。
“傻子，你说怎么办？”范先春的声音再次出现，她问瓦尔德时，正饶有兴趣地在飞船的餐舰体內尝着“杜松子酒”，结果发现程序只是赋予了这杯液体杜松子酒的气味颜色，口感却是清水。花了大半个月盯着先蚕星仿生中心制作的情境，大差不差，细节却糙得可以。
而此时，瓦尔德的头开始剧烈的疼痛，她摁住额头，脑子里充斥着好几种声音：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们已经被看成是星系的女疯子了，索性让他们尝尝疯子的厉害，靠近、引爆、同归于尽吧。”
“‘卵子号’上的卵子库呢？他们的目标是这个，咱们得保住。向星系X1882加速前进吧，那里也许适合人类生存。”
“和他们做个交易？要不同归于尽，要不放我们走，我们可以给他们提供基因库。”
这是卖身求生。无耻。你无法替卵子提供者们决定她们供谁使用……
瓦尔德的五脏六腑被一只无形的手撕扯拉拽，她弯下腰，痛苦地说，“去X1882，去魔鬼都不想涉足的地方，去解冻，去培育，去哺养我们的女儿们，女儿的女儿们。”眉头上的汗珠滴滴坠落，防护面罩已经一片模糊，她用力喊出最后一句话，“在这之前要试试运气，去迎战！”
如果宇宙由精密的算法制成，那么载运了人类女性最后一百万枚各异卵子的基因库也是算法的一部分——一个种族是灭亡，还是毁灭，大概就在此一举。如果全知全能的宇宙厌倦了人类这种蝼蚁的自作聪明，它会旁观这场小小的毁灭，像苔藓虫、三叶虫和双壳类生物一样，此处消失了，彼处有新的滋长。
如果宇宙算法还没快速演进到这一步，人类女性，将以什么面目生存呢？还像在母星中那样，匍匐于宗教、生存危机、无数经文观念传统甚至以爱为名的圈套內。抬头望，是一片虚空。低头看，半只脚已经在悬崖外。没有坚实的思想之墙可以依靠，没有层层衔接的通天阶梯可以攀爬，没有自我创造的强劲动力贯穿群体——自毁仿佛比自我创造来得更轻松些。而那颗被成为“母星”的来处，不就是被自大的人类摧毁了吗？
瓦尔德——真名姬远野的女孩，仿佛又回到那天新见的场景之内，她抬头寻找哈斯特鹰，并没出现。回头，母象厄治也不在。这是哪儿？为什么只看到悬崖？
姬远野猛然想起飞船遭遇了强烈的攻击，她们、她面临着致命抉择。一着急，她终于睁开双眼，摸到了意识按钮——仿生仓的舱门打开，她的同学们看见自己，担忧转为谑笑，“瓦尔德，你在演习时背课文？哈哈哈哈。”
她背诵的是《先蚕星历·极荒》章节，只不过有句话并不在课文中，姚心碧问，“你说试试运气，试什么？咱们还没进行下一步，就被仿生中心强行掐断了。”
“不过这样上课真刺激，情境是学校教程里没有的。”姚心碧接着道。
“她……她呢？”姬远野在找范先春，很明显，姬远野并没有回答范先春的问题，“你说怎么办？”
“再来一百次，还是会这么办。”有个声音在姬远野心里轻声说。
交易、降落、解冻……在X1882上开创一片新地，取名“先蚕”。怅然时，范先春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仿生仓前，用那双黄得不透明的眸子打量着姬远野，“被吓懵了？”她又摇摇头，火红的发丝在肩头微微摆动，姬远野从她的眼神读出了丝奇异的兴奋感，仿佛说，“果然是个傻子。”
可是范先春却朝姬远野伸出手，“人没事就好，起来吧。”姬远野犹豫了下，碰到了范先春的掌心，一触碰，就被那里的粗糙吓到，姬远野抽回手，看着范先春眼里的笑意，觉得她藏起了什么。但很快，姬远野想到一个词去形容她，“笑面虎。”
笑面虎用悦耳的声音、微微带着纽约星口音的先蚕语对所有人道，“经过九次筛选，诸位是以后课程的参与者。没等到今天的同学，请你们转告一下，恕范某不教授。”
同学们的脸上献出惊喜或者兴奋，这是“入室”的待遇啊，她们用不屈不挠的坚持心态终于等来了范先春——星系联盟最优秀的女性指挥官之一。
“你们是不是很高兴？”范先春用手撩了下耳鬓发丝，也开心地问着学生们。
“高兴！”女孩们齐声回答，只有姬远野沉默，她的答案是，“没感觉。”
“你呢？”范先春双手撑在仿生仓上，低头看这位她最感兴趣的学生，双眼像恒星发散着迷人的光彩。似乎感觉到姬远野的回答将拆台，范先春抢在她前面说，“不要高兴。你们留下来，说好听点是因为有韧性有耐心，其实就是因为你们傻而懒惰。”
范先春站直了拍拍手，看着瞠目的学生们，“有这个闲工夫来等我上课，不如早点去找包小同参军去第九越迁点。不要妄想用等待去改变现实，去行动。”
新教师穿过人群，留尴尬的学生在身后面面相觑。在范先春的背影快要消失前，终于有人问出来，“那你为什么还要教我们呢？”
“为了赚钱。”范先春留下的四个字回荡在走廊。
众人愣了会儿，姚心碧才回神，“她也没教我们什么啊，除了让我被血块组织液给恶心到。”
“那你说个屁的高兴。她至少教了我们一点，‘任何情况下都要依靠自己做出判断’。”陶贞却说，当然还有，“祛她娘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