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十九场戏 虫鸣217
如果换作以前，她便也收了手，任由他。可她这次没有管他无声的拒绝，反而略显强硬地绕过那只手，去解了他额后白绫。苏烨到底是没有用力阻止，他放下了手，闭着的眼睛睫毛极长，微微颤着，这才让宋清漪有了“他真的是女子”的实感。
她沉默地替他上好了药，又俯身闻了闻他身上的药味，知他身上的外伤已被他自己上好了药，这才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紧紧挨着他。
宋清漪能够感受到，在她挨过去的那瞬间，苏烨的身体僵硬住了。
她弯了弯唇，抱住了双膝，静静地看着他手中燃烧的火堆。
无声的气氛中，就好像有一些东西在他们身边静静流淌着，将他们包围在其中，无法挣脱，就这么沉沦于此。
“你……生来就叫苏烨吗？”终究是她最后先开了口，声音极轻，生怕惊醒什么。
苏烨微愣了一下，垂眸，又“嗯”了一声。
“烨……光辉灿烂，倒是极衬你。”
如一颗启明星划过王朝的夜空，让本已被黑暗笼罩的世间带来了一丝曙光。
她无声地念着他的名字，心口的疼痛渐缓，多了丝甜蜜的意味，却又不想叫他发现。
然而——
“怕是叫你失望了，我本是曳，飘摇之曳。”
苏曳。
这才是他原本的名字。
宋清漪从膝间抬头，去看他。
“幼时从有意识起，我便一直觉得，我应该是个男孩。”
长匕被火光烧得通红，映照在苏烨无奈的脸上，他似笑了一下，那笑却让宋清漪的心忍不住又抽痛了一下，抵得上心口处的万千痛楚了。
这不该是属于意气风发苏将军苏烨的笑，这是那个不为人知的苏家长女苏曳的笑。
“当我第一次穿上男装，告诉父母我的想法时，迎来的便是母亲惊恐像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以及父亲大怒之下的掌掴。”
他的话语淡淡，就好像在诉说着一件毫无关系的普通过往。
“他们试图让我变回‘正常’，用了无数种法子。但我天生坏种，绝不妥协，到最后父母仍是退了一步，许我以男儿身份活动。”
熬过所有苦痛，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直起被棍杖敲得伤痕累累的背，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苏烨，成为了边城将军府里光辉灿烂的少年将军。
但那时的父亲眼神冰冷，看他时已不像在看一个自家的孩子一般，反而更像在看一个妖孽、祸害。
彼时，刚刚妥协的父亲冷冷地看着遍体鳞伤的孩童，只道今后他也会以男子来要求她，倘若她有朝一日辱没门楣，即刻自杀，绝不可令苏家遗臭万年。
即便后来他打了无数胜仗，父亲的态度终缓，但他的母亲却从未再见他一面。
那年他跪在母亲院外，大雨两天不止，母亲院门却紧闭，只遣人告诉他——“她从未生过这般不男不女的妖孽。”
“或许上辈子我真的是个妖孽，才叫我今生这般不男不女地活着。”
苏烨拨拉了一下火堆，“蹭”地一下本有些黯淡的火焰重新燃起了火光。
那火就好像也烧在了宋清漪心头，让她心尖突然便似颤抖了一下似的，教她如同伤痕累累地浸在了盐水里，浑身都开始疼。
她从未想过，她心中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竟有这般无法对人言的伤痛过去。
“所以宋姑娘，你不该靠近我。”苏烨反倒是笑了，第一次见他脸上出现这般温暖柔软的笑，“我天生妖孽，屡教不改，导致双亲替我承了这天谴，使我年少失怙，亲族俱恨之入骨。”
“或许宋姑娘幼时被我这卑劣之人的一些东西所迷惑，导致念念不忘至今。但那早已过去，我也早就忘了，而宋姑娘那连日高烧便已证明了这一点，你我不同……”
“哪里不同？”
苏烨被她这迅速的反问给逼得微顿了一下话语，才慢慢道：“所行之路，亦或者命运，皆是殊途。”
“你信命？”
他不信。可是不信又能怎么办呢？在他身上所发生的种种已经揭示了即便没有命运，也有所谓的因果。
他生来是女，却以为男，这是因。父母不理解，为他搞得心身俱疲，一同出征时一招不慎全体覆灭，这是果。
像他这种人，像他这种沉沦于泥潭污垢中的妖孽，又怎能去奢求一些不属于他的东西呢？合该就这么孤身一人，将此身付于边疆战场，满身罪孽的来，沐血尘埃的走。
这才是属于苏烨的结局。
“无论苏烨是男子还是女子，苏烨就是苏烨，世上绝无仅有的苏烨。”
从来都寡言少语，安静婉约的女子，就这么大胆地、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用尽了她此生所有的气力。
苏烨转过头，“看”向她，透过白蒙蒙的绫缎中，他好像看到了隐约在火光中的、女子的侧脸。
“我眼中的苏烨绝不信命，他也并不是为了所谓的赎清罪孽从而上战场杀敌。他心中有大义，是这世上举世无双之人，比任何所谓的‘真男儿’都要优秀，都要瞩目。”
她也看向他，正对那双白绫下模糊的双眼。
“你说的这些，我不信。我知过了这么些年世人都会变，但唯独你不会，因为你是苏烨。”
从来没有人这样相信过他，即便下属们用着同样敬仰、尊崇的眼神看着他，可他们从来都无法理解即便被打压至此，他却一直忠于朝廷、从不反叛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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