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凭兰桡(八)


  楼致醒了,声如残烛。
  玉珑慌里慌张地掏出丹药,甚至都没有辨别就一股脑塞进了楼致嘴里。
  楼致咽下,虚软无力的手指勾了勾,折扇摇摇晃晃地飞出,又无力地坠地,楼致放弃了,用气声说:“割……割掉我的灵骨……”
  玉珑没有反应,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楼致张不开眼睛:“割……割掉……”
  “听他的!”王灼没回头,打断楼致,话音颤抖不稳。
  “师兄……”
  “听他的!!”这句更像是怒吼,像英雄死死缠斗、死不认输,一回头却发现自己的家人、朋友都成了死不瞑目的尸骨。
  楼致笑了,又或者没有。
  玉珑含泪,轻轻地把楼致的头别开,长剑化为匕首,她心脏狂跳,头一回手哆嗦得这样厉害,像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力一般。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手起刀落,楼致后颈猝然出现一道手指长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淋漓,灵息温和地流动着。
  “继……继续……”楼致用气声说,笑了一下。
  玉珑一狠心,把楼致的灵骨一整个剜了出来,灵骨如玉,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了几个来回,依然纤尘不染。
  楼致痛得疯狂抽搐,冷汗与热血缠在一块,一张巨大的阵图以楼致的灵骨为中心,瞬间蔓延出去,包裹住了所有的鱼石、柴火与生灵。
  那是一张大得有些可怖的阵。
  一张浸着三位昧洞弟子灵骨和鲜血的阵,依托于当世纯血大妖的妖身,是瑰丽而艳彩的青绿色。
  卷轴立起来比天还要高,以无生纳有声,普天之下第一位织女穷尽毕生心血的创造物,是人石之阵唯一的生路——不要去想代价有多大。
  “王灼,希望我们……还能重逢,就算互不相识也不要紧。”
  楼致在烈焰中看到王灼模糊的脸庞,微笑着说。接着他仰头,像是要透过山峦、浓云、天穹,透过无垠土地和无限时间,直视神的眼睛——
  神啊……您可曾看到,肉身凡躯,也敢摄神事、动天道?
  第102章 凭兰桡(八)
  三炷香之前——就是在闾义果咬破父亲的喉咙、吮吸鲜血的时候,在楼致学会献祭灵骨的阵法之前——荆苔和甘蕲站在汹涌的波浪边,不约而同地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波纹来来去去,凉丝丝的水汽似久别重逢的游子,欢喜的神色一闪而过。
  荆苔愣愣,憋出句:“我好像……舞得真的还不错。”
  甘蕲伸手摸了摸,好像真能摸到似的,荆苔问:“你在摸什么?”
  “在看她还在不在。”甘蕲说,双目放空,低下头来,“继续走吧。”
  “你说,它里面有一片大海。”荆苔说,“那要怎么才能放出来?”
  甘蕲摇头:“我也不知道,她只是叫我一直往前走,沿着河,用脚,一步一步,不停地走。”
  好虔诚……荆苔心想,从前的人也曾这样做过吗?他们发现了河水的神灵,是不是也得这样走上一遭,才能得到始神的恩赐、祂的青眼?
  他们默默地走着,察觉身旁逐渐凉快起来,烤得皲裂的地皮慢慢湿润、软化,杂草的叶片舒展,冷汗遇到凉风,整颗心都安定了不少,又所谓心静自然凉,水汽之外的火流如何汹涌、凶恶,似乎都无法影响到他们。
  不是现在水下那种窒息的、深入骨髓的严寒,那就像在冰层下深埋数万年才会有的寒冷,这是一种让人舒心的凉爽,是不动声色又无处不在的保佑,正是古往今来人们从河水中得到的承诺,水即生命、即天地、即一切的一切。
  荆苔发现水面似乎在不断升高,突兀地升高,像有人在水下抬起手。
  这只“手”抬得越来越高,俯观江流之猛状,猝然间,落木萧萧而下,彩云变幻莫测,青如玛瑙翡翠,红若芙蕖山茶。
  “手”停下来了,甘蕲也停下脚步,他们已经离横玉峰很近了,山峰起伏,烧灼流彩,能融进身后的彩霞万里。
  甘蕲把手里的石头奉给那只“手”,它轻而易举地咬住石头,吞了下去,狂喜得群魔乱舞,好半晌才冷静下来,向着岸边低下头。
  “要你上去?”荆苔问。
  甘蕲点头,朝荆苔伸手,作出邀请的姿势。
  少年在短短几天之内成长得比谁都快,几天前,他还是个到处跑、忍饥挨饿和主人家无休无止折磨的小奴,现在却又高大得似乎能担起水的重量。
  真是不可思议。
  荆苔扶着甘蕲的手,踩上了浪头。
  吞下石头后,这已经不是水了,而是冰,寒气凛冽,能浇灭一切的火焰和岩浆。
  它高兴地猝然拔高,猛然间离地千万尺,心脏悬空,差点吐不出下一口气,不过一息,他们俩就已经站在了足可以俯视横玉山顶的高度。
  横玉七峰,闪闪灭灭,像极了北斗七星。
  足下和高空的寒气,激得荆苔起了一声鸡皮疙瘩——他真的很怕冷,甘蕲一直紧紧握住他的手,问:“小师叔猜一猜,哪一座才是正炉?”
  荆苔扫一眼,觉得七个都差不太多,他觑甘蕲神色不对,于是捂住了甘蕲的眼睛:“别看了。”
  “我看到了很多人在哭。”甘蕲绷着脸,“每一座、每一座,都有无数人在哭,我分不出来谁正谁副,为什么连死都要分一个谁高谁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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