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落音（8）207

　　红绡刚将琴摆好，正等着卫琰点一首曲子，却听起言道：“章大人不是在坊间得了个新曲谱，说是曲调新奇、难以驾驭，眼前正有曲艺高手在场，还不快拿出来给红绡姑娘瞧瞧？”

　　章校廉闻言忙取出琴谱递给红绡，“还请姑娘过目。”

　　又听卫琰笑道：“本王也想听听红绡姑娘如何弹奏这刁钻的曲子。”

　　不等曲红绡应承，卫璃攸似生怕她拒绝似的，说道：“难得大王有此雅兴，红绡你就试试看罢。”

　　郡主既已吩咐下来，红绡只好接过曲谱来看。随后默默念起曲名，“蝶梦惊魂。”

　　章校廉见她应允，欣喜万分，连忙从旁解释，“此曲源于庄周假死试妻的故事，故曲调曲折怪诞，起承转合间急徐交错，十分考验技法。”

　　故事荒诞离奇，似乎意在讲述人心剖测，经不起试探。亦有人指责故事中的女子失节薄情。

　　曲红绡自然听过这个故事，可她并不喜欢。只因曲子确实有趣，才认真地研读了一阵。过了片刻，便在琴前尝试着抚奏，不多时已断断续续地成了几段曲调。又过了半炷香功夫，她便已能将整支曲子奏出，一气呵成。

　　卫琰不禁拍手称赞：“红绡姑娘果然厉害，单论琴技洛殷城中恐怕鲜有人及。”

　　一旁的章校廉则深陷其中，等到琴曲奏毕，仍呆愣地盯着弹琴的人，迟迟未回过神来。唯独卫璃攸眉间似有隐忧，时不时微微颦蹙，仿佛在沉思些什么。

　　这时，红绡连忙欠身行礼：“蒙大王谬赞，奴婢愧不敢当。”

　　卫琰站起身：“我与郡主还有事情要谈，先借一步说话。红绡姑娘可继续与章大人探讨着曲中精髓。”可没走几步，便发现郡主还坐在原处不动，于是笑道：“璃攸可是听入了迷，倒忘了正事？”

　　卫璃攸这时才回过神，匆匆起身跟在他身后。待走到门口，忍不知回头瞧了红绡与章校廉一眼。与红绡对上视线的一瞬，又狠下心似的，赶忙将目光移开，转身离去。

　　红绡看着离开的二人，心中徒生出些疑惑——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似乎瞧见卫璃攸眼中露出些许莫名的伤感，可一晃眼又似什么都没有。

　　随后章校廉又就那曲谱中几处难点向她请教，红绡皆耐心解答。

　　待谈及这曲中蕴意与背后的故事，章校廉叹息说：“田氏并非错在失节，而是言而无信。既答应了丈夫不改嫁，却出尔反尔。丈夫尸骨未寒，便移情他人。可惜庄周终是误信了他人，枉费真心。”

　　听到此话，红绡颇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这人没有直接指责庄周之妻失节，倒是已与不少人见地有所不同。

　　可她并非全然认同。

　　“不过庄周也未必真心爱着他的妻子。”曲红绡说道：“若是真心爱她，又怎会眼看着她因愧疚自戕，而不出手阻拦？至于他妻子是否失信，其实打从试探伊始，他自身的信任便已动摇。他的妻子除非以身殉情，即使终身不嫁，也难保不会被怀疑已变心。”

　　章校廉一时语塞，略微尴尬地挠了挠额角。

　　意识到自己过于直言，红绡转而言道：“奴婢方才也是偶有所发，胡乱多说了几句，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红绡姑娘，章某还有一事相求。”章校廉垂眼看往足下，似有些不敢看红绡。

　　曲红绡瞧对方说话时的神情举动，不敢擅自发问，生怕惹出对方其他念想。

　　章校廉顿了片刻，才鼓足勇气说道：“下个月大王私宴上想邀姑娘同在下共奏一曲，为大王助兴。若姑娘不愿意，在下可以出面同郡主商量。”却见曲红绡面露犹疑，连忙说道：“姑娘不忙回复，可思量几日再做答复不迟。”

　　*

　　夜时，郡主卧房还亮着灯。红绡照旧陪卫璃攸就寝。两人在房中絮絮说些日间琐事，倒与平日并无不同。

　　待到睡前，红绡正欲起身去灭灯，却无意瞥见卫璃攸躺在榻上，面朝着床顶，眼睛呆呆出神。

　　“这么晚了还睁着眼，我看你是不困的。”红绡笑道。

　　卫璃攸回过神，忽然冷不丁问她：“我今日送大王出去时，瞧你与那章校廉聊得甚是投机，都聊了些什么？”

　　“不过是聊了聊曲谱...又说了一会儿庄周假死的故事与各自的见解。”

　　卫璃攸知道这是那曲子背后的典故，顺势问道：“你们的见解有何不同？”红绡如实将与章校廉的对话说与她听，只见卫璃攸亦露出一丝讶异：“这个章大人确实与寻常男子有些许不同。”说罢，眼中却隐有落寞。

　　见卫璃攸神色有些古怪，以为又在乱吃飞醋，曲红绡反而心里安定了些，隐约还生出些高兴。她支起身子低头看着对方，语带嗔怪：“你就只晓得夸他，难道我说的就不对？”

　　卫璃攸忍俊不禁：“我哪里是在夸他，分明是你称赞他在先。”言语中倒是十分释然。

　　这本是卫璃攸的无心之言，陡然引出红绡心里潜藏着的委屈与不安来。

　　“是大王让我在旁伺候的，郡主也并未反对，我一个奴婢除了言听计从，还能如何？”

　　听出红绡语气有些不对，卫璃攸赶忙侧过身面朝着对方，安抚道：“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你也莫要多想。”

　　可卫璃攸这不为所动的模样，又怎能让她不多想。

　　曲红绡咬了咬嘴唇，生她的气也不是，偏又撇不下心里的疙瘩。只得不上不下地把自己架在火上煎熬。

　　卫璃攸动身时，被褥从肩头滑落至胸前。因只着了件里衣，秋夜里的寒意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随之闷咳了几声。

　　只听到几声咳嗽，红绡便一时将什么事都忘了，急忙为郡主掖紧被子。突然又被对方紧紧握住手不放。

　　“近日王府中发生的事情太多，我总容易走神，或许是对你有些疏忽。”卫璃攸眼中带着歉意望向她，柔软的指腹在她手背轻轻摩挲，似在无声地示好。

　　曲红绡没有把手挣脱开，保持着与她交握的姿势，再别扭地兀自躺下睡好。

　　两人各怀心事地沉默了一阵。方才一时的对峙，仿佛不慎划擦出的火点子，转瞬即无，所幸未衍生出轰轰烈烈的火花。

　　这时的静默，更像是温水煮青蛙。

　　曲红绡率先打破了沉默，“改日大王再来便说我病了，或是出门办事，想来也不必非要我来伺候。一来我也不想......而且，总觉得其中有些古怪。”

　　近日卫琰的一系列行为，总让她不禁想起过去的一些事，也因此时常感到不安。她亦自我宽慰，心道今时不同往日，若卫琰抱着那种心思，郡主又怎会坐视不管，想必是自己多想。

　　听到红绡的话，卫璃攸却半天未曾回应。

　　红绡的一颗心突然被这对方的沉默拽得紧紧的，又急砰砰跳个不停。

　　过了片刻等卫璃攸启声说话，红绡才随之松了口气。

　　“我怕万一被大王发现是借词推脱，恐会对你不利。”卫璃攸说道：“你就随便陪那章校廉闲聊两句打发时间，我还不至于吃这种瞎醋。”又解释说：“至于三哥，他是看我快要离府，兄妹一场总归有些情分，这才来得频繁些。大王最近是与章大人来往密切，每回从栖云阁离开，又会带章校廉去别处议事。”

　　卫璃攸忽然提到：“我听说此人琴棋书画皆有涉猎，素有‘雅将’之名，不知是否当真？”

　　“此言不虚，可也只是略有涉猎。单说音律，这位章大人就并不精通。”红绡据实回答。说着又想起一事。

　　“章大人提议说，想邀我在下月私宴上共奏一曲，为大王助兴，我尚未应允，就想着——”

　　“答应他也无妨。”卫璃攸轻声说着，说话间又似在喟叹。

　　红绡以为自己听岔了，蹙起眉头，问道：“你说甚么？”

　　对合奏一事，红绡本意是想拒绝，也顺道问问卫璃攸的意思。她原以为卫璃攸与自己想法一致，不料对方竟一口同意，实在出乎意料。

　　卫璃攸抬起眼眸，似有什么郑重的话要说，可当她看见红绡脸上惶恐的神情，张口时嘴里的话便不知不觉地调了包。

　　“你若拒绝他，等他在三哥旁边说道些什么。要知三哥本就多心多虑，只怕会不好。何况弹首曲子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她往红绡身边挪了挪，将额头抵在对方肩上：“等过完这些时日，一切都会安稳下来。”

　　红绡知晓她是在安抚自己，不忍再与她为难，便将话就此打住。两人随后相依而眠，却未曾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