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占龙憋宝:七杆八金刚(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4节

  人进得来的,你能走到这儿,还躺在古床上睡了一觉,此等机缘非
  比寻常啊,你可知老夫是谁?"窦占龙暗暗琢磨,老者刚才说了,
  胡三太爷得道之后,留下一座无主的空宅,或是有外来的仙家,占了这个地方,便猜道∶"莫非您是这府里的主人?"老者摇了摇头说∶"我虽然久居于此,却并非这里的主人,你可再猜。"窦占
  龙仔细端详眼前之人,觉得他身上的衣服、头上的冠帽,有点像床头雕刻的郭子仪,身边还带着一只猫,那金銮殿上不也有一只御猫吗?于是斗胆再猜∶"瞧您的装束打扮,该不是夺潼关收两京,破吐蕃定回鹘,功盖天下中兴大唐,七朝的元老郭令公?"老者干笑两声∶"哼哼,巧言令色,还一套一套的,但你猜得不对!"说罢又往边上一指∶"看见这张六步顶子床了吗?"窦占龙谄笑道∶"不止看见了,还在上头睡了一觉,甭提多舒坦了。"老者说道∶"算你小子有福,你且听了,我本在西凉,佛祖挖的坑,老君扛的秧,栽树人是吕洞宾,浇水的是李三娘。周文王逃难到树下,雷震子救他返故乡。三十六路兵马伐西岐,安营扎寨此树旁。伍子胥攀住晃一晃,柳展雄吓得脸发黄。唐僧师徒从此过,树荫底下乘过凉………"窦占龙吃了一惊、插口道∶"那么说……您是树仙?"老者一摆手∶"不对不对、你急什么,听我把话说完,姜子牙当年算一卦,断定此树要打床、胡三太爷套神牛,把树拉到他府上,请来能工并巧匠,三年打成这张床!"老者连说带比画,唾沫星子乱飞,说书唱戏的
  也不如这位能闹腾。窦占龙一脸崇敬,拜倒在地说∶"小的有眼不
  识泰山,合着您老人家是床仙!老仙爷在上,受小的一拜!"老者这才坦然承认,告诉窦占龙,他本是西凉一棵老树,曾吸日月之精、
  取天地之灵,打成顶子床以来,又在胡三太爷府中得了仙气儿,久而久之有了道行,凭借图中郭令公的形貌显身,自称"林中老鬼",
  擅能占卜打卦,可谓"看乾象遍知天文,观地理明识风水;深晓五星,决吉凶祸福如神;秘谈三命,断成败兴衰似见"!
  窦占龙听得直发蒙,不过见识再短他也悟得出来,眼前的是一位仙家。林中老鬼又问窦占龙∶"知道为什么让你背着老夫走几步吗?"窦占龙说∶"您不是腿脚不利索吗?"林中老鬼踢了踢左腿,又抬了抬右腿,问窦占龙∶"拿你那对夜猫子眼瞅瞅,老夫哪条腿不利索?我这么做无非是为了成全你,咱俩有缘,老夫得保着你荣华富贵,不过机缘有深有浅,福分有大有小。这么说吧,腿长在你身上,路是你自己走的,如若你背着我走出屋门,我能够保你一世富贵;你背我走上十步,我可以保你半世富贵;结果你只走了一步,倒让老夫为难……"窦占龙觉得刚才自作聪明只走了一步,结果小道上捡芝麻,大道上洒香油,做了一桩赔本的买卖,不知还能否挽回,
  赶忙对林中老鬼说道∶"老仙爷,小人我刚缓过劲儿来,不妨再背您多走几步!"林中老鬼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不够一捏的岁数。恁地奸猾透顶,你只背着老夫走了一步,这是你的命,纵然搬下满天神佛,那也改不了。一步虽少,可也不是没走,我还是得赏你点什么……"窦占龙听说有赏,忙又拜了三拜∶"承蒙老仙爷不弃,我听说府中有一个聚宝盆,还望老仙爷开恩,赏给小人那个铜盆!"林中老鬼脸色一沉,阴森森地说道∶"妄动天灵地宝,为鬼神所忌,何况是胡三太爷府上的东西?你真是耗子给猫当小老婆——要钱不要命啊,既然你不怕天打雷劈死无全尸,大可拿了聚宝盆去!"
  窦占龙听林中老鬼说得头头是道,又有窦老台的前车之鉴,哪还敢再打聚宝盆的主意,对着林中老鬼深施一礼∶"承您指引迷愚,
  真是我天大的造化,不知几辈子才修来的福分,我听您老人家的,
  不拿聚宝盆了,您看着赏我点什么吧。"林中老鬼飘也似的走到顶子床前,三下两下拆下一块床板,正是那幅《郭子仪绑子见唐皇》,
  转头对窦占龙说∶"老夫在胡三太爷府上得道,也相当于一方地仙,
  又与你有缘,该着你的造化,怎能不指点你一场富贵?你背着床板出去,供在家中一天三遍烧香磕头,一样可以招财进宝。怎奈你只背着老夫走了一步,我顶多助你十年财运,此后的富贵穷通,可全看你的命了!你切记老夫之言,背上床板只管往外走,半路上千万别扭头看,也别放下,赶在鸡叫头遍之前出去,否则城门一关,再过三十年才打得开!"
  窦占龙喜出望外,得享十年财运足够了,大不了我下半辈子省着点儿花,当即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给林中老鬼磕了三个头,接过床板来背上。林中老鬼忽然在他身后一推∶"再不出去,更待何时?"窦占龙脚下一个踉跄,人已到了屋门之外。他担心鸡鸣天亮,城门一关把自己困住,急三忙四地背着床板出了府邸。一路进来没
  人搭理他、此刻在大街上一走,竟是人踪全无,家家关门闭户,头顶上黑云压顶,闷雷滚滚。
  窦占龙惶惶不安,转着眼珠子寻思∶"窦老台吩咐我到獾子城胡三太爷府中取宝发财,又让我把天灵地宝搁在裕链中带出去,那是为了避过一众獾子的耳目,凭着腰牌一进一出,谁也不会拦挡,这跟做贼有什么分别?我五叔那句话没说错——指亲不富、看嘴不
  饱,想发财指望不上别人,即便天上掉馅儿饼,张三李四木头六有的是,怎么就砸我头上了?本以为入宝山空手而回了,却又在胡三太爷府中遇上个林中老鬼,指点我背着一块床板出城,说什么可保
  我十年大运,然而床板也是胡三太爷府上之物,并不是没主儿的东
  西,那不还是让我当贼吗?何况这是林中老鬼的一面之词,不知道可不可信。如若他真是西凉一棵树,打成顶子床以来,在胡三太爷府中得了道,借着唐时郭令公的形貌显身,该是一方仙灵才对,为什么我背他之时,如同背着一捆干草、那人身子虽轻,却绝非有形无质,而且一身的邪气。尽管林中老鬼也是灰袍纱帽,有如古时衣冠,可是瘦削枯槁,举止诡异,全无床板上郭令公的富态周正,还有跟在他身旁的狸猫,贼头贼脑的,耳尖尾细、鬼鬼崇祟,又脏又邋遢,哪里是金銮殿上鞭打绣球的御猫?况且按窦老台所言,府门上应该有封条,我怎么没见着呢?说不定是林中老鬼揭了封条入府盗宝,画中小孩也是他用朱砂笔圈上的,又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以至于困在此地,说出一番唬弄鬼的话,框我带他出去?
  窦占龙身背床板,低着头往城外走 越琢磨越不对,这个念头一转上来,他心里咯噔一下,眼看着走到了城门口,再多走一步就出去了,忍不住扭过头,往身后瞥了一眼,但见林中老鬼和那只狸猫、都立他背后的床板上,一人一猫脸带奸邪,怎么看也不是有道的仙灵。窦占龙心底一阵恶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书中代言,窦占龙所料不错,林中老鬼本是江南一个术士,三十年前到关外深山避祸,又让外道天魔占了肉身,混进獾子城,揭去大门上的封条,入府盗取灵丹妙药,还用朱砂笔圈定了壁画中的小孩,不料出了岔子,
  被困在府中无从脱身,他身上没有腰牌,只要一踏出府门,脚一沾
  地就得引来天雷。胡三太爷府里没吃没喝,全仗着身边那只狸猫,
  从獾子城中偷点陈芝麻烂谷子衔给他,才不至于活活饿死。苦等了三十年,终于等来一个身上揣着鳖宝的窦占龙。林中老鬼一番花言
  巧语,妄图瞒天过海,让窦占龙背着他出去。原以为一个穷人家的
  半大孩子,生来吃糠咽菜,能有什么见识?还不是人家说什么他信
  什么?只等出了城门,再将他掐死,夺下鳖宝。怎知这小子心眼儿
  太多,走到城门口起了疑惑,扭头望向身后,林中老鬼看见窦占龙
  的神色,立时明白他的心思了,眼中凶光一闪,伸着两只手来掐窦占龙的脖子,十指如钩,又干又枯,就跟老鹊爪子似的。吓得窦占龙大叫一声,赶忙扔掉了背上的床板。林中老鬼双足落地,再跑可来不及了,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一道炸雷劈了下来,他躲不开避不过,正让天雷打在头上,在雷火烧灼中惨叫不止!
  窦占龙心惊胆战,趁势往前一滚出了城门。此时鸡鸣破晓,城门轰隆一声闭合。窦占龙只觉眼前一黑,等他再睁开眼,见自己仍在塌河淀古洼老庙之中,憋宝的裕裤和长杆烟袋锅子尚在,腰牌却已损毁,墙上的壁画也不见了。他喘了几口气,打地上爬起来,刚迈步走出庙门,破庙突然垮塌,残砖败瓦轰然落下,险些将他埋在下面。窦占龙心头一寒,得亏早一步出来,否则难逃活命!他忙活了一宿,枉受了许多惊吓,两手空空回到家,自己劝自己,妙药难治冤债病,横财不富命穷人,权当做了一场梦,大不了还跟以前一样,继续吃苦受穷罢了。
  书中暗表∶窦占龙以为那一人一猫遭了天打雷劈灰飞烟灭,实
  则林中老鬼也没死,虽然捡了条命,但是一张老脸被雷火烧了一半,只得在脸上补了猫皮,口中接了猫舌,说话如同锯木板子,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躲到江南一座古坟之中,等着下一个大富大贵之人
  当他的替死鬼!
  常言道"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自从窦占龙打下怪鸟,当地人无不拿他当瘟神来躲,风言风语越传越厉害,到后来甚至容不下他了,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对窦占龙一家三口连挖苦带挤对,非逼着他离开窦家庄。
  春花舍不得老兄弟,整天以泪洗面,埋怨朱二面子不该让他去打怪鸟,但也于事无补,舌头底下压死人,这叫人言可畏,实在没辙了,只得把窦占龙叫到跟前,摸着他的头哽咽道∶"不是当姐的心狠,你在这儿待着也是受气,不如去投奔你的那两个姐姐……"窦占龙自知二姐三姐与大姐不同,心眼子最窄,容不得人,已然跟家里断了往来,想当初大姐春花瘫在炕上,含辛茹苦把她们拉扯成人,给她们说婆家备陪送,当娘的也不过如此,可那姐儿俩只会抱怨家穷命苦,自打出了门子,再没回来看过,铁石心肠可见一斑,自己去了也得让人家撵出来,于是对大姐说∶"我二姐夫三姐夫全是种地的佃户,过得也不宽裕,苦瓜对上黄连,一个比一个苦,我去了连吃带住,那不是碍人家的眼吗?与其寄人篱下,不如让我出去闯荡闯荡,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置千金,誓不还乡!"经过
  獾子城胡三太爷府憋宝一事,他心里头也长草了,也难怪,没见过的东西不会觉得眼馋,见过了高门广厦、金玉满柜,再看窦家庄巴掌大的地方,可就容不下他了,若不是有大姐在家,哪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春花看出窦占龙去意已决,眼泪像断线珠子一般往下掉∶"这倒是个主意,你忍住了疼,姐把你的手指剪开,去城里找个大商号
  当上几年学徒,自己寻条活路,咱老窦家世世代代做买卖发财,你也错不了……"说到最后泪如泉涌,泣不成声,从打兄弟爬出娘胎,长到今年十四岁,姐弟俩相依为命,从没分开过,当姐的放心不下,可又真是没辙,只能在心里盼着祖上在天有灵,保佑她弟弟顺顺当当地活着。朱二面子当着媳妇儿嘴里不能怂,拦着窦占龙说∶"有你姐夫我在,咱哪儿也不去,就在窦家庄待着,哪个敢欺负舍哥儿,你看我不把他骂化了!"朱二面子是个混不吝,舍出一张脸皮,敢称天下无敌,别人说他什么他也不在乎,真说急眼了骂上人家一句,那位至少恶心三天。但是窦占龙可不傻,明白胳膊拧不过大腿、鸡蛋碰不了石头,朱二面子再能骂,也骂不过整个窦家庄的人,即便骂得过,他们两口子今后还怎么在庄子里住?事到如今,不想走是不成了,尽管心里头不是个滋味儿,可他不愿意让姐姐担心,伸出爪子替姐姐擦了擦眼泪,一脸不在乎地说道∶"姐,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哭什么呢?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我迟早再给咱家挣下六缸马蹄子金,盖上百十间大瓦房,咱这一家子住进去,天天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让他们舌头的干暧眼!"春花破涕为笑∶"你有这份心,姐替你高兴,出去好好学生意,切不可惹是生非。"当即拿起做衣服的剪子,把他的连指挨个儿剪开。窦占龙手指上鲜血淋漓,愣是忍着疼一声不吭,一滴眼泪也没掉。春花给窦占龙在伤口上涂些草药,拿干净布裹上,又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装上两件随身的衣物,仅有的几个钱也塞了进去。窦占龙跪下给姐姐磕了个头,背上小包袱出了门。朱二面子在家没说什么,一直把窦占龙送到村口,掏出一小块碎银子塞到他的包袱里说∶"穷家富路,这是我前几天管横事挣的,当着你姐没好意思往外拿,也给你带上。出门在
  外自己照顾自己,万一遇上什么事,可别舍命不舍财,吃得眼前亏,享得万年福!"窦占龙不禁坠泪,但心里觉得踏实,他这个姐夫看着不着四六,其实挺知道疼人,自己这一走倒也放心了,当下拜别朱二面子,到空磨坊取了账本、裕裤和烟袋锅子,贴身揣着窦老台留下的鳖宝,迈步上了官道。他没出过远门,边走边寻思∶"当乡本土的商号,大多对我家知根知底,免不了遭人白眼,县城是不能去了,北京城天津卫虽是繁华所在,可是开商号的乐亭人同样不少。想来也不肯留我,天下那么大,我到哪里去好?"
  窦占龙思来想去不知投奔何处,走到大路上,但只见老太太嫁瘸子——古道斜阳,叹罢一声,信马由缰似的逢村过店一路走。饿了啃口干饼子,天黑不舍得花钱住店,遇上好心人家能借一宿,讨口剩饭,遇不上只得找个避风的地方忍着。有一天行至保定府,见得人烟稠密、市肆齐整,做买卖的商号一家挨一家,以为此地没人认识自己了,找个买卖铺户,跟掌柜的求告求告,当个小徒弟应该不难,怎知一连问了几家商号,竟没一家肯收他当学徒。并非商号里不缺人,只不过当学徒得有保人,万一你吃不了苦,受不了打骂,或者出了什么意外,跳河上吊、投崖奔井、狼吃狗撵之类,一概与商号无干,如果偷了商号里的东西跑了,也须保人担责。因此要立下文书摁上手印,言明死伤疾患,皆与本店无涉,相当于签下一份卖身契。不仅如此,人家掌柜的凭什么白教你?按照旧时的规矩,你拜谁为师,还得给谁送礼,学徒三年期满,你把能耐学会了,得给师父白干一年,等于是四年,头三年分文不给,只是管你吃管你住。窦占龙一没保人,二没礼金,不知根不知底的一个半大孩子,哪个商号敢收他?加之一路上晓行夜宿饥餐渴饮,再节省着花钱、总架
  不住有出无进,他身上那几个盘缠早已经用尽了,如今是进退两难,
  有家难回,留在保定府又没个落脚的地方,只得饿着肚子露宿街头,真可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
  窦占龙在城门洞子下边对付了一宿,转天又是到处碰壁,傍黑走到一家商号门前,伙计见他破衣烂衫,跟个泥猴子一样,以为来了要饭的,拎着顶门杠子就轰。掌柜的倒是心善,拦住伙计∶"给他口吃的,让他赶紧走人,我这儿忙着呢!"伙计进去拿了半块窝头,扔给窦占龙。窦占龙千恩万谢,他也是饿急了,捡起窝头没往远处走,蹲在门旁就啃上了。当时商号里没客人,掌柜的和账房先生正忙着拢账,一个唱账本,一个打算盘,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紧响,可是账目太乱,怎么也对不上,两个人急三火四满头是汗,一笔乱,笔笔乱,不知该如何跟东家交代。窦占龙支着耳朵在门口听了一阵,原来做买卖的进货出货里赊外借,账目累积多了,算起来确实麻烦。
  可有这么句话叫“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窦占龙在老家私塾门口偷学过商规,
  偷学过商规,懂得盘账,忍不住扒着头叫道:“掌柜的,我帮您。”掌柜的抬头看了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不是给你窝头了?怎么还没走呢?别给我添乱了,快走快走!”窦占龙说:“您
  别发火,这个账不难算。”掌柜的奇道:“你会算账?”窦占龙点点头,把剩下的窝头塞到嘴里,整了整身上的破袄,进屋给在场的人行了一礼,上前拿过账本,一边拨拉算盘一边念,“一添作五,逢二进成十”,算清了一笔记一笔,用不到半个时辰,账目分毫不差,全对上了。别人打算盘,有用两个手指的,有用三个手指的,窦占龙则捏着五指,当成一个手指来用,但是快得出奇。账房先生和伙计大眼瞪小眼,全看傻了。并不是商号里的人不会算账,而是窦占龙天赋异禀,再乱的账目到他看来也是小菜一碟。掌柜的暗暗称奇,忙吩咐伙计:“快去,再给他拿点吃的!”窦占龙心眼儿活泛,立马跪在地上磕头:“我什么活儿都能干,什么苦都能吃,想在您这儿当学徒,跟着您学买卖,求掌柜的收下我!”掌柜的看这后生挺机灵,顺手拿过秤杆子,问窦占龙:“会看秤吗?”窦占龙点头道:“回掌柜的话,秤杆子为天,上头刻着星,一两一个星,一斤是十六两。”掌柜的又问:“为什么不多不少十六两一斤?”窦占龙恭恭敬敬地答道:“这是按着天数,因为老天爷最公道,一两一个星,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再加上福、禄、寿三星,一共十六个星,祖师爷以此约柬做买爽的人不可缺斤短两,缺一两少福,缺二两短禄,缺三两损秦,缺得际多天明难容,该遭雷膀了!”掌柜的连连点头:“不错,说得挺好,是个行造之材,你从什么地方来的?家里还有什么人?"窦占龙告诉掌柜的∶"小人老家在乐亭县,名叫舍哥儿,打小没爹没娘。"掌柜的见窦占龙孤身一人十分可怜,收留他在店里做个小徒弟,让伙计带他洗了个澡,又给他找了身青裤蓝布衫,外带一顶鸭尾帽,一穿一戴体面多了。别人学徒三年效力一年,由于他没有保人,说定了出徒之后,多给掌柜的效力三年,立下文书契约,窦占龙摁上手印,打这儿开始学上买卖了!
  窦占龙终于有了落脚之处,深知得来不易,一门心思学买卖,盼着将来挣大钱,因此格外用心。早晨鸡叫头遍就起来,先给掌柜的倒夜壶,打洗脸水,伺候着头柜二柜洗漱完了,再去挑水、扫院子,帮着烧火做饭,卸门板开门做生意,从前到后奔来跑去,不够他忙活的。白天累了一天,夜里还要把里里外外收拾利索了,关门上板再将诸般货物码放齐整,给掌柜的铺炕叠被、端洗脚水。商号里也有诸多忌讳,比方说扫院子时扫帚只能朝里,如果冲外扫,等于往外"扫财";看见什么蜘蛛、蜈蚣、钱串子也不能打死,这全是送财的;从学徒到掌柜的,谁也不准说黄、倒、闭、关、赔之类不吉利的字眼儿。窦占龙手脚麻利,眼中有活儿,搬搬扛扛从不惜力,在商号里混了个好人缘。他打小懂商规、会拢账,不是笨头呆脑的榆木疙瘩,但怎么进货,怎么卖货,怎么跟上家下家打交道,在窦家庄可没人教他这些,事不说不知,木不钻不透,砂锅不打一辈子不漏,哪行哪业也不可能光靠自己琢磨,非得有人帮着戳破这层窗户纸不可。掌柜的器重他、该教什么教什么,没有藏着掖着的,可谓倾囊相授。没过两年,定占龙已经把商号里这些事都闹明白了,干了十年八年的伙计也不如他脑瓜子清楚,而且兢兢业业。从不敢有半点懈怠。他生来又是个机灵鬼伶俐虫,心眼儿里比别人多个转轴,加上这几年的历练、简直成了人精,迎来送往面带三分笑,练就一张巧嘴、小鸡子啃破碗茬儿-满嘴的词儿,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尤其会套近乎、来了看货的主顾,只要让他搭上话茬儿,没有空着手走的,你不掏钱买点什么,,自己都觉得抹不开面子。有时碰上个蛮不讲理顶着一脑门子官司进门的主儿,横七竖八挑你一百二十个不是,别的伙计不敢上前,窦占龙过去三五句话,非但能让这位心甘情愿地掏了钱,回到家还能多吃俩馒头。
  旧时学徒不拿月规钱,只是偶尔有一些零花,赶上逢年过节拿个红包什么的。窦占龙踏实肯干,掌柜的还会额外多给他几个。别的伙计拿了钱,要么听书看戏吃点儿解馋的,要么买双鞋添件衣裳,窦占龙舍不得自己花,有了赏钱全攒着,给家里捎信报平安的时候,连同书信一并托人带去。当学徒虽然吃苦,终究有个奔头。
  咱把话说回来,窦占龙也吃五谷杂粮,不可能没有任何喜好,腰里头多出个仁瓜俩枣儿的零钱,自有消遣之处。离着他们商号不远,有座过街的牌楼,再往前是一大片空场,聚集了不少卖杂货卖小吃的贩子,还有撂地卖艺的江湖人。保定府是京师门户、直隶省会,其繁华热闹堪比京城,这块空场四通八达,买卖铺户扎堆儿,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按江湖话来讲,算是一块"好地"。常言道"能耐不济,白占好地",能够在此站住脚的艺人,多少得有一两样降人的绝活儿,有唱老调梆子的,耍皮影戏的,练摔跤勾腿子的,卖小吃的也多,驴肉火烧、牛肉罩饼、羊肉包子、回炉糅子,净是外地见不着也吃不着的。窦占龙一得空闲,便去牌楼后的杂耍场子溜达,耍弹变练一概不看,吃的喝的一概不买,只为了看一个唱曲的小姑娘,艺名叫阿褶,柳眉杏眼,相貌压人。窦占龙头一次看见她,夜猫子眼就直了。在当街卖艺的人里,阿褶绝对称得上才艺出众,,尽管沦落江湖,却无半分风尘之气,唯有一点美中不足——她是个能知不能言的哑巴。
  那也怪了,哑巴怎么唱小曲儿呢?您有所不知,带着阿褶卖艺的是个丑婆子,四十大几的岁数,长得要多丑有多丑,一张怪脸沟壑相连,秃眉毛母狗眼,蒜锤鼻子蛤蟆嘴,稀不棱登的头发拢成一个纂儿,脑门子上配一条青布绣花的抹额,身穿葱绿色的斜襟花袄,下边是大红灯笼裤,足蹬一双绣满了各色蝴蝶的缎子鞋,怯得人一愣一愣的。弓腰塌背走道哈巴腿,举着一杆老长的烟袋锅子,满嘴老玉米粒似的大黄牙,江湖上报号叫"大妖怪"。她跟阿褶母女相称,只不过没人肯信,冲这一天一地的长相,怎么可能是亲娘儿俩呢?阿褶准是她捡来的孤儿,甚至有可能是拍花子拐带来的。您甭看大妖怪长得呲花,偏生有一副好嗓子,唱出的小曲儿迂回婉转、燕语莺声,闭着眼听如同十五六岁的大姑娘。娘儿俩上地做生意,近似于演双簧,阿褶在前边干张嘴,眉目传神,有手势有身段,只是不出声。大妖怪躲在她身后连拉带唱。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全无破绽。
  窦占龙暗动心思,做梦有一天娶了阿褶当媳妇儿,这也无可厚非,以前的人成家早,十五六岁当爹当娘的大有人在。他一个商号里的小学徒,兜里有钱的时候不多,只能站在外圈听上两段,但凡有俩闲钱儿,就使劲往头排挤。阿褶唱罢一段,拿着筐箩下来打钱,窦占龙是有多少掏多少,从没含糊过。阿褶与窦占龙年岁相仿,见这个小学徒穿得整齐利落,一对夜猫子眼透着精明,全然不似街上那些专占便宜的嘎杂子琉璃球,对他也颇有好感,有一次趁大妖怪没留神,还偷着塞给他一块糖糕。那天买卖不忙,窦占龙听店里的伙计们闲聊,说大妖怪不想再带着闺女跑江湖了,倘若能寻一夫找一主,将阿褶嫁出去,自己拿着礼钱回老家,就不受这份苦了,此时正在托人说合,虽然她这个闺女如花似玉,可终究是个哑巴,娶媳妇儿是为了"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阿褶口不能言,因此不敢多要礼钱。窦占龙心念一动,真舍不得阿褶嫁人,不知大妖怪打算收多少彩礼,倘若差得不多,他跟别的伙计拆兑拆兑,大不了再给商号白干几年…可是再往下一听,恰似当头泼下一盆冰水,他一年到头的零花,全攒下来也不够二两,而听伙计们言讲,大妖怪狮子大开口,居然要十个礼!老时年间说的一个礼,官价是六十四两白银,十个礼就是六百四十两,别说窦占龙一个小学徒,他们商号掌柜的掏着也费劲。他有心埋了窦老台的鳖宝,拿上一两件天灵地宝换一世富贵,可祖宗遗训不敢轻违,窦老台是个什么下场他也看见了,如若憋宝的真能发大财,为什么窦老台到死还是个老光棍儿,住破屋躺棺材,吃饭也不分粗细?他想不透其中的缘故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断了这个念想,此后也再没去牌楼后听过小曲儿。直到有一天,听说阿褶上吊死了!
  四下里一扫听才知道,原来经人说合,阿褶嫁给了当地的一位老财主,这位爷别的不好,只喜欢什样杂耍,什么刀马旦、大鼓妞、走钢索的、蹬大缸的,见了有姿色的女艺人,花多少钱也得弄到手。大妖怪贪财,找老财主要下来十二个礼,还有额外的放定钱、过帖钱、迎送钱、进门钱,高高兴兴将闺女送过门,揣着银票走了。
  那个老头子、当时已经六旬开外,阿褶未经世事,既不会搔首弄姿,也不会打情骂俏,纵然容貌俊俏,也有看烦的时候。过门没仁月,新鲜劲儿一过去,老头子就玩腻了,花钱买个唱曲儿的,还是个哑巴,难道要当祖奶奶供着?对阿褶再也不闻不问。家里头七八房妻妾,多是卖艺的出身,嘴狠心毒没一个善茬儿,本就容不
  下当家的再娶小老婆,见阿褶失宠,老头子连她的屋门都不进,这
  可得理了,天天变着法地挑衅她,横挑鼻子竖挑眼,什么笤帚歪了、簸箕倒了,稍有差错不是打就是骂。吃饭时妻妾儿女围坐一桌,本来有地方,也把阿褶挤到桌子外面,老头子装看不见。家中下人更是看人下菜碟,当着面都喊她"哑巴"。阿褶并未失聪,能听不能说,净剩下吃哑巴亏了,与其活着受辱,不如一了百了,跑到当初卖艺的牌楼底下上了吊,这叫"江湖来江湖去"!地方上派人摘下尸首,拿草席子遮了,等着本家来收殓。正当炎夏,眼瞅着死尸都招苍蝇了,牌楼下边看热闹的老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可谁也管不着
  这档子闲事。老财主却是不闻不问,因为他越想越别扭,掏了那么多钱娶来的小老婆,才过门几个月就死了,如今还得掏一份钱雇民夫远抬深埋,外带着再搭上一口棺材一身装裹,那不是打舅舅家赔到姥姥家去了?得了吧,索性将尸首扔在大街上,任由抬埋会扔去乱葬岗子喂了野狗。
  窦占龙得知此事,心里懊糟不已,跟掌柜的借了点钱,买下一口薄皮棺材,托杠房的人埋了阿褶。等到商号关门上板,又自去坟前撒了一陌纸钱,对着坟头躬身拜了四拜。回去之后郁郁寡欢了许久,心里的难受劲儿怎么也过不去。
  书要简言,只说兔走乌飞,日月如梭,自打窦占龙做了学徒,不觉已过了六个年头,他身子高了,胳膊粗了,饭量大了,一双夜猫子眼也更亮了。他当了三年学徒,又效力三年,报答了师恩,接下来可以留在店里,做个站柜的伙计,包吃包住,一年挣一份例银,那就到头了,不干个十年八年的,连三柜都当不上。他正是心高气盛的岁数,怎肯屈居于此?当年离家之时,曾夸口说置下千金而返。
  守着眼前这份营生,只怕十辈子也攒不够。而杆子帮的行商出山海关,去到边北辽东苦寒之地做买卖,当伙计的不仅例银加倍,杆子帮还会按获利薄厚,额外再给一份犒赏。窦占龙家祖祖辈辈是杆子
  帮的行商,他自己也想到祖辈做买卖的地方闯荡闯荡,便去跟掌柜
  的商量,求他给自己当保人,跟着杆子帮去跑关东。掌柜的早瞧出来了,窦占龙精明干练、胆大心细,自己的小商小号留不住他,得知他要去投奔杆子帮,心中虽有不舍,还是给他写了文书,钤盖印
  信,可又不放心这个小徒弟,再三嘱咐道∶"跑关东的行商跋山涉
  水,多有虎狼之险。据关外的猎户所言,进了深山老林,你不带什么,也得带上一条猎狗。前两年咱们商号的三柜跑关东,收养了一条大黄狗,你将它带上,它能看守货物,又能拉爬犁,有了它你不至于在山里迷路,遇上野兽它还能救你。"窦占龙叩拜再三,辞别了老掌柜,带着大黄狗,进京投奔了杆子帮。
  眼瞅着天气转凉,一众行商提早备齐货物,等到腊月里,带上干粮,穿着厚皮袄,顶着皮帽子,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跟着造浩荡荡的车队上路。妻儿老小挤在路旁送行,哭声喊声不绝于耳。
  因为对穷苦人来说,跑关东既是活路,也是死路,哪一年都有人死在关外,这一走也许就是生离死别,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了。大队人马出了关塞转头再看,风雪当中城门已然闭合,杆子帮的行商个个眼中含泪,掏出两三枚铜钱向城门掷去,祈求老天爷保佑,有朝一日挣了钱重归故里!


第四章 窦占龙炒菜
  杆子帮做生意讲究"和为贵、信为本、巧取利、守商道",自古定下两大商规∶一是言无二价,二是货品地道。怎么叫言无二价呢?
  跟他们做生意,没有漫天要价就地还钱那么一说,出货进货一口价,绝对是实打实的,好比说你拿来一张皮货,本该值五十两银子,你开口要一百两,我不驳你,按一百两银子来收,你下得去手我就忍得了疼,但是只这一锤子买卖,下次你的东西再好、卖得再怎么便宜,我也不跟你做生意了。
  买卖双方讲究诚信,赚钱赚在明处。二是做买卖的常说一个"地道",地是产地,货品要看产地,道指进货的渠道,有这两样才是有根底的上等货。杆子帮关外的总号设在罗圈坨子,天暖开了江,乘船过河、南来北去、推车打担的络绎不绝。
  伙计们分头用骡马驮上保定酱菜、高阳棉布、安平罗网、安国药材、罗锅香油、针头线脑之类的杂货,雇个猎户引路,一边摇晃拨浪鼓,一边"呵呵咧咧"地吆喝着,翻山越岭到处叫卖。江对岸还有一处高丽人的市集,不受大清管束,可以换到上等山货,杆子帮的行商有时也乘船渡江,去那边做买卖。
  入了冬大雪封山,关外的地户、猎户、参户、珠户全歇了,杆子帮的各路行商,陆续在罗圈坨子聚齐,当地分布着多处水泡子、江汊子,整个冬天都有打冰鱼的,聚集了十几伙大大小小的鱼帮。
  进京送腊月门的贡品之中,少不了江里的蝗鱼,关外又叫"大怀头",鱼身可以长到七八尺,大嘴叉子一尺多宽,一尾重达百余斤,通体无鳞,肉质堪与燕窝媲美,尤其是江面封冻之后最为肥嫩。等那老泡烟儿雪一起,江上灰茫茫一片冻雾,就到了打冰鱼的时候。行商们便在江边戳起杆子,摆出琳琅满目的各类货品,开上三十天"杆子集",直至送贡品的大车队收齐了蝗鱼,再一同开拔入关。
  杆子集热闹非凡,远近周围的参户、猎户、珠户以及戍边的军户眷属,都带着存了一年的棒槌口、皮张、鹿茸、鹿鞭前来赶集。江上的鱼帮也在大集上卖鱼,从江里打来的三花五罗、十八子、七十二杂鱼②,冻得梆硬梆硬的,在冰面上堆成一座座小山似的鱼垛。
  窦占龙会做买卖,他们那个分号的货早卖光了,该趸的土货也备齐了,整整齐齐码在铁瓦车上,苫好了,捆结实了,启程之前待在江边无所事事,有的伙计就去喝酒逛窑子、耍老钱、拉帮套,也有人拽着窦占龙一同去。打从窦占龙记事起,就听说他爹以前在关外吃喝嫖赌,欠下一屁股两肋的饥荒,一家老小跟着倒霉,他可不敢沾惹这几样,也没打算回老家,寻思∶"我出徒之后头一年挣钱,往返一趟有出无进,开销着实不小,不如留在关外找个活儿干,多挣点钱捎给姐姐姐夫。
  "江上冰连冰、雪连雪,一眼望不到头,西北风刮得冰碴子、雪片子漫天乱飞,冬天的鱼笨,身上的肉也肥实。凿冰冬捕的鱼户们裹着厚厚的皮袄,脚下踩着钉靴,身上脸上粘满了鱼鳞,肩上扛着冰窜,拉着咕咚耙,攥着搅罗子,三五成群地在冰层上忙碌,饿了啃一口冰凉的荞麦卷子,渴了捡块碎冰放进嘴里,咔吧咔吧嚼碎了,皮袄被飞溅的冰碴打透,一转眼就冻成了冰坨子,冰冷刺骨不说,还越穿越沉。能干这个活儿的,体格得跟牲口一样,全是糙老爷们儿。窦占龙可没这膀子力气,顶多在鱼帮的灶上当个"小打",相当于打杂的。
  江边有一排低矮的土坯房、里面烧着热乎乎的火炕,鱼户干完活回来,就在小屋里吃饭歇息。有六个专给鱼户做饭的大灶,荞麦卷子、黄米面黏豆包一锅接一锅地蒸,熬鱼炖肉烧刀子管够。另有几间大屋,旁边设了小灶,用于接待打牲乌拉总管衙门总管、皇商会首、祭江萨满之类的贵客,可以随时摆四四席—四个冷荤、四个热炒,如若来了大财东,则摆六八席——六个冷荤、八个热炒。单请一位大师傅掌灶,此人七十来岁,却并不显老,腰大肚圆,精神婴铄,脸似黑锅底,绰号"鲁一勺"雨管什么菜,倒进锅去,加上大酱、葱油,一个大翻勺,爆炒起锅,一气呵成,不撒不漏不走形,全凭真功夫。以做鱼最为拿手,炖熬煎炸,各是各味儿。身边有个徒弟,帮着他打下手,外带一个杂役,负责剥葱剥蒜掏鱼肠子报鱼鳃,爷儿三常年在鱼帮盯小灶。
  今年鲁一勺的徒弟回老家娶媳妇儿没跟着来,鱼帮把头见窦占龙长得机灵、手脚麻利,安排他去小灶给鲁一勺帮忙。窦占龙会为人,一口一个"鲁师傅"地叫着,端茶倒水择菜切菜,刷碟子洗碗倒泔水,有什么活儿抢着干,从不偷奸耍滑,跟鲁一勺处得不错。平时他走到哪儿,大黄狗就鼠到哪儿,帮他叼个锅铲、扫帚什么的,比人还勤快。
  关外天寒地冻,杆子集上几乎没有卖热食的,很多赶集的小商小贩挣个跑腿子钱,吃不起小灶,大灶又没他们的份,身边只带了几个凉饽饽,别说吃一顿热乎饭了,热水都喝不上一口。窦占龙心明眼亮,看出其中有利可图,他在保定府当学徒那几年,见过炒来菜的,无非是一个有锅有灶的小摊子,摆上几把破木板子钉成的桌子板凳,备下油盐酱醋几味作料,其余的一概不用。卖力气干活儿的穷光棍儿家里头没有做饭的,去二荤铺大酒缸又嫌贵,往往自
  己买点臭鱼烂虾、便宜下水,拎到小摊子上,让人家给他炒熟了、这个行当叫炒来菜。
  窦占龙也是闲不住,便借了一个鱼帮不用的炉头,不忙的时候挂幌子亮锅铲,专给赶集的炒饽饽。小时候他姐姐给他做过炒饽饽,还跟他讲过,那是老窦家祖传的吃食,咱爷爷吃腻了山珍海味,最得意的还是这口儿,三天不吃就受不了。其实炒饽饽再简单不过,拿大葱和干辣椒炝锅,饽饽切碎了扔到锅里,搁点炸虾酱,翻炒几下即可,喜欢吃硬的直接出锅,喜欢吃软的顶多再加点儿水烩一下。
  窦占龙用的虾酱色泽鲜明,是杆子帮带来的乐亭货,当地渔民撒网捕捞海虾,有的虾挤掉了头,身子可以剥虾仁儿,虾头扔了也可惜,就拿去捣碎了,揉入海盐做成虾酱,相较关外的虾酱、滋味儿更足。赶集下苦的人们,买上一份窦占龙的炒饽饽,先拿筷子头儿蘸着碗底的虾酱下酒,喝美了再把饽饽往嘴里一扒拉,又当菜又当饭、又解饱又解馋.价钱还便宜,所以他炒饽饽的小买卖做得挺兴旺、捎带着卖点烟叶子,总之是有钱不够他赚的,最后算下来、连同在杆子帮做买卖攒的钱,拢共有二百多两银子。留下一点散碎银子预方便,其余的凑个整拿到银号,兑成银票揣在身上,想着明年做完买卖回趟老家,亲自往姐姐姐夫面前一放,那得多提气?尽管当年出来的时候,跟家里人说过大话——不置千金誓不还乡、他这一年在关东挣下的银子,离着一千两金子还差得挺远,可也拿得出手了。
  临近打蝗鱼的日子,进京送贡品的大车队才到,遍插龙旗的花粘辘木车在江边停了一大片,几个头领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手下人前呼后拥,一个个耀武扬威,派头大了去了,住进提前打扫完的网房子,守卫的官兵和车把式们在附近搭帐篷宿营。
  杆子帮各路行商的货卖得差不多了,皮货山货也收齐了,只等跟着送贡品的车队一道入关。打蝗鱼的鱼帮、由内务府直接管辖,打鱼的渔网、鱼叉,均受过皇封,鱼户后代不必从军,种地不用纳粮,如若交不够缠鱼,轻则挨板子,重则掉脑袋。鲲鱼不仅稀罕,也十分难打,要提前在江弯处掘坑引水,用大网拦挡住入口,设为"鲤鱼圈",春季开江捕鱼,先祭鱼神,杀一口黑猪,把猪血、五脏撒入江中,献性献酒,依仗着这股子腥气将鱼引过来,鱼户们持叉带网,一旦发现埋鱼,使在船上紧追不舍,日不停,夜不息。蝗鱼鼻子尖儿上有一块脆骨,随碰破一丁点儿它就得死,因此不能硬打,非得等到它游累了,探头出水换气,身经百战的老鱼户抛出树皮编成的笼头,不偏不倚,恰巧套在鲤鱼嘴上,不能着急往上拽,必须兜住它溜到船边,再借着这个巧劲儿,缓缓引入蝗鱼圈中养起来。
  三伏天不可能往京城送蝗鱼,一来没等送到地方,鲤鱼已经臭了;二来不够肥美,守到十冬腊月,江里的鱼最肥,一出水就能冻成冰鱼,形着鲜亮劲儿,拿黄绫子裹上,再卷上一层草帘子,由大车队送往京城。其实春秋两季也送,只不过耗费太大,要把江边的柳木掏成木槽,装满江水放入活鱼,一个槽子顶多装一条鱼,草绳穿鼻,骨环扣尾,将鱼箍在其中,一动也不能动。然后封住槽盖,一路往京城走,三天换一次水,还得有专人击鼓惊鱼,以防它睡死过去,这么折腾下来,送到北京十条鱼,最多活三条,因此说年底的蝗鱼贡才是重头戏。
  凿开冰层打蝗鱼的头一天,不仅要献牲拜神,还得在江边上摆鲤鱼宴。当天又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看上去不过五十来岁,头戴海龙皮暖帽,身穿貂皮细裘,镶金边滚金线,精工巧作至极,斜背一口长刀,宽肩乍背腰板儿笔直,来到江边翻身离蹬、下马交鞭,身形矫捷、步履沉稳。身后跟着许多随从奴仆,没有一个貌相和善的,皆如凶神恶煞一般,还带着六条围狗,头狗背厚腿长、毛色铁青,见了人一不眦牙二不叫,但是目露凶光,看得人心里打怵,其余五条细狗,也是一个比一个凶恶。蒙古王爷出行打猎,也不过是这个排场。
  鱼帮大把头在当地威望最高,从来是说一不二,平常见了人恨不得把眼珠子翻到天上去,此刻却不顾寒风透骨,亲自迎出去老远,点头哈腰行礼问安,恭恭敬敬接入大屋。有人喊窦占龙过去伺候茶水,按着鱼帮大把头的吩咐,窦占龙给贵客沏上从京城运来的小叶茉莉银针,茶叶末子一沾水,江对岸都能闻见香味儿,随后往炕桌上摆了四样点心,枣泥糕、杏仁酥、如意卷、羊角蜜,又端来放满了上等蛟河烟的小筐箩。他偷眼看去,见那位贵客脱了大
  氅,摘下暖帽,盘腿坐在滚热的炕头上,长刀横放在膝前,趾高气扬、目不斜视,伸出左手两个指头,轻轻摩掌着右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屋里众人没一个上炕的,全戳在旁边伺候着。窦占龙不敢久留,忙完手里的活儿,拎着水壶低头退了出去,心下羡慕不已,真是"人敬阔的,狗咬破的",瞧这位这派头,比当官的还大,这么活一辈子,才不枉一世为人!
  天至傍晚,寒风怒吼,刮得人东倒西歪立不住脚。蝗鱼圈的冰层上搭了一顶大皮帐篷,帐中布下桌案、椅凳,挑起灯笼火把,四角架着几个黑泥炭火盆,用烙铁压实了,炭火在盆中一天一宿也灭不了。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总管、翼领,送贡品的皇商,有头有脸的陆陆续续全到了。那位贵客最后才来,进了帐篷居中而坐,长刀杵在地上,左手握住刀鞘。四个随从侍立在后,一个个站得笔管条直。
  鱼帮大把头一声招呼,十几个五大三粗的鱼户钻入大帐,给众人磕过头,当场脱去上衣,将发辫盘于脖颈,拿出冰窜子,凿薄了一处冰层,再拿铲子刮平,底下的蝗鱼见到亮儿,纷纷聚拢而来。借着灯笼的光亮,可以隐约看到鲤鱼在冰层下游弋,堪称奇景。众人赏玩了多时,鱼帮大把头又一招手,两个鱼户立即上前,叮咣几下凿穿冰窟窿,底下的鲤鱼争着往上蹦,有的蹦上来半截,又摔了下去,有的被其他的鱼挤得靠不上前。头一条蹦上来的鲤鱼不下两百斤,在场众人惊呼之余,不忘了给居中而坐的贵客拍马屁,紧着说吉祥舌儿。
  帐篷里暖和,头鱼蹦上来冻不住,拧着身子拍着尾巴使劲翻腾,十几个鱼户一齐动手,这才把鱼摁住,又有人拿铲子悠着劲拍打鱼头,等鱼扑腾不动了,便在帐篷中活切了,当场挖出鲤鱼卵,又将鱼肉一片片削下来,整整齐齐摆在大瓷碗中,蘸上野山椒酸辣子,配着烫热的玉泉酒,供在座的各位达官显贵享用。
  多半条鱼吃没了,那一半身子上的鱼嘴还在一张一合地换气儿。生剖蝗鱼,味道异常鲜美,不仅除内火、消浊气,还可补气壮阳。蝗鱼卵价比珍珠,皇上太后也吃不着这么鲜的。关外的鱼不少,麻鲢、鳌鱼、鳟鱼、狗鱼、牛尾巴、青鳞子、团头纺、嘎牙子鱼、船钉子鱼,可都比不了蝗鱼,龙肝凤髓没吃过,估计也就这意思了。窦占龙在帐篷里伺候着,看得那叫一个眼馋,无奈一片鱼肉也没有他的,只能咽着哈喇子,在边上小心翼翼地烫酒、加炭,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鱼帮摆设的蝗鱼宴,尽管以吃鱼为主,别的菜也得摆上,平常六个凉菜、八个热炒到头了,蝗鱼宴至少要摆三十六个凉菜,四十二道热炒,仆役们出来进去,走马灯似的端汤上菜,各桌摆得满满登登,比不上一百单八道的满汉全席,可也够瞧的了。
  外头的小灶上,鲁一勺一下午没闲着,板带煞腰、袖口高挽,擦汗用的手巾搭在肩膀上,使出浑身解数,煎炒烹炸炖、爆烧熘煮焖,灶台上火苗子蹿起老高,铲子锅沿儿磕得叮当乱响。本来凭他的手艺,掂排四十二道热菜不难,怎奈年岁不饶人,忙到一半只觉得膝盖发软,脚底板发飘,担心误事,打发杂役赶紧把窦占龙换回来。
  窦占龙退出大皮帐篷,急匆匆赶到小灶前,叫了声"鲁师傅"。鲁一勺顾不上抬头,吩咐道∶"我忙不过来了,你帮着炒几个。"窦占龙忙摆手说∶"您快饶了我吧,鲍鱼宴上坐的非富即贵,我那两下子可上不了台面!"鲁一勺使劲拿铲子敲了敲锅边,告诉窦占龙说∶"我炒的人家一样瞧不上,不过该摆的也得摆上,你放心炒吧!"
  窦占龙推托不过,抓起锅铲另起炉灶。俩人一人一个灶眼,一通紧忙活,到最后还差一道热炒。鲁一勺力倦神疲,脑门子上热汗紧淌,拿着炒勺的手直哆嗦,急中生智道∶"我闻着你那炒饽饽味儿挺冲,你来个那个!"窦占龙刚过了一把炒菜的瘾,正在兴头上,当下又做了一份炒饽饽,交给杂役端入帐篷。
  四十二道热炒凑齐了,俩人松了口气,坐下来歇着。鲁一勺久立灶前,腿都肿了,坐在板凳上背倚山墙,又用一条板凳架起双腿,撸起裤管来一看,两条小腿上的皮锃亮,拿手一摁一个坑,他摇着脑袋拿过烟袋锅子,装满了蛤蟆头老旱烟,打着火吧嗒吧嗒地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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