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塌陷92


  陈聪在村口提着火把等她,她一见到陈聪,就把怀里冷透的茶酥掏出来塞给他。
  他们在寒夜里一同咀嚼干硬的糕点,奶奶借着火油的光把揉皱的纸一页一页地摊平压实,再小心缝回去。
  那些书页上全是油渍,连字也花了。
  “要读书。”他奶奶那时候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她指着那些书页,跟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望山,只有读书,才能走出去。”
  他的字是望山,是他奶奶求了一个路过小山村的秀才取的。陈聪不喜欢这个小字,望山望山,他寒窗苦读好多年,也望不穿延绵起伏的巍峨高山。
  直到很多年后,他终于认识了字,他才知道那本书是当朝内阁首辅茂广林的文记。
  他靠着揣摩字句之意,终于从秀才爬到及第,从及第站到了京城门前。
  他拦下茂广林的马车,跪地叩首,祈求拜入茂广林的门下,祈求他能施舍一点善意。
  寒门难出贵子,陈聪不愿跃龙门,他要回到暨南,回到寒门。
  他告诉茂广林,他要干一件大事,他要颠覆权柄对贫贱之流的压制,他要疏通暨南乃至天下书生的路。
  “回去吧。”那时候茂广林连车帘都没掀,“时机不到,你且再等等。”
  陈聪失望而归,然而半月后任职书下来,他被茂广林面圣保荐,推举成为了暨南按察使。
  他从未忘记茂广林的话,他还记得那些秉烛夜读的日子,还记得茂广林马车车辙上的花纹。
  而周鸿音带来的茂广林写给他的那封信里只有短短一句话——时机到了。
  “天意如此!”血沫子从嘴角流到下颌,雪水从断木上往下滴,陈聪大笑起来:“小将军,天意要我不忠,三驱以为度,他偏偏要绝我气数!”
  周鸿音怕他丧失求生之意,掏心掏肺地劝:“你别说话了!你要活着出来!你这条难走的路已经走到一半了!满城的百姓都靠着你,你死了,他们怎么办?!你要是就这样撒手了,还想见茂广林谈改革之事呢?你往下八代都见不了他!”
  周鸿音微微侧开身子,让底下的人把横梁挑开,又说:“你一路从暨南走到京城,要钱要粮,都弄到了!你要是死在这里,是便宜了他们!”
  陈聪闷闷咳了两声,巨石挪动带起滚木颤抖,他痛得昏死过去。
  周鸿音扔开火把,底下的人喊着号子挑起巨石,“挖出来了!挖出来了!”
  很快声音混做一团,周鸿音撩起衣服下摆擦汗,怒喊着:“孔宗!孔宗呢!”
  大雪仍旧没停,两侧的人抱着毯子来接陈聪,他一条腿耷拉着被众人裹进毯子里,孔宗匆匆赶来,只看了一眼就合上了毯子。
  陈聪的腿,终究是没能保住。
  天亮了。
  孔宗收起针,又掀开炉火上煨着的药,转身出了房门。塌陷的偏房还在收拾,周鸿音就立在台阶下看着。
  “没法子,”孔宗站在台阶上,说:“他这样子,真是……”
  陈聪一路从山野小村走到现在,如今再也没有下地走路的机会。
  “我知道你难,但陈聪不能死。”周鸿音说:“至少眼下这个关头,他不能死。”
  陈聪是参汤,吊着暨南的命。
  孔宗静默片刻,揣起双手说:“要保他的命不难,要保他的腿却是绝无可能,他的腿是风雪冻坏的,倘若以后都走不了路,他于官途上也再无精进可能。大梁不会给一个瘸子乌纱帽,他在朝廷上跪不下去,就没有上朝的可能。”
  周鸿音声音有点干涩:“人生路漫长,不是只有这一条路。”
  “他想走的只有这条路。”孔宗叹息,“贤士难寻,工部的人真是该死!”
  “只要他还有手,他还能写字,他就还能往前走。”周鸿音顿了片刻,说:“谋在于众,王爷不能只有一个闵疏,陈聪官途已断,我要让他当谋士。”
  他知道闵疏心不在长宁王府,他想帮一帮闵疏,帮他减轻身上的担子,让他有翱翔的机会。
  他错身绕开孔宗,踏上了台阶,说:“这是他唯一的路了。”
  周鸿音推开门,只看到床帐后陈聪平躺的身影。
  炉子上的药咕噜咕噜沸腾,案几上还放着孔宗写了一半的药房。
  陈聪就躺在那里,他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的床架子,上头挂着两个香包,还是从前他肃清冤案时暨南百姓送给他的。
  他脸上有一股死气,青灰色的胡茬稀稀拉拉地遍布下颌,脸上细密的小伤口刚刚结痂,看起来可怖极了。
  周鸿音挑开床帐看他,他动也不动,眼皮子微微合上了了,须臾之后,他说:“王爷想要收归暨南的叛军,这行不通。”
  周鸿音微微一顿:“你知道?”
  “我眼睛没瞎。”陈聪说,“周小将军于赈灾一事并无经验,却偏偏派了你来,三年前曲皋一战,小将军不就是靠着收归俘虏并编制成军才得以名扬天下吗?”
  他手指一动,说:“如今我仕途已断……”
  周鸿音听他这话,便知道他已经知晓自己的腿坏了。他沉默片刻,不知该何从安慰,但陈聪好像很快就从悲伤中抽离出来,说:“如今德州等地的粮食借调已经到了暨南,除非工部亏空赈灾银,贪污修缮桥梁费用,或提高暨南税收,否则暨南难反。周小将军为长宁王谋求的是民心,是忠军,不是只会打打杀杀的人马。”

第48章 塌陷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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