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者(法医秦明系列第二卷众生卷2)_分节阅读_第30节

  “这也叫不容易?那我们法医岂不是天天不容易?”大宝不服气地说道。
  “那是,你们还是更辛苦的。”程子砚解释道。
  “韩亮,你,没事吧?今天怎么改看书了?”我注意到了韩亮的反常。他没有一如既往捣鼓自己的诺基亚,今天倒是拿着一本书,似乎在看。可是,从他怅然若失的眼神中,我知道他的阅读效率肯定是很低的。
  韩亮苦笑了一下,没有搭话。
  这也很反常,韩亮什么时候变成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人了?
  “看书好啊,老秦你不是说过吗?‘阅读小可怡情养性,大可定国安邦’。”大宝说。
  “今天十月十号了,一级勤务解除了,我是不是可以调休了?”陈诗羽说道。
  “你又没有男朋友,你调休干吗?”林涛试探着问道。
  “谁说一定要有男朋友才能调休?”陈诗羽莫名其妙。
  “现在是案发高峰期,所以不能调休。”林涛满意地说道。
  于是乎,电话铃准时地再次响起。林涛一脸尴尬。
  我瞪了林涛一眼,拿起电话,说:“师父,又有案子?”
  “八戒,你又着急了。”电话那头传来了董局长的声音。
  这么一个钢铁直男般的汉子,居然这么幼稚地开玩笑,这让我很是意外。意外之余,又有着一些尴尬,于是我说:“董局长?你怎么会来电话?”
  “是这样的。”董局长瞬间转换为严肃模式,说,“我们摸排到一个人,和上官金凤、汤莲花都认识,而且是41码的鞋子,又有摩托车。现在被我们列为重点嫌疑人,已经控制起来了,现在需要林科长帮忙去看一看,痕迹能不能对得上。”
  挂了电话,林涛高兴地说:“你看,我就说我不是乌鸦嘴吧?我能和你们一样?”
  “有破案的希望,我们一起去吧?”我没搭理林涛,看着大家说道。
  “好啊!出勘现场……”大宝说。
  还没等大宝说完,林涛就打断了他,说:“这有啥好高兴的?这次是我们痕检出勘,你们打酱油好不好?”
  我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仍然在发呆的韩亮,说:“出发了,开车的时候可不能走神啊。”
  看起来,这趟差对于我们法医来说确实只是打个酱油而已。针对目前这位嫌疑人的排查,主要是侦查部门和痕迹检验部门的工作。跑了三百多公里到了四省交界处的森原市来打个酱油,确实有些失落。
  在森原市公安局的会议室里等了近两个小时,我和大宝等到了垂头丧气的林涛。
  “不是,摩托车轮胎印否定了,对他家的搜查也没找出相似花纹的鞋子。”林涛说。
  “我就觉得不是他。”我说,“虽说这个人和汤莲花、上官金凤都认识,但是我看了卷宗,也就是认识而已。毕竟他生活的城市和省城有这么远的距离,间歇作案的可能性实在是不大。而且,他和另一个死者,汤喆却没有任何交集。”
  “好不容易摸出来一个线索,这又落空了。”陈诗羽很是失望,将手中的调查卷宗扔在了桌上。
  “我觉得侦查部门不仅要调查汤莲花和上官金凤之间的交集点,也要调查汤喆和两个人分别的交集点。”我说,“看卷宗,这方面调查的比较少。”
  “这个可以理解。”陈诗羽说,“毕竟汤莲花和上官金凤死亡现场的多余动作比较多、比较典型、比较有指向性,而汤喆的死亡,更像是一场意外。所以,侦查员的目光放在汤喆身上的比较少。”
  “可是,按照死亡时间的推断来看,汤喆才是第一个死亡的。”我说,“有很多系列犯罪案件,都是从所谓的‘意外’开始的。”
  陈诗羽若有所思。
  “我知道,汤喆这个人几乎不和外人联系,所以可查的社会关系非常少。”我说,“虽然不好查,但是一旦查出一个线头,就很容易往下捋了。”
  “这个,回头我来试试。”陈诗羽说。
  “行了,那这次算是给韩亮练技术了,一天开个来回六七百公里。”我笑着拍了拍韩亮的肩膀,说,“走吧,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韩亮被我猛的一拍,惊了一下,把面前会议桌上的茶杯打翻了,赶紧起身拿餐巾纸擦拭。
  “你看,韩亮这是不想走啊。这天都要黑了,夜里开车不安全。而且,晚饭不能不吃啊,不让公务接待,我私人请客。”森原市公安局的肖大队笑着说。
  肖大队是法医出身,又是我们的师兄,所以和我们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客套拘谨。他留我们吃饭,那是真心留我们吃饭。
  “可别。”我笑着指着林涛说,“我们是被他乌鸦嘴弄来的,再不走,不吉利。”
  “我怎么就乌鸦嘴了?又不是新案件。”林涛不服气地说。
  “可不是我怼你啊林科长。”肖大队笑着说,“咱们吃完饭,就要去出现场了。”
  “真有新案件?”大宝眉飞色舞地说道。
  肖大队点了点头,说:“咱们森原的案件很少,可没想到,今天还真给你们碰上了。二十分钟前,派出所来电话,说是一起命案。我们的先头部队已经过去了,先打开通道,我们吃完饭再过去。哦,我已经和陈总说过了。”
  “现在还有什么好狡辩的吗?”大宝心满意足地拍着林涛的肩膀。
  林涛则是一脸震惊的表情,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懂吗?”
  “在食堂扒拉两口就行了。”我说,“是什么案件?”
  “说是一户人家里进小偷了,然后小偷把孩子扔在院子里的水缸里,淹死了。”肖大队变得有些沉痛,说,“孩子只有半岁。”
  陈诗羽肩头微颤,说:“这案子,我可不可以不去?”
  我看了眼陈诗羽,知道她工作时间越长,越是害怕遇见小孩被害的案件。可是,作为一名刑警,并没有选择案件的权利。我指望韩亮能来个激将法,但看起来这几天的韩亮并不会有心情去和陈诗羽打趣,于是说:“你要迈过这道坎,就从这起案件开始吧。”
  现场位于森原市东边的一个小村庄里,当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漆黑的天空中反射着警灯闪烁出的红蓝色光芒。
  现场是村庄中心的一个不小的院落,院落里坐落着的那幢三层楼房有着出众的外立面和独特的房屋造型,在一片平房之中“鹤立鸡群”。现在,整个院落周围已经被警戒带包围了起来,警方甚至在院落的外面搭起了一个小帐篷,作为临时指挥部。
  对于一个胖子来说,以站着的姿势穿戴好勘查装备,一定是很累的一件事情。有了这个临时指挥部,就要好很多了,至少我们可以坐着穿戴装备。
  当然,这不是临时指挥部的主要作用,在穿戴装备的时候,我们顺便听取了派出所长的前期调查情况。
  这个院落的主人姓叶,单名一个强字,今年虽然才31岁,但由他创办的一个村办企业发展得红红火火,所以叶强也成为周边区域一个比较有名的农民创业家。
  说到这里,大宝感慨道:“我说呢,怪不得这个小楼盖得这么夸张,这不就是明摆着拉仇恨呢吗?小偷流窜到这个村,首选这家啊。”
  “你可别再乌鸦嘴了。”肖大队笑着说道。
  刑警们都知道,流窜作案的破案难度是最高的。
  其实叶强倒也没有拉仇恨,他在村里是最有钱的,盖的房子也是最豪华的,甚至讨的老婆也是本村的“村花”,可是依旧人缘关系非常好。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根没有被风摧的木头,自然是有他成功的为人处世的办法。
  叶强和他的妻子单雅一直为人低调、乐于助人,有着很好的口碑。两人结婚三年,也一直是和和睦睦的,邻居反映夫妻感情很好。半年之前,单雅诞下了一个男孩,取名为叶振森,取振兴森原经济的含义。因为叶强的父母早亡,单雅的父母又去千里之外的外省帮单雅弟弟打理家庭,所以小夫妻二人并没有什么依靠。原本在叶强的工厂工作的单雅,在生下孩子后,就独自在家里带孩子。叶强则早出晚归,在十公里外的工厂工作。
  据叶强反映,今天下午两点多,他接到了单雅的电话,说是自己的孩子被人偷走。于是立即驾车赶回了家里,发现家里有明显的翻动痕迹,原本在摇篮里安睡的叶振森不知所终了。
  后来经过两三个小时的询问周围邻居、在自家里寻找之后,夫妻俩发现儿子的尸体倒栽在自家院子中的水缸之中。于是,叶强在五点半左右电话报警。
  因为单雅的情绪极度悲伤,经过叶强做工作,大概问出了基本情况。今天中午十二点,单雅在喂奶之后,将叶振森放在院子里的沙发上,边晒太阳边睡觉,而自己则是在一楼卫生间里洗衣服。据单雅说,当时院门和楼主门都是关着的,但是没有上锁。大约下午一点左右,单雅到一楼卧室取其他需要清洗的衣服时,还看了孩子一眼,孩子睡得正酣。可是在两点左右,单雅洗完衣服走到院子里准备晾晒衣服的时候,发现原本在沙发上睡觉的叶振森失踪了。于是开始在家里疯狂寻找。
  半岁大的孩子,还不会行走,自己爬行不可能爬得太远。但是在家里上上下下寻找,都找不到,而且,二楼卧室有明显翻乱的现象,单雅知道事情不妙,于是给叶强打了电话。
  今天中午气温适宜,阳光温暖,单雅也知道婴儿多晒太阳有利于钙质的吸收,所以这种将孩子放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行为很正常。因为是大白天,村落里行走的人并不多,谁也想不到会有人大白天入室盗窃,而且还会侵害孩子。
  根据通话记录的调取,也证实了单雅在下午两点一刻给叶强打了电话,通话时间一分钟,随后叶强就交代了工厂的事情,驾车回家了。
  综上,叶强认为是单雅在洗衣服的这两个小时之内,有小偷进入了家里,在二楼卧室进行翻找,在一点钟至两点钟之间,小偷准备从正门离开,走到院落里时,孩子可能醒来哭闹,小偷为了防止事情败露,将孩子从沙发上倒拎到水缸旁边并扔进了水缸里,导致溺死。随后,小偷离开。
  经过叶强的清点,二楼卧室里装有黄金首饰的床头柜抽屉被撬开,里面价值数万元的七件黄金首饰不翼而飞;另外,衣橱里一堆衣服的下面压着的两万元现金也被盗走。
  案情比较清楚,我们此时也已经穿戴整齐,于是沿着市局痕检员铺设的勘查踏板走进了这个不小的院落。
  一进院落,就吓了我一跳。一个年轻女性正坐在水缸旁边的小马扎上,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低着头,面目呆滞。怀里的婴儿软绵绵的,皮肤苍白,头和手无力地下垂着,双眼微睁。婴儿褐色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粘在一起,此时已经差不多阴干了。婴儿口鼻旁边黏附着一些白色的泡沫,显然是口鼻溢出的蕈状泡沫被擦拭后遗留在鼻唇沟处的痕迹。
  很显然,这是一具婴儿的尸体,是叶振森的尸体,而年轻女性就是他的妈妈单雅。按照常理,死者家属是不能待在现场里抱着尸体不离开的。可是,这是一个刚刚失去唯一儿子的妈妈,又有谁能忍心苛责她呢?
  在单雅的身边,正有一名女民警蹲着劝说着些什么,可是单雅依旧无动于衷。
  单雅的旁边有一个水缸,是积攒雨水用的。水缸大约八十厘米的直径,有一米高,水缸内有四分之三的水量,水面上漂浮着一些落叶和一些小虫子的尸体,缸周似乎还有一些青苔,显然是存放得久了。但总体看来,水并不肮脏,还能勉强看得见缸底。
  林涛走到缸边,用相机拍摄水缸的状态,并尽可能保证不将单雅拍摄入画。
  踏板上方院落中央的晾衣绳上,挂着数件衣服,沿着踏板进入屋内,必须要弓着腰行走。衣服刮在脸上,能感觉到这些棉质的衣物已经完全干透了。
  我沿着勘查踏板走到了一楼屋内,屋门旁边放着一个连着线的小机器,不知道是何用处,我指了指机器,看着陈诗羽。陈诗羽此时正皱着眉头,尽可能地不让自己的余光瞥见门外那伤心的母亲。见我这么一指,赶紧拿起胸前的相机拍照。
  整个一楼显得非常正常,干净而整洁,完全看不出这是一起凶杀案件现场。
  “地面情况不太好,估计提取足迹的可能性……”我对刚刚走进来的林涛说。
  “几乎没有。”林涛看了看地面,补充道。
  “那就只有指望楼上了。”我指了指楼上,心想凶手主要翻动的地点是在二楼,可能在二楼会留下更多的痕迹吧。
  “你有没有闻到烧胶皮的味道?”大宝此时缩了缩鼻子。
  我抬眼望去,透过屋子的窗户,我看到房屋的后面在夜幕之中,似乎有火光在跳动。
  “现场就交给你了,我们一会儿去殡仪馆等着,等着单雅同意把尸体交给我们,我们就开始尸检。二楼我们就不去了,去了也没用。”我对林涛说完,招了招手,带着其他人穿过房屋的后门,来到了屋后。
  屋后没有院子,直接面对着村村通公路。公路的对面,是一幢显然废弃了很久的平房,而火光正是从废弃平房的门口释放出来的。
  我走出路边围着的警戒带,脱掉了勘查装备,走到了火堆的旁边。
  火堆的旁边,是一个30来岁的男人,正在往火堆里一件一件地扔婴儿的衣物。显然,这个男人就是孩子的父亲,叶强。
  “这是我家的老房子,也算是振森的祖宅吧。他走了,肯定会来这里,所以,我把他的衣服都在这里烧给他。”叶强感觉到我们站在他的背后,也没有回头,只是一个人幽幽地说道。在夜幕下,在夜风中,他的话让我们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2
  我们在森原市殡仪馆等到了晚上九点,才看到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飞驰而来,后面跟着一辆闪着黄灯的殡仪馆运尸车。
  派出所所长跳下车来,一脸愧疚地说:“我们工作不力,总算是把尸体运过来了。”
  我见所长愁眉苦脸,知道他现在肩上的担子很重,于是摇了摇头,说:“没事,所长你先忙,这里就交给我们吧。”
  “好的,好的。”所长说,“我们钱局长亲自担任专案组长了,让我们派出所在天亮之前梳理出所有周边有前科劣迹的人员,并拿到这些前科劣迹人员的生物检材信息。我们所就六个正式民警,六个辅警,也不知道通宵能不能做完。”
  现在的省厅有省厅民警联系基层派出所的制度,我们省厅的民警每年要花三天时间去自己的联系点跟班作业,体验基层疾苦。所以我知道全省很多农村派出所都是一个民警管一万人的现状,整个派出所两班倒。所谓的两班倒,就是全所民警和辅警分为两组,工作时间全体在岗,休息时间保证有一组人在岗。再简单点说,就是派出所每个民警每个月有26个白天和15个通宵在派出所里度过。即便是这样,一组也只有三名民警和三名辅警,有三个警情同时发生,就基本难以运转了。
  能保证民警休息,最起码要六班倒,但这显然只是一种奢望。前不久,我刚刚去我的联系点工作,派出所的教导员一脸愁苦地和我发了一上午的牢骚,但是一来警情,单警装备一上身,立即精神焕发。那一次,我和教导员是接警去救助一名走失的老人。这名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独自行走了20公里山路,无法回家。当他在悬崖边徘徊时,被附近村民发现并报警。我们很快找到了老人,教导员一见他就认了出来,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走丢了。于是教导员驾车20公里,轻车熟路地把他送到了家门口,并且很负责任地等到了同村的干部来了,完成了交接,才收队。
  我问教导员既然认识这个老人,为什么不联系他的家人来接?毕竟警力的资源很是有限。教导员说,老人第一次走丢的时候,他们无法从痴呆的老人处问出详细的信息,于是调查了一个多小时,才明确了老人的身份。可是,当他们联系老人的老伴的时候,老伴不予理睬;联系老人的三个子女,他们却纷纷推诿说:“没时间,你们就让他自生自灭算了。”警察当然不能让老人自生自灭,只能驱车送老人回家。家人不愿管,只有找村干部交接。
  一件小事就让我长吁短叹、感触颇深,殊不知这些糟心事不过是派出所工作的日常。
  看着教导员疲惫却闪烁的眼神,想着他之前的牢骚,我知道,公安工作没有最苦,只有更苦。公安工作最基层的派出所民警们承受了常人所不能承受之重,他们看透世态人性,他们像是海绵一样吸收世间的负能量,自己却无处排解。他们也牢骚抱怨,说自己没有成就感,没有荣誉感,说这只是一份谋生的工作,可是,当他们戴上警徽,眼神里却满满都是他们不愿意承认的热爱。
  相比于他们,虽然我们法医工作似乎更脏、更苦、更不被理解,但至少我们还能享受侦案时抽丝剥笋的挑战性,以及破案后的成就感;至少我们更容易收获那一枚枚勋章。不过,无论是法医,还是派出所民警,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胸中对这份职业的热爱。
  看着派出所所长才四十多岁就有些佝偻的背影,我叹了口气,重新抖擞精神,转身走进了解剖室。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每次看见婴儿的尸体,我还是不禁一阵心痛,这似乎成为每一名法医的通病。
  婴儿穿着的纯棉内衣已经被脱了下来,放在解剖台旁边的操作台上。这一次衣着检验没有那么复杂,我也只是仅戴着一层手套,摸了摸衣角,感觉到衣服微湿。
  解剖台上婴儿尸体,因为运输翻动、颠簸的原因,又有蕈状泡沫从口鼻内溢出。他面色青紫,手脚泡出来的皮肤皱褶看起来倒是不太明显。
  “杀小孩,真特么禽兽不如。”大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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