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凭兰桡(六)190


  楼致一阵天旋地转,没察觉自己在王灼的搀扶下依然软绵绵地、止不住地往下滑。
  他竭力抬高下巴,仿佛想看清楚什么,手指抖得失去血色,竭力逼出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王灼凑近耳朵:“我听着!我在听!”
  楼致仍然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吐出的血弄脏了他雪白的衣襟。
  王灼怒火中烧,泽火剑没有章法地乱刺出去,捕捉郜听的每一丝气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地无差别攻击。
  被击落、被打碎的尘土簌簌而下,郜听的身影依然无处得见,又仿佛无处不在。
  “……”
  王灼小小地问:“你在说什么?”
  楼致嘴角肌肉往上动,只是幅度太小,很难觉察,但王灼却下意识地知道他在笑。
  在笑什么?
  楼致的唇瓣抿成一个小小的圆形,气息断断续续。
  “……鱼……”
  “鱼。”王灼耐心地重复一遍。
  “……火……”
  “火。”
  “……水……”
  “水。”
  楼致咽下一口唾沫,喉咙里烧着大火,视线里白光一片,红鱼顶着看不见的墙,要它倒塌。
  忽然,身躯骤然一轻。
  楼致惊奇地打量四周的空白,打量自己轻飘飘的四肢百骸——他死了吗?
  这么容易就死了吗?
  “放轻松点。”有女人轻柔地说,“灵魂是自由的。”
  楼致闻言,下意识地放松了呼吸和思绪,迷雾慢慢散开,鱼群散如河灯,随水流缓缓流远,载着活人的思念和祈愿,平稳地飘去,灯火在河上开了无数红色的花。
  周遭渐渐清明,风景流动如风,好像是用数不清的丝线绞缠出来的。
  他突然反应过来,这不就是一匹布吗?
  两位女子并肩而来,一老一少,皆着素服,年轻些的面容清晰,隐约能看出两三分熟悉,另一位肩部以上却是朦胧如影。
  等她们走近上来,楼致愣了,迟疑道:“计……计前辈?”
  计臻点点下巴,为楼致介绍:“楼小公子,这是我师尊。”
  楼致一惊,接着行了一个大礼,以昧洞后辈之礼,重重地低下头颅:“师叔。”
  锡碧说了什么,在楼致看来却像层层水浪声,听不清。
  楼致如坠冰窟,难道这就是消失的代价吗?
  计臻解释:“师尊问,洞主还好么?”
  楼致想了一会,觉得锡碧说的其实是上上一任洞主,他谨慎答:“香火未断。”
  锡碧又说了什么,计臻侧耳倾听,然后说:“师尊说,应当的,不知道矩海眠仙洲上的雾散了没有。”
  楼致老实答:“没有。”
  计臻再次转述锡碧的话:“真可惜,我怕是看不到那天了。”
  矩海中央的眠仙洲,传说中是始神长眠之地。
  据昧洞记载,数年之前,还能看清眠仙洲上长满浩荡澎湃的蓂荚,不知从何时起,眠仙洲就被终年难散的浓雾包裹。
  迢迢矩海、重重白雾,那眠仙洲至此便成了世外之地、无何有之乡。
  “二位前辈,那郜听是……”楼致忍不住问。
  计臻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制止他:“嘘——不可说。”
  楼致噎住。
  计臻伸展手臂,自顾自说:“这匹布,小公子看如何?”
  “绝佳。”
  “此布,是师尊仿拟神器而织,然而倾尽毕生之力也未能成,后来我得到了那把梭子,竭力为师尊收尾,终于,织就此图。”计臻笑了一下,“自后,我与师尊残魂便附着在此布之上,就是为了今日。”
  计臻注视楼致,吐字清晰:“此图,可……容纳活物,虽然,不太多。”
  可容纳活物的布匹!
  楼致惊得骨头狂跳,胸如擂鼓,他看看计臻,又看看锡碧 ,最后又看回计臻身上,忽然觉得看不见面容的锡碧其实也一直慈眉善目地注视着一切,以世外之目看,以世外之耳听,以世外之心感受。
  计臻上前一步,说:“若你应允,师尊将授你一阵,助你挪山移海,将他们移进布中,由此便可平安。”
  锡碧慈眉善目,端得一幅大慈大悲相。
  “如何平安?”楼致急问,“他们都是……石头了。”
  他泄气极了。
  计臻笑着摆摆手,又指向自己:“此阵还能助灵魂跳脱世外,重寻躯体,就如我一般——这是神的慈悲。”
  楼致心念一动,想起计臻的经历,遂有了些豁然开朗之感,拱手长辑:“请赐教。”
  “只能转移一些化石不久的人,看他们的命了,并非全然都能救回来。且之后,他们会忘记前尘,失去灵骨,过凡人的一生。”计臻顿了一下,又继续说,“小公子,师尊说你肉身过分短命,却命不该绝,听说你是感念到师尊气息而来,想来,也是命中注定。若上天垂怜,或许也有重回大道的一天。”
  计臻狡黠地眨眨眼睛:“或许是个小天才也说不定。”
  楼致沉默一会,问:“他们会忘记我吗?”
  “大概会。”计臻毫不客气地说,“记忆贵重,除神以外,不可沾染,神或许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慈悲。”
  “可前辈……还是封住了但府君的记忆,以人之身。”
  计臻秀美的眉眼间浮现忧伤和惆怅:“是啊,我的错。”

第100章 凭兰桡(六)1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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