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51
“不是, ”施施轻声说道,“只是因为国公,方才有些交集。”
施廷嘉神情微动, 缓声道:“原来如此。”
他状似轻松地浅笑一声:“我还以为殿下与谢氏仍是疏离, 担心他会为难你呢。”
他继续说道:“看来我不在的这两年,京中的确发生了许多事。”
施施心中难受起来, 李鄢与谢观昀何止是疏离,简直是要剑拔弩张了。
她并不愿与施廷嘉再说更多,抿着唇看向远处,假意关切地说道:“你快些回去吧, 若是被巡视的侍从发现就不好了。”
他嘴上说嗯, 神情却没有半分的紧张。
施廷嘉坦然大方地倚在树旁,抬手轻轻折下半段花枝。
施施的心随着那清脆的“咔嚓”声动了一下,暮春时节,花枝早已零落, 带着些萎靡的香气,直令她想起深宫的金殿。
他突然声音很和缓地说道:“我离开的这些日子里, 你有想到过我吗?”
说这话时施廷嘉定定地看向她,那双浸透了江南烟雨的眼眸像笼着一层虚无缥缈的纱雾。
施施看着他的眼睛,总觉得里面藏着许多的情绪, 却又看不懂那种情绪到底是什么。
施廷嘉就站在她的跟前,他虽然已经长成了疏朗俊逸的青年,但在施施眼里, 他依然是那个有些顽劣的幼时玩伴。
不过此刻她觉得很是陌生, 他的语调虽然温和, 她却觉察出一种怪异来。
施施讲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 她只是觉得此时的他像极了李鄢。
尽管相识多年, 其实她一直没有搞懂施廷嘉的心思。
她不明白他为何总要将她带在身边,她是个平常的姑娘,除了好模样和权臣父亲外,实在没什么可说道的。
他那样骄傲的人,站在人群中像会发光一样。
为何却非要逼着她做个小尾巴?
施施低声说道:“想的时候会想,不想的时候不想。”
她觉得自己的这个答案有些愚笨,但施廷嘉却笑了一笑。
皓月当空,清辉万里,肖似她梦魇中的情景。
她不须阖上眼,就能想起噩梦中李鄢出现的俊美模样,在梦中他救她于深渊,可现实中他却要将她推向旁人。
施施的心中酸涩,如同吃了一颗未熟的甜橙。
苦苦的,又卡在喉咙中,吐出也不是,咽下也不是。
施廷嘉没有察觉出她的心思有异,他眉眼微弯,眸中蕴着些春意。
正当他要说些什么时,施施突然抢着轻声问道:“你会娶我吗?”
说完后她自己都怔住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接着她断续地补充道:“我与薛氏的婚约已经解除,你不是一直很讨厌我和他在一起吗?”
“那你讨厌我吗?”施施的目光盈着一汪水,“如果不讨厌我,你会娶我吗?”
她也觉得自己语无伦次得厉害,纤细的手指绞在一起,额前沁着薄汗,好在夜深看不清楚。
可施施实在太想知道这个答案了。
她总觉得施廷嘉是讨厌她的,不知由于什么原因才将她带在身边。
但与他在一起,她是不快乐的。
施施不想这样荒唐地嫁给一个讨厌她的人,她知道自己柔弱幼稚,是一株非要攀附旁人才能活着的菟丝花,可她不愿一次又一次地作为礼物被最亲近的人奉给旁人。
尤其是出于李鄢的默许。
他太残忍了。
一边要将她从深水中救出来,一边又要将她推进另一个海渊中。
施施不由地用更坏的想法去想他,这一切会不会是他的筹谋?他之所以会救下她本就是为了要将她嫁予施廷嘉?
因为她是谢家的姑娘,不是施家的姑娘。
抛开那层本就虚假的血缘后,维系之间他们情谊的便什么都没有了。
施廷嘉瞳孔微缩,怔怔地看向她。
他像是没有听懂施施的话一样,轻声问道:“为什么会这样想?”
施施心神微动,敏锐地觉察出他的犹疑。
“你不愿娶我,对吗?”她垂下眼帘,“那便算了吧。”
她甚至连反驳的机会都没留给施廷嘉,就回过了身。
施施心中闷闷的,施廷嘉抿着唇,猛地拉住她的衣袖:“不是的,施施。”
“放开我。”她努力地压低声音,语调中已然带上了鼻音。
她偏过身看向施廷嘉,一双杏子般的眼眸莹润明亮,却带着无尽的悲伤,那种沉重的哀戚仿佛是有力量的,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年轻姑娘的眼里。
施廷嘉如同被灼伤般放开了手,他不觉得施施无情冷漠,只觉得她像琉璃一样,好像他再碰她一下,她就要碎掉了。
他离开的这两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
他的胸口中似是被刺穿了,微凉的夜风尽数灌进去,施廷嘉看着施施渐渐消失的身影,总觉得她像是融进了深黑的夜色中,他再也抓不住她了。
施施的心中一团乱麻,她竭力轻手轻脚地走回内室,但床帐一放下情绪就再也无法掩饰。
半晌后她胡乱地揉了揉眼睛,将枕下藏着的荷包找来,翻出那枚烫手的令牌,次日一早就提笔写了封信,遣人一道送去雍王府。
绿绮用浸过热水的帕子敷在她肿起的眼睛上,关切地问道:“姑娘,是又做噩梦了吗?”
施施耷拉着小脸,轻声地说道:“是呢。”
她恹恹地翻看妆奁,对着册子一件件地分类誊抄,向来多话的青萝也安静地陪着她,轻轻地为她研磨。
还没等她将礼物退回,王府那边便有了回信。
施施没有看就将信折了起来,眼下她虽然烦闷,但她自己也知道她是多么容易心软,雍王府里那样多多智近妖的幕僚,稍稍说几句好听的话都能将她骗过去,于是她索性看也没有看。
将册子和檀木箱一道送去雍王府后,她心情并没有好起来,反倒更加不安了。
心里空空的,像是少了点什么。
用过午膳后她爬上床榻,梦醒以后大喘着气坐起。
施施垂着头将新送过来的信都折了起来,而后静默地在盒中翻出一条旧的手链。
幽蓝色的玉珠莹润典雅,大抵是许久前某位长辈赠给她的。
从前她很喜欢,只是后来有了新的饰品才落尘匣中,熟悉的温凉触感让她的心缓缓落下,蹙起的眉头也逐渐舒展。
施施从没有一天收过这样多的信笺,她先前总是很盼着有人给她写信。
但她的朋友很少,相熟的表亲也没有几位。
施廷嘉也不爱写信,离开的那两年更是只字没有寄回。
施施拈着那些样式不同、却每一份都贵气逼人的信笺,心中越发坚定地认为是李鄢寻来了许多幕僚来作的文章。
她索性将那些一封一封折起的信又退了回去。
做完这些事后她心中仍然不觉得快意,还有一个声音开始指责起她无理取闹,纵是嫁给施廷嘉又怎样呢?纵是他不喜欢你又怎样?满京的贵女都盼着嫁给他,那样意气风发的俊逸郎君,怕是寻遍京城也找不来第二位了。
七叔定然是有他的深思熟虑的,为什么不愿意再相信他了……
施施烦闷地掩住了耳朵,让那个聒噪的声响静下来。
她在家中待了许多天,连院落的门都没有踏出去过,更是连信笺都不肯收,直接令人退回去。
直到四月中旬张贤妃生辰,施施才再次入宫。
九皇子已经薨逝了月余,皇帝希望张贤妃能振作起来,因此特令臣属要盛办她的寿宴。
施施觉得他的想法太过无情,十余年为人父母,儿子刚刚死去,怎会有心情过好生辰呢?旋即她又忍不住想起了李鄢,在梦魇中他才是真的无情。
她摸了摸腕间的珠串,提起衣裙下轿,向着张贤妃的寝宫走去。
雍王与张贤妃交恶多年,她的生辰他定然是不会来的,所以她渐渐放下心来。
张贤妃很喜欢施施,每次都要与她聊上许久,可今日她是宫宴的主角,因此格外忙碌,施施陪着她一起梳妆。
九皇子薨逝后她越发消瘦了,眉宇间带着几分病态,隐隐透着些不康健的迹象。
殿中嘈杂,两人却安安静静的。
张贤妃握住施施的手,温声说道:“别怕,好孩子。”
“纵是某日我也去了,也会有人看顾你的。”她温和地说道,“姨姨没能为你寻个如意郎君,只能暂且为你寻个庇护者了。”
施施紧忙说道:“不会的,姨姨。”
张贤妃按住了她的手,却没说是谁,只是微笑。
上次的事也惊到了张贤妃,她将施施留在宫中,特地嘱咐她晚些时候再过去。
暮色时分,施施才从殿里离开。
她穿过回环曲折的长廊,下了垂花门的台阶,仰起头的刹那忽然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李鄢被许多人扈从着,周身都带着清隽的贵气,仿佛是踏云而来的谪仙。
施施攥紧手指,强装镇定地踏上悬桥。
周衍笑着看向她,仍是温和地向她问候道:“施施姑娘。”
施施没有理会他,她故作冷漠地离开,唯有与李鄢擦肩时,两人的手指意外地碰到了一起。
不出意外的话,这便是他们最后的接触了。
她知道今日皇帝不止是想为张贤妃过一个好的生日,还想要借此进一步抬高施家的门楣,所以他是执意要在今夜为那位施文贞公平反的。
从此就再没什么谢贵妃了,谢氏也再不是雍王外家。
施施极力维持着面上的冷静,所以她全然没有到轻纱之下李鄢的神情。
偏执,残忍,狠戾。
他淡漠地抚上玉扳指,向着侍从轻声地说道:“这是要与孤决裂吗?”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