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九垓上(四)


  积累的露珠越来越重,把草尖压得即将坠地,沉睡的花栗鼠的耳朵尖动了动,它听到了一曲分外美妙的歌,把它带入最温柔的梦境,在梦里,它一颗一颗地把坚果吐进洞穴里,那个洞穴无比庞大,足够在严寒的冬季养活它以及它的无数后代。
  “听,有人在唱歌。”甘蕲在黑暗里无声地说,他坐在床沿,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到现在。
  当归说:“是她。”
  然后他们又一齐陷入沉默,月亮早已经从这个屋子的窗户里溜走,天边隐有亮光,黎明将至。
  当归从怀里摸出一把银湛湛的九连环,绷着脸,把它恢复到纠缠在一起的状态,凌空抛给甘蕲。甘蕲头也不回地反手准确接住,随即三下五除二地飞速解开,分外熟练,易如翻掌。
  “熟练工啊。”当归听着“叮里咣啷”的声音说。
  甘蕲把九连环放在小几上,当归问:“我还有多久?”
  “不知道。”甘蕲答。
  当归抚摸着自己的后颈,那截灵骨:“你答应过那个人的。”
  甘蕲说:“嗯。”
  “他已经想起了我,不要让他想起后来发生的事情了。”当归说,“眠仙洲的事情,就应该继续沉睡下去,没有人知道他也曾去过眠仙洲。”
  第107章 九垓上(四)
  在挽水的三十多年里,荆苔每天从渡口登上赵长生的船,在傍晚返回,入定以待来日,只是为了完成经香真人交代给他的最后一件事情。日日如同一日,赵长生永远也不会记得他,挽水永远活在同一天,那些聿峡遗民消失的最后一天。
  入定的时候,荆苔也曾企图追寻往事,但也从来无法剥离缠绕在过去上的迷雾。
  他审视赵长生如同审视自己,他们都是被时间囚禁的人。
  如今,迷雾散去一角,却都是湿的。
  梦里的锦杼关一直在下雨,彩绸被水浸成黑色,在水浪的作用下打成一个一个的死结,在文字还没有出现之前,远古的人类就是以绳结记事,若这些死结也代表了某些约定俗成的含义,那一定是不忍离去和没有结局的结局。
  荆苔独自站在山峰的顶端,看不到水线的尽头,眼下,他只有着方寸之地可以立足,他像神一样俯视,但神大概可以漠视一切,但荆苔不能。
  洪水淹没了一切,把这里改造成地面上未曾出现过的大海,但是没有关系,所有事物都是从无到有,每一条河流都是从干涸之地发源最终又流回干涸。
  汪洋之中,铜钟,破碎的屏风,酒庄的旗子,红色牡丹喜被,银色风铃,豁开口子的银箔灯,空空的针线篮,没有绣完的鸳鸯喜服……它们挣扎地露出一个头,又很快被水浪卷走。
  水就是这样,埋葬一切,收容一切,供给一切,一视同仁,看似仁慈却又绝情无比。
  荆苔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好像被黏在这座山峰上一样,他也成了海边的礁石,耳侧风声尖叫、发丝狂舞,乌云压得很低,与头顶只有一指之隔,令人喘不过气来。
  “我忘了很多事。”荆苔说得很轻,“我也死过一回。”
  水平面上倒映出那场挥之不去的大火,他看到自己推开门,从头顶掉落的梁木还在燃烧,火星向西面八方飞溅,凶猛得像鬣狗群,饥肠辘辘,口津垂地,自黑夜而来,追随猛兽的脚步。
  “出去。”经香真人端坐在棋桌边,冷静地呵斥。
  荆苔脚步一顿,这一犹豫就有一截两人高的梁木坠落,“梆”地敲击在他和经香真人之间的地面,声如响钟,撩着火焰的木屑水浪似的扑了出去。
  “出去。”经香真人重复,他至始至终没有扭头,只用半边侧脸对着他。
  荆苔听懂了他话中不容违反的命令,牙关不可自控地疯狂“咔咔”作响,每一响都经过筋肉和骨头传递向他的大脑和心脏,就像有人拿着几十斤重的大锤在不留余力地撞击。
  他再不能寸进,一步之外是燃烧的符纸,火焰缭绕,却怎么也烧不透,笔锋劲道,灵力比火光更加闪耀。
  “答应的事不能忘记,立下的誓言不能违抗。”经香真人平静地在火焰翻飞的环境中说,“或许有人觉得这样很可笑,或许又有人做不到,或许还有人情急之下只能选择违背誓言,但我不能。”
  经香真人说:“这是我最后一件交给你的事情,去挽水吧,那里有我失落的法器,捡到它之前,不许死。”
  他伸手,捻起一颗黑棋,干脆利落地置于棋盘之上。荆苔这才发现棋桌上已经摆满了黑白棋子,经香真人的这一手,将黑方推到赢家的宝座上,而他本人却没有露出任何作为胜者的欣喜,甚至还有一些惆怅。
  “我还没有赢过。”经香真人叹息,“原来获胜的感觉也不怎么样。”
  荆苔被浓烟呛得咳嗽起来,经香真人命令:“退出去。”
  迎面一阵强劲的风,炽热无比,他的脚仿佛不属于自己,被一阵强劲的风硬生生一寸一寸推出去。
  不要。不要。
  荆苔嘶哑的喉咙里全是血和灰烬,支剑扎入地面,地面被浮休切成一道又长又深的裂缝,但依然无济于事,他最终还是被推出了阁楼之外,火舌遽然卷起,大口吞没人影,经香真人的神情也被埋在火焰里。
  荆苔醒了。
  有些炫目的阳光刺入眼眸,他本能地又把眼睛合上了,各类声响比光芒抢先进入他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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