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5

　　拉姆凝望着这司空见惯的风景，“人人都盼着她回来，可我们盼了五十年，却再也没能聆听到她的教诲。”

　　姜颂也微叹了声，“她要是回来，所有的争执都迎刃而解吧。”

　　预计接下来的会议漫长而艰难，拉姆深吸几口气，走到会议厅吧台点了一剂补充剂再进休息舱睡了十分钟。等醒来出舱时，大厅内已经开始沸腾，人们见到拉姆时大多目光急切，希望从这位经验老练、性格强悍的议长脸上品出端倪——哪怕一点点暗示，代表议会中枢对眼下的困局已经有了对策。

　　拉姆的面色一如往常冷静，她不时和人点头打招呼，沉稳地跨过一道道台阶，再绕到会议厅中心区墙后稍作整饬。微微侧身，她能从光洁如镜的金属墙壁上看到自己的侧影，那道挺拔而柔和的线条在极力修正着慌乱的颤动。忽然，墙上出现了另一道身影，高高扎起的单马尾藏在影子后，显出圆溜溜的头型。

　　扭头的拉姆嘴角已经镀上微笑，“瓦尔德，你怎么来了？”

　　被称作瓦尔德的来人是个看起来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穿着先蚕星常见的素色开衩连衣裙，脚上却踩着厚重的白色驾驶靴。她长着一张秀净而聪明的脸，“今天是我的飞行器驾驶课，我和老师打赌，能独自降落在议会的弧顶中央。”小姑娘扬起笑容，“我做到了。”

　　“你的老师呢？”拉姆尝试联络瓦尔德的身边人，“你忘记了？她也是议员。而我想你了，拉姆阿姨。”

　　拉姆一愣，随即点头，摸了摸瓦尔德的头顶，旋即拉着她进入墙后的休憩区，“今天我们要讨论很久，如果你累了就休息，无聊了就自己学习，这里有仿生系统。”她只叮嘱瓦尔德一条，不要擅自进入会议区，“虽然你有参会的权利，但现在还没到时候，好吗？”

　　瓦尔德乖巧地点头，朝拉姆伸开双臂，“我想我值得一个拥抱吧？”随即被拉姆笑着揽入怀里，“当然值得，我们的小启明星。”

　　有一部分人以为今天的议题是征兵，还有一部分人猜测要表决削减‘征途’计划的支出，加上近期各地崩裂了十来初天穹，引发了先蚕星居民对近半年越加恶劣的气候的担忧……议会参事之一、先蚕星护卫军副司令包小同朝身旁的拉姆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凑过头遮住嘴巴，“西陆的几个天穹区代表还有新议题，‘两性化先蚕星’。”

　　果然见拉姆轻轻皱眉，“时间还是太短了。”

　　“是啊。”包小同揉揉眉心，“百年不到的时间，远远不够在自然状态下清理淤毒。”

　　议会的讨论热闹，而进入仿生仓的瓦尔德浑然不知。落入她眼前的是高得难以触碰的天际、飞得孤高的哈斯特鹰和起伏延绵不绝的群山。踩着脚底的草甸，耳侧便是水流湍急的声音。瓦尔德朝山脚走去，一路依旧未见人烟。

　　前方“轰隆隆”的脚步声像雷阵，又像猛兽群奔向猎物，等声音越来越近，瓦尔德笑了，一群悠然的猛犸象立在原地，耳朵轻轻煽动，弯曲朝上的象牙闪烁着白光。

　　头象体型更为庞大，蹲下时还高出瓦尔德两米多高，她是头母象，温柔地扭头伸出鼻子、凑近象牙，好方便瓦尔德扶着攀爬。等小姑娘坐上象背，母象微微摆动脑袋，任她抚摸着自己的头，“今天我们去哪儿玩呢？”

　　议会大厅內，拉姆分心查看着瓦尔德的仿生仓传递来的数据，发现小姑娘又去找象群玩耍，她几不可闻地叹气，关闭来数据通道。

　　“范先春犯的错误，为什么要我们先蚕星买单？”东陆的一位议员重弹旧调，“我们的确是星系联盟的一分子，也是那些富裕星球的穷亲戚，我们没有富裕的稀缺资源，没有强大的兵力，我们可以和其它霸主星球可以掰掰手腕的资本是什么？没有。我们却总是被教育着要习惯贫穷，要简化自己的物质无望，我们肩负的是女性的整体命运。”

　　这位议员直视着议长拉姆，“议长，我并不是要批判咱们先蚕星的生活和教育模式。我只想说，增兵越迁点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阳谋，为了消耗咱们的财力国力，好将源源不断的资源朝第九越迁点倾灌。那么，我们的‘征途’计划该怎么办？先蚕星的气温加速变低，我们的天穹还能维持多少年？都说要跨出星系联盟重新找到咱们的新归属地，可是五十年了，咱们的飞船跳来跳去，都没流浪方舟跳得远。也没有带回哪怕一条真正有用的信息……我觉得，是时候重新讨论咱们的前途，是在星系联盟内求生存，还是继续飘渺无望地星际探索？”

　　她的话马上引起西陆议员的反驳，“这还用讨论？有限的资源当然不能投放于无望的目标。刚才您说我们没有掰手腕的资本，别忘了，我们拥有全星系最庞大丰富的基因库，我们拥有千万计的各式各样的卵子库存。那些人口质量堪忧的星球，都巴望着和先蚕星进行生育合作。”

　　“合作？请您定义清楚这个词的意思。是交-配式的合作？还是权力框架下的合作？”有人立即不满西陆议员的观点。

　　拉姆冷着脸听着不同的观点，一言不发到最后总结时，“歇会。”她只说了两个字。

　　人潮退去，站在拉姆身边的是包小同和秘书长姜颂，三人沉默地看着空荡荡的议事大厅，姜颂若有所思，“我有时想，用人造清理的方式让大家达成意见统一未必不是个法子。”

　　“就像猎巫星那样，最后产生了不可逆的紊乱后果？那些被‘人造清理’的人成了工具、武器、生育笼，成了只知道服从指令的半机器人……还导致了严重的基因退化。”拉姆本不该说出尚在机密序列的消息，这有违和星系联盟的约定。但姜颂竟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拉姆还是透露了点。

　　姜颂双目圆睁，“外面传的……是真的？”

　　拉姆点点头，“虽然还有待最后的验证，但也差不离。”她指了指身后，“瓦尔德在里面的仿生仓玩儿，我先送她回家。”

　　她进入休憩室，看到仿生仓外的脑联体还在运作，从情绪数据显示，瓦尔德度过了愉快的半天。她不忍心打断，想了想，便进入另一具仿生仓中。链接了身体传导接口后，她选择进入瓦尔德所在的情境。

　　天际、鹰、草甸、群山和流水出现在眼前，似乎还能看到远处的猛犸象群，瓦尔德信步朝象群走去，准备迎接它们轰隆隆的脚步声。

　　但她走了很久，象群无动于衷。再靠近些，连瓦尔德也一动不动。

　　拉姆以为数据传导出现严重故障，一边联系了仿生操控中心一边查看这一幕，但瓦尔德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让她意识到这一切正常，她重新切断求助联系，走入了象群中心。她刚要轻声喊，“瓦——”却看到那头大得出奇的头象摆动脑袋，用她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不满地瞪了自己一眼。

　　“仿生操控中心做得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拉姆心想，还是收声走到瓦尔德身边，轻轻抚摸女孩垂下的发丝，等待她自然苏醒。

　　她的眼神再从瓦尔德精致的鼻尖扫到她的手臂，拉姆看到她手腕处有一大片红肿，像是被重物压砸过。她托起瓦尔德的手，发现那块红肿上印着数道间隙均匀的粗纹。左看右看，她瞧见了头象的鼻子，确定是被这大家伙给压的。

　　拉姆不悦地皱眉，“没轻没重。”她说。话音落下，那头母象竟然又瞪了自己一眼，而围拢着她们的象群则朝中心靠得更近。

　　拉姆的手拨开瓦尔德落在额头的发丝，手指轻轻抚摸着小姑娘的前额的手术区域，而瓦尔德睁开眼看着她笑起来，“拉姆阿姨，你来了？”

　　“是啊，来看看你究竟在学习技能还是睡懒觉。”拉姆笑着拉她站起来，“咱们回家吧。”

　　忠诚的象群却没有散去，一直护送她们走到情境触发入口。头象警惕地看了眼天空，笨拙的脑袋又摇晃一圈，随后发出嘹亮的鸣叫。瓦尔德和她告别，“谢谢你们了，厄治。”

　　离开前，拉姆好奇地问，“你给她取了名？”

　　瓦尔德回头看了眼似乎有些恋恋不舍的母象厄治，“是啊，她很喜欢。”

　　触发前，瓦尔德却显得不太乐意，拉姆察觉，“怎么了？”

　　“拉姆阿姨，要是能一直生活在这里该多好？”瓦尔德说。

　　“你觉得……现实世界不太好？”拉姆紧绷的脸颊在面对瓦尔德时才是放松的。

　　“那些人说，又要打战了。还有那些围在家门外的人，在我出门时冲着我喊，‘不要傻子代表先蚕星’。”瓦尔德的眼睛蒙上层忧伤，“我知道，如果不是我身上流着她的血，我可能都不够资格活着。”

　　愤怒瞬间占据了拉姆的心脏大脑，她意识到自己脸色不对，用力调理了心跳血流，鼻子才感受到酸涩，她抱住瓦尔德，“那些人……是被宠坏了，又被流言迷花了眼。你才不是傻子，你就是你，由你自己定义。”

　　瓦尔德眨了眨微黄的睫毛，“是我来定义姬远野，还是由这个名字来定义我？”

　　拉姆想了想，“当然是互相成全。”

　　“拉姆阿姨，你希望我是瓦尔德，还是姬远野？”小姑娘最后问。

　　拉姆沉默了很久，才说，“我希望都是。”

　　情境口触发开启，她们的眼前漆黑一片，随着额头微微刺疼，仿生仓內的两人几乎同时清醒。但她们都没起身，而是在这具狭窄的皿具中各自沉思。

　　夜还很长，拂晓远未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