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占龙憋宝:七杆八金刚(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8节

  的金环翡翠耳坠,脖项上佩戴宝石项链,手腕上的金镯子足有半斤重,周身上下闪闪放光,耀人眼目,这一出场,底下看戏的都惊了,
  用不着朱二面子带头,顿时又是彩声如雷。亮住了相开口一唱、响遏行云,果然是肚子里有玩意儿,身上带功夫,看戏的鼓掌、跺脚,扯着嗓子喊好儿,恨不能把房盖儿震塌了。
  简短截说,三天打炮戏结束,飞来凤在口北声名鹊起,来听戏的争先恐后抢着买票,宝乐茶园的大门被挤倒了三回。也招来不少巨绅富贾、纨绔子弟,有懂戏的,也有起哄架秧子的,各有各的目的,定下包厢,当场往台上撒钱,怕唱戏的分不清楚,用红纸包上,写着"某某赠送",还有送匾的,乌木金漆、一丈有余,刻上"金嗓名伶""绝色佳人",落款写上年月日和赠匾人的名姓,敲锣打鼓抬到戏园子门口。
  这么玩儿命花钱、转腰子买好儿,无非为了博美人一笑。飞来凤也真卖力气,使尽了浑身解数,唱的多是风月戏。像什么《酷寒亭》《万花船》《红梅阁》《梅绛雪》《合凤裙》,却是艳而不淫,身段、扮相绝佳,唱腔圆熟,一个人演满台戏,从头到尾不见瑕疵,走板、凉调、唱倒了音一概没有,随便哪个字儿,唱出来上戥子称一称,那也是分毫不差,真可以说是要哪儿有哪儿,越唱越红。
  宝乐茶园一家独起,挤对得别的戏班子连粥都喝不上了,,走的走散的散,有点能耐的过来投山靠寨搭班子,没能耐气量小的成天躺在家里吐着血骂街。老百姓都这么捧,八大皇商肯定也不能落于人后,大把大把地使钱,轮番邀角儿上堂会,今儿个老太太做寿,明儿个小少爷过满月,实在没词儿了给祖宗过一回阴寿,反正找个由头就往家请。戏班子的班主一步登天,三天两头有人请客,忙着迎来送往打点应酬,朱二面子也天天泡在宝乐茶园,懂不懂地胡张罗,跟着到处去吃请,成天喝得五迷三道的,俨然成了二掌柜。
  秋去冬来,年关将至,口北寒风呼啸,冰霜满地,却挡不住老百姓过年的心气儿,当地的有钱人家忙着采买裘皮绸缎,裁剪新衣,杀猪宰羊,灌血肠,炸丸子,熏猪头,姑娘要花、小子要炮。穷人家也拆拆洗洗,缝缝补补,洗刷掉污垢晦气,盼着时来运转,买来香火、神像、窗花、对联、麻糖,这叫"办大年"。顶到年根儿底下,白脸狼赴过罗圈坨子的鲤鱼宴,也在一众随从的前呼后拥之下,带着妻妾子女一大家子人来到了口北。
  关外苦寒之地,人烟稀少,吃的、喝的、玩的比不了关内,白脸狼是刀匪出身,不敢去京城,口北这地方不大,但是商贸兴盛,有钱人多,酒肆赌坊、娼寮妓馆,应有尽有。他不想住在城中招人眼目,便买下堡子外的一座山庄,年底下必定到口北猫冬,夜夜喝花酒嫖堂子,捧角儿玩戏子,听说当地出了一个色艺双绝的飞来凤,他能不去吗?
  真可以说是"有臭鱼不怕招不来馋猫",不出窦占龙所料,白脸狼来口北不到三天,便背着宝刀,带着几个随从,坐上一乘暖轿,来到宝乐茶园。他看戏不能开场就来,非得等戏园子满了座儿,这才背着宝刀趾高气扬地往里走,手下人前呼后拥伺候着,摆的就是这个派头。
  当天他包下离着戏台最近的一个包厢,又得听又得看。白脸狼坐在八仙桌子后头,有人给沏上一壶茉莉花茶,黑白瓜子、盐炒小花生、松子核桃仁,各式各样的小点心,外带着干果蜜饯,摆了一大桌子。
  等飞来凤挑帘登台,他刚呷了一口热茶,拿眼往台上一瞥,只这一眼,竟似中了邪,腾地一下挺直腰板儿,不错眼珠盯着台上,就见小角儿飞来凤∶戴一顶翡翠冠百鸟朝凤,插一支碧玉簪北斗七星,瓜子脸高鼻梁樱桃小口,含秋水一双杏眼柳叶眉弯,耳垂下丁零当哪八宝玉坠,粉扑扑面似桃花三月鲜,珍珠衫鹦哥绿似露未露,琵琶襟蝴蝶领四角包云,黄丝带绿宫裙叠成百褶,莲花步红绣鞋若隐若现,也不高也不矮腰如弱柳,一不黑二不白红粉佳人,走三步抵得上黄金万两,笑一笑也能够倾国倾城,甩水袖真如同仙子下凡,又好比美嫦娥离了广寒。
  白脸狼只看了一眼,就让飞来凤撩拨得百爪挠心,如坐针毡,眼珠子好悬没瞪出来,此人虽已六旬开外,但是腰不弓、背不驼、耳不聋、眼不花,色心更是不减反增,比当年的劲头儿还大,立马叫来戏园子管事的,给飞来凤上了八幅红幛,挂在戏台矮栏上。那是用红丝织成的幛子,类似娶媳妇儿时挂的喜幛,连工带料值不了几个钱,但是旧时戏园子里有规矩,一幅红幛十两银子,戏园子跟台上的角儿分账,有四六开的,也有三七开的,角儿越红,分到手的银子越多。
  除了一楼的池座,二楼包厢里看戏的人分坐在戏台三面,就在白脸狼对面的包厢里坐着一位,长得黑不溜秋,窄脑门细脖子,只有一只眼,穿得却挺阔,觌着脸不可一世。白脸狼的红幛刚挂上去,这位也出手了,一口气儿挂了十二幅红幛。白脸狼不认得此人,其实他来到口北头一天,窦占龙便得到了消息,安排朱二面子天天在戏园子等着,只要白脸狼一到,便在一旁推波助澜,跟他比着砸钱捧角儿,不过千万别给他惹毛了。白脸狼财大气粗,又是头一次花钱捧飞来凤,怎肯让别人抢了风头?送红幢不过瘾,让跟班儿的直接拿银子往台上扔,扔银子不解恨,又扔珠串、玉佩,什么值钱扔什么。
  朱二面子心里偷着乐∶"你个老不死的跟我较劲?跟我比阔?你横是不知道,我扔出去多少钱,过后还能拿回来,你扔的钱也得归我,因为戏园子是我们家开的!"但他脸上不敢带出来,装作着急上火,撸胳膊挽袖子,一边叫着好,一边往台上扔银子。你也扔我也扔,不过银子有分量,谁出门也不能随身带着千八百斤的,,银票又太轻,扔不到戏台上,那可就便宜头几排听戏的了。扔到最后,白脸狼恼羞成怒,口北虽不比关东山,可是凭着自己的名号,谁敢这么栽他?当场一抬手攥住刀鞘,啪地一下拍在八仙桌上,恶狠狠地瞪了朱二面子一眼。他这一辈子杀人如麻,眼中两道凶光射过来,登时吓得朱二面子心寒胆裂,屁滚尿流地跑了出去。
  等到散了戏,白脸狼急不可耐跑到后台,点手叫来班主,掏出锭金子拍在桌子上,当着一众人等,就要把飞来凤带走,其实以往他不这样,毕竟是窑子里的常客,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来棒戏子无非是附庸风雅、调风弄月,今儿个送红幛,明儿个送花篮儿,后天送对稚鸡翎,再往后胭脂水粉、金钗玉佩,慢慢花着钱,哄得小角儿服服帖帖,主动投怀送抱,玩的是这个劲儿。
  可是这一次不同,一是飞来凤长得太俊了,燎得他欲火中烧,再者是刚才朱二面子那一出儿,扫了他的兴,所以闲话不提,直接砸钱要人。班主见来者不善,点头哈腰紧着作揖∶"大爷大爷,您听我说,我们这位角儿啊、有点小脾气,不……不陪客。"白脸狼凶相毕露∶"大爷我赏了那么多钱,这点面子都不给?"班主吓了一哆嗦,求告道∶"大爷,您可不能乱来,这不合规矩啊。"白脸狼怒道∶"什么规矩?白爷我就是规矩!"班主苦苦求告∶"您看您,也赖我们没本事,戏班子二十多张嘴,全指着飞来凤,要是让您带走了,传出去我们不成窑子了?今后还怎么唱戏啊?"
  白脸狼冷笑道∶"装他娘的什么大瓣蒜,一个戏子半个娼,就冲那个小娘儿们的骚样,说不陪客你糊弄鬼呢?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又不是黄花大闺女,嫌钱少是怎么着?开个价,她敢张嘴,我就敢接着!"说完又掏出一锭金子甩了过去。班主也是见钱眼开的主儿,双手接住金子,低声说道∶"我是真不敢驳您的面子,可台底下都是看戏的座儿,人多眼杂,传扬出去,明儿个可就没人看戏了,您开开恩,怎么着也得给我们留条活路啊。"
  毕竟是在口北,白脸狼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直接抢人,忍着脾气退了一步∶"腊月二十三那天大爷我做寿,要办堂会,你们整个戏班子都得给我到,一个也不能少,倘若是给脸不要,你们今后就甭想再唱戏了!"班主见眼前有了退身步儿,赶紧应承道∶"是是是,白爷您放心,到时候准得让飞来凤多敬您几杯长寿酒!
  书中暗表∶白脸狼出身草莽,打小没爹没娘,哪有什么生辰八字?之所以给自己定在腊月二十三过寿,皆因他当年在这一天血洗窦家庄,挖走了窦敬山埋下的六缸金子,从此脱穷胎、换贵骨,摇身一变,当上了在关外呼风唤雨的白家大爷,娶妻纳妾生儿养女,堪称两世为人。每年腊月二十三,白脸狼都会在口北山庄中大摆寿宴,手底下的老兄弟、小崽子,全来给他拜寿。有财有势的大户做寿,唱堂会必不可少,白脸狼也不例外,一定要找当地最有名的戏班子来助兴,一是为了摆阔,二是图个热闹。
  窦占龙吃准了这一点,精心设下一套连环计,先砸重金捧红唱戏的飞来凤,又让朱二面子从
  中搅局,再让班主咬死了不放人,一步一步地引着白脸狼来点堂会。
  他和三个山匪,还有朱二面子,准备跟着戏班子混入山庄,在寿宴上搅闹一场!
  闲言少叙,等到腊月二十三正日子,白脸狼在口北的山庄中到处张灯结彩,上下人等均已准备妥当。场院中有砖石垒砌的戏台,比不了戏园子里那般齐整,可也不赖,灰泥砂浆抹得又平整又光亮,底下是通膛的大灶,近似取暖的火炕,四梁八柱撑顶,上面滚垅卷脊,两侧棉布的幔帐直垂地面,挡住了寒风。台口正中悬挂黑底金字匾额,上书"别有洞天"四个大字。整个戏台后倚山墙,倒座一溜儿瓦房,进门居中一间堂屋,迎面几磴台阶,直通上场门、下场门,两侧贯通六间小屋,可在唱戏之时充当后台,屋内灯烛通明,镜子、脸盆、梳妆台,该有的全有了。
  台前搭了一个大暖棚,入口是红黄两色的喜庆牌坊,棚内挂着彩绘八扇屏,一扇一个典故,周围放置炭火盆,茶桌、板凳摆得整整齐齐,头一排正中间设一把金圈太师椅,上边铺着豹子皮。寿堂设在正房正厅,地贴猩红毡,堂列孔雀屏,宝灯高悬,朱彩重结,迎面挂着寿字中堂,两端对联无外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熟词熟句,几案上摆着纯金的寿星佬、青玉雕的麻姑上寿,另有蜡扦、寿烛,地上放蒲团,供小辈儿孙及一众下人给白脸狼磕头之用。有专门打关外带来的厨子,杀牛宰羊,备足了山珍海味,寿面、寿桃、寿糕,各色点心是一样不少。
  但是只请跟随白脸狼出生入死的老兄弟、替他盯着参帮银炉的大小把头,不请口北当地的宾客,也不对外声张,因为强龙不压地头蛇,口北不比关东山,这是八大皇商和锁家门丐帮的天下,该收敛的也得收敛,该打点的还得打点。
  另有一节,他们这伙乌合之众凑在一处斗酒,肯定是满嘴的黑话、再一喝多了,更免不了翻翻旧日账,卖弄些个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手段,外人在场多有不便。
  窦占龙的戏班子雇了几辆马车,拉着行头銮仪、刀枪把子、文武场面,一大早顶着门到了山庄。仆人将他们引至后台,请头角儿飞来凤到里间屋,沏上一壶好茶,端上四碟小点心,又帮着跟包的把戏箱抬进来打开。其余众人有条不紊,列出盔头、衣靠、靴子、髯口、车旗轿、刀枪架,逐一摆设勾脸所用的铜镜、色盒、色笔、粉囊,有道是"早扮三光,晚扮三慌",登台的戏子们赶早不赶晚,勾脸、勒头、穿胖袄,蹬好了厚底儿,再穿上蟒,能扮的就扮上,余下的髯口、靠旗、刀枪、马鞭之类的,可以等临上场再带,分别找不碍事的地方,压腿下腰吊嗓子,班主带着人在前边装台搭景,文武场面调好了丝弦,让小徒弟蹲在一旁盯着,自去一旁歇息。
  倒不是怕偷,旧时戏班子里的规矩太多,开戏之前不许扒拉弦儿、呱嗒板儿,否则台上容易忘词儿。另外戏箱也得找专人看着,,尤其是大衣箱,不许任何人倚靠,更不准坐在上边,因为里边搁着祖师爷的神位,坐上去是大不敬,但唯独唱丑角儿的这位可以坐,按照旧时的规矩,戏班子里的"丑儿"地位最高,有个吵架拌嘴、马勺碰锅沿儿什么的,均由他出头了事。
  窦占龙等人暗藏利刃,外边罩上粗布棉袍,压低了毡帽檐充作杂役,跟着戏班子一通忙活,晌午时分,山庄之内大排酒宴,后厨的大师傅、小伙计忙得四脚朝天,前墩后墩一齐上阵,灶上炒勺来回翻,口蘑肥鸡、卤煮寒鸭、锅烧鲇鱼、醋熘肉片、扒肘子条、四喜丸子盛在花瓷大海碗里,中间一盆八鲜卤,一盆寿面,白家上下人等,不分主仆贵贱,连同贺寿的宾客,全吃一样的。
  单独给戏班子的艺人在后台摆了几桌酒菜,这个行当讲究饱吹饿唱,那些吹奏笙箫管笛的,必须吃饱喝足,吹起来才有底气,唱戏的要气沉丹田,吃得太多横在肚子里碍事,堵着声音出不来,上台之前得少吃,这叫"肚饿嗓宽"。吃什么也得注意,太凉太热的不能吃,以防激着嗓子;太咸太甜的不能吃,容易驹着嗓子;太油腻的不能吃,怕把嗓子糊上;太硬的不能吃,免得扎了嗓子,总之是该在意的全得在意到了。
  戏班子怎么吃有规矩,白府的人可没讲究,大多是土匪草寇出身,一上来还有个人模样,提起杯来恭祝白爷"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几杯马尿灌下去,一个个的原形毕露,撸胳膊挽袖子,蹬桌子踩板凳,划拳行令、淫词浪曲,闹了个乌烟瘴气。
  白府众人一直吃到下半晌,酒足饭饱,吉时将至,该准备祭祖了。仍跟往年一样,各房妻小、闲杂人等各回各屋,把门关严实了,听见什么响动也不许出来。白脸狼移步正堂,吩咐四个贴身的哑巴仆人,带来一个由他点名的小妾。说是祭祖,实为祭刀。白脸狼一辈子荣华富贵,皆拜那口宝刀所赐,因此每年做寿之前,他必然先祭宝刀。祭刀没有不见血的,杀鸡宰羊可不够瞧,他得杀个活人!
  白脸狼落草为寇之前,穷得叮当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孤身一人住在一间八下子漏风的破庙里,指着偷鸡摸狗勉强过活。有一次来了个过路的老头儿,背着一口带封条的长刀,到破庙里寻宿。
  白脸狼也没在意,破庙又不是他家的,有过路的、讨饭的进来对付一宿,那是再平常不过了,谁都不用跟谁打招呼。怎知道当天晚上,他梦见庙中趴着一头恶狼,让封条困着一动也不能动,直到半夜被一泡尿憋醒了,借着破屋顶上透下来的月光,只看见那个老头儿睡在墙根儿底,哪有什么恶狼?
  白脸狼心思一动,估摸着这是一口宝刀,悄悄搬上一块大石头,哐当一下,砸得老头儿脑浆迸裂,随后扯去了封条,将宝刀据为己有,从此成了啸聚山林的强盗。
  杀的人越多,他的刀越锋利。当年他在关外一刀削下赛姐己的人头,凭着一股子杀气,率手下血洗窦家大院,抢去六缸金子,从此发了迹,所以他祭一次刀,就得杀自己一个小老婆。白脸狼贪淫好色,身边妻妾成群,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娶过多少,走到一处看见谁家的女眷好,也不管有主儿没主儿,抢过来这就是自己媳妇儿,借人家的屋子当时就入"洞房",顺着他的掏二两银子做聘礼,牙蹦半个"不"字,当场就是一刀。
  内宅中的女人多了,吃饱喝足没事干,免不了钩心斗角,找碴儿的、闹事的、打架的、传闲话嚼老婆舌头的,成天是鸡飞狗跳,搅得他心烦意乱。白脸狼的眼里揉不下沙子,更不懂得怜香惜玉,谁惹恼了他,翻脸比翻书还快,于是立下一个规矩∶凡是他的小老婆,谁犯了过错,他看谁不顺眼,娶到家后悔了,或是怀不上他的狼崽子,便在腊月二十三这天,从中挑一个祭刀,对外只说是当着祖宗的面执行家法,将不守妇道的妻妾扫地出门,再不准回来了。一家子人蒙在鼓里,谁也不许问,也没人敢问,心里头可没有不嘀咕的,府里风言风语从没断过。
  书不赘言,只说四个哑仆领命,带着那个小妾来到寿堂。白脸狼早已穿戴齐整,头戴貂皮暖帽,皮袍外罩着一件红马褂,上绣团花寿字,身披大红斗篷,脚蹬青缎子面镶如意皮条的薄底翘头尖靴。那小妾穿一身鹦哥绿棉裤棉袄,脸上的脂粉得有半寸厚,惯常在后宅甩闲话、骂闲街、打便宜人儿,劲头儿大极了,此刻却是神色惶恐,跪在当场全身发抖,不等她开口说话,就被四个哑仆用麻绳绑了,嘴里塞上破布头。再看白脸狼,小心翼翼摘下宝刀,双手捧着,恭恭敬敬摆在供桌的刀架之上。
  他一辈子刀不离身,不论行走坐卧,骑马走路背在身后,坐着握在手中,躺着压在枕下,一年到头仅这一时片刻,将宝刀供在桌上。四个哑仆自知主子要杀人,唯恐被刀风带着,远远地躲到墙边垂手而立。白脸狼横眉立目,指着小妾的鼻子一通训斥,说她吃里爬外,挑拨是非,不守妇人的本分,外鬼好拿,家贼难防,怪老子瞎了眼,娶了你这么个倒霉娘儿们!白布做棉袄——反正全是他的理儿,越说越上火,随手拖出小妾口中的破布,厉声喝问∶"你还有何话讲?"小妾止不住地哆嗦,泪珠儿扑簌扑簌往下掉,纵有一肚子委屈,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白脸狼数落完了,气也出了,转身焚上一炷香,插在香炉里,二目微合,口中念念有词,撩前襟下跪,磕头叩拜宝刀,然后缓缓起身,取下供在刀架上的宝刀。等他再一回身,一张狰行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杀机,左手握着刀鞘,右手去拔宝刀,可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连拔了三下,竟没拔出刀来。小妾吓得花容失色,连声惊呼∶"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四个哑仆口不能言,心下也觉得蹊跷,他们多曾看主子杀人,哪一次不是手起刀落身首两分?这一次的刀
  怎么出不了鞘呢?
  白脸狼也发慌,打他落草为寇以来,吃肉兴许咬着过舌头,拔刀杀人可没失过手,真比切瓜砍菜还快。本以为一刀下去,小妾的项上人头落地,怎知自己上了岁数,手钝足慢,居然拔不出刀了。他心中暗觉不祥,可也只是一转念,便即稳住了心神,匪首全凭威风压人,无论在什么地方,当着什么人的面,他都得端着架子,担心失了威风、显出颓势,今后难以服众。没等那几个哑仆明白过来,白脸狼心里头发着狠,二次攥住了刀柄,两下里一较劲,手中宝刀出鞘,紧接着寒光一闪,但见那个小妾跪在地上,两个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只看老爷拔刀在她眼前一晃,感觉这是要杀自己,赶紧磕头求饶,身子刚往前这么一倾,人头立即滚落在地,来了个血溅寿堂!
  白脸狼杀完人收刀入鞘,若无其事一般,端坐在寿堂正中。四个哑仆抹去地上的血迹,收拾小妾的尸首,拿一床棉褥子卷了,从角门抬出去埋在后山,脑袋却不埋,扔到山沟里喂狼,使之身首异处,当了鬼也是找不着脑袋的无头鬼。这边抬走尸首,那边随即吩咐下去,点燃寿烛,高结寿彩、各房妻小、各路宾客候在门口,按着高下地位、长幼之序、远近之别,依次来给白脸狼磕头拜寿。
  来给白脸狼贺寿的宾客,都得备足了寿礼,没有空着手来的。尽管白脸狼家财万贯,什么也不缺,但是你送的礼品贵重,才显得心里头有白爷,够朋友。如果说哪一位送的东西不受待见,可别怪白脸狼不拿你当人看。众人摸准了白脸狼的脉门,绝不会送字画古董、紫砂青铜、官窑瓷器,他白脸狼大字不识,不稀罕古玩瓷器,不论你花了多少银子,在他眼里狗屁不是。再有什么貂皮人参、虎骨麝香之类的,白脸狼一样看不上,关东山里最不缺山货,努努嘴
  就有人给他端到跟前,貂皮当尿戒子使,人参当水萝卜吃,送了等
  于没送。
  众人绞尽脑汁,投其所好,送上的寿礼也是五花八门,有活的有死的。死的是什么呢?白脸狼以抢来的六缸金子起家,重的仍是金货,寿礼之中不乏金碟子金碗金脸盆,还有一个纯金打造的夜壶…·…每亮出一件寿礼,都引得上下人等一阵喝彩,往寿堂上一摆,金光灿灿耀入
  上一摆,金光灿灿耀人眼目。活的又是什么呢?有人直接牵来一匹宝马良驹,膘肥体壮火炭红,金镶鞍,银裹韂,赤金的马镫子;另有人献上一名胡姬,一颦一笑风情万种,称得上干娇百媚,搁到以往,你给白脸狼送来一个美人,那他肯定高兴,今天一门心思惦记着飞来凤,瞧不上别的美女了。
  众人等轮番进来磕头献礼,有的亲支近派贺完了寿,还要再喝杯茶叙谈几句,礼毕已是傍黑时,晌午的寿宴散得迟有饿有不饿的,两厢接着开流水席,谁想吃谁去。白脸狼端着架子往正当中一坐,谱摆得比王爷还足。几个小老婆争相讨好,知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香粉擦得格外俱,肭脂涂得格外红,嘴)抹得跟刚吃完死孩子似的,个顶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什么金银首饰递水地伺候着。
  白脸狼专门吩咐仆人,舅出根上等的桦槌泡在茶壶里,助助自己的元气。此时戏台上亮起灯烛火彩,暖棚里点燃了羊角灯,班主见白脸狼坐稳当了,忙冲文武场面中的鼓老挥了挥手。戏班子的规矩,台底下听班主的,上了台全听鼓老的,他坐的这个位置称之为“九龙口”,从开戏到散席别人可以动,只有他不能动,他的鼓点不起,其余的响器一一概不许动。
  只见鼓老手中两根罗汉竹的鼓键子往下一落,随着一阵紧锣密鼓,这叫“打通儿”,随着锣鼓点止住,台上先演了一出帽儿戏《天官赐福》,福德星君邀众福神下界,颁赐福禄,张仙送子,财神赠金。这出戏场面热闹、扮相喜庆,句句唱词离不开吉祥话,最主要的是人多,生旦净丑什么扮相的都有,最好的盔头、蟒全亮出来,这叫“亮家底”,一是为了卖弄卖弄戏
  班子的实力,再一个,上来先把戏箱全折腾开,往后随着唱随着往收拾,散戏的时候就省事了。
  台上紧着忙活,朱二面子也没闲着,他之前跟白脸狼在宝乐打过照面,前台不敢去,压低了帽檐,眨巳着一只眼在山生各处转悠,逢人便间:“您怎么不去看戏呢?”见有些仆役,厨子、老妈子手里的活儿还没干完,朱二面子便连拉拽:“我们可是京西头一路的戏班子,十年八年您也不见得赶上一次啊,如今送上门来了,您还笋什么呢?赶紧去看几眼,看完了再接着忙活,什么也不耽误!”他要开三寸不烂之否,说得人们心头长草,那些干活的全来暖棚中看戏了,前排的板凳座无虚席,后头也挤满了人。
  帽儿戏过后,接的是几段折子戏,无非是《龙凤呈祥》《富贵长春》之类的吉庆戏码,再给安排几出靠戏、猴戏、箭衣戏看个热闹,场子热乎了,看戏的也来了兴头,飞来凤这才领衔登台,开演《调元乐》。讲的是三月三王母娘娘寿诞办蟠桃大会,各路神仙前来祝寿,领衔的飞来凤扮成麻姑,在绛珠河畔以灵芝酿酒献与王母。
  这出戏旦角儿众多,从白花、牡丹、芍药、海棠四仙子,再到王母娘娘身边的四宫娥,还有八仙里的何仙姑,扮相一个赛一个漂亮,满台水袖飞舞、罗裙飘摆,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却都不及飞来凤出彩,尤其是给王母娘娘拜寿这一场,借助台上的砌末机关,粉妆玉砌的飞来凤"从天而降",仿若天女下凡尘,又似嫦娥离广寒,台下的一众人等,全张着嘴看入了神。
  一出大戏唱罢,飞来凤手捧灵芝仙酒,带着戏子们谢场,在台上站成横排,作揖行礼,拖着戏腔齐声道贺∶"恭祝白家大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台底下彩声雷动。白脸狼一双色眼直勾勾盯着飞来凤,一年到头板着的脸,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模样、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赏!"手下应了声"是",立刻将堆得跟小山似的元宝放在红木托盘里,由四个仆人搭到台上,这是额外赏的,跟出会的钱两拿着。
  飞来凤是班子里的头路角儿,不能自己上手接银子,单有跟包的杂役来接,他自己飘飘下拜施礼称谢,羞答答瞟了一眼白脸狼,低头垂袖、轻摆腰肢退场下台。按着窦占龙的吩咐,戏班子花足心思,提前排了几出大戏,飞来凤退场之后,台上接演《八仙祝寿》。山庄里的家眷宾客接茬往后看,白脸狼却坐不住了,打从今天一睁眼,脑子里就全是比花赛花比玉似玉的飞来凤,忍到此时,丹田中的一团火已经顶到了脑门子,抓上茶壶里的棒槌,嘎嘣嘎嘣狠嚼了几口,随即起身离座,吩咐下人不必跟随,背上自己那口宝刀,裹紧身上的斗篷,出了暖棚直奔后台。
  白脸狼心急火燎,一个人绕到后台入口,推门就要进。班主赶忙拦着∶"大爷留步,您不看戏了?"白脸狼冲他一瞪眼∶"看什么戏?我找飞来凤!"班主赔着笑说∶"大爷大爷,您可不能进去。'白脸狼眉毛一挑∶"在老子自个儿家,我还得听你的?"班主说∶"不是不是,我怕扫了您的兴啊,怪只怪我之前没跟您说明白,飞来凤他…"班主吞吞吐吐,白脸狼听着着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飞来凤她怎么了?"
  班主一跺脚∶"飞来凤他他他·…·他不是娘儿们!"白脸狼听得一愣,还以为自己耳朵上火听差了,一把揪住班主的脖领子∶"你待怎讲?"班主愁眉苦脸地又说了一遍∶"飞来凤……不是娘儿们!"白脸狼色迷心窍,让这股子火拿得五脊六兽,哪还顾得上那么多,怒道∶"滚一边儿去,你以为大爷我没见过娘儿们?是不是娘儿们我也得跟她热闹热闹!"
  白脸狼不由分说,将班主推到一旁,一脚踹开屋门。进去的堂屋挺宽敞,几磴台阶通向前台,七八个戏子正在候场,见他面红耳赤背着刀闯进来皆是一惊。白脸狼不理会旁人,往左首一拐,挑开二道门帘子,径直走到最里面一间屋子跟前,推门往里一看,屋中点着几盏油灯,火苗子忽忽闪闪,靠墙摆放着两个戏箱,敞着盖,搭着几件戏袍,满鼻子的香粉味儿闻得人脑袋发晕。身形俏丽的飞来凤,正背对屋门站着,咿咿呀呀哼着小调。白脸狼心说∶"分明是个小骚狐狸,怎么可能不是娘儿们!班主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挡白爷的道儿,等腾出手来非得把他收拾了!"
  他淫笑两声,反手关上门,冲上前去搂抱飞来凤,顿觉骨酥肉软、香气扑面。飞来凤不急不恼地回眸一笑,桃花脸杏花腮樱桃小嘴粉嘟嘟,带着一股子骚劲儿欲迎还拒∶"白爷您急什么啊,有劲儿留着炕上使啊,不差这一会儿啊,先容我求您一件事!"唱戏的有句话,"有戏没戏全在脸上,有神没神全在眼上",飞来凤那一双媚眼,宛如玄月,顾盼生姿,勾得白脸狼欲火中烧,呼呼喘着粗气说∶"什么求不求的,那不生分了?要钱白爷有的是钱,要人白爷现在就给你!"飞来凤往白脸狼怀里一倚,纤纤玉指抵住白脸狼的下巴须∶"我有几个关东来的亲戚,久闻白爷威名,想当面给您磕头请安,又怕惹您生气。
  白脸狼温香软玉抱在怀中,对飞来凤有求必应∶"那生啥气啊?你家亲戚又不是外人,改天叫他们过来,磕了头挨个儿有赏!"飞来凤说∶"别改天了,他们已经到了,大爷您稍等!"不等白脸狼应允,飞来凤就跟条泥鳅似的,欠身从他怀中溜了出去,紧跟着棉门帘子一挑,从外间屋进来四个人,正是窦占龙、海大刀、老索伦、小钉子!
  白脸狼稍稍一怔,马上认出了一对夜猫子眼的窦占龙,也认得海大刀,他一辈子杀人越货,仇家遍地,没少遭人暗算,又是草寇出身,担心遭官府缉拿,出门在外自是处处戒备,纵是艺高人胆大,也不敢出半点差池。可他这座山庄壕深墙高,大门一关,出不去进不来,他有宝刀防身,寿宴上一多半是杀人不眨眼的匪类,想不到还真有几个不知死的,竟敢跟着戏班子混入山庄。
  他不怒反笑,仰天打个哈哈∶"怪不得我的宝刀连夜在鞘中啸响,这是该见血了!屋内空旷,他的嗓门儿又高,震得门窗打战,窦占龙等人身不由己往后退了两步。白脸狼狞笑一声,恶狠狠地说∶"来了就别走了,白爷重重有赏!"话音未落,他身形一闪,按雁翅推绷簧,锵啷啷宝刀出鞘。窦占龙睁开夜猫子眼闪目观瞧,分明见到他身后蹲着头光板儿秃毛的恶狼,裹在阴风惨雾之中,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蝗鱼宴上,不由得毛发森竖。三个山匪望着白脸狼手中寒光闪闪的宝刀,也吓得全身发抖!
  四个人皆是有备而来,相互使个眼色,齐刷刷给白脸狼跪下了。窦占龙从裕裤中捧出宝棒槌,战战兢兢地连声求告∶"白爷饶命,白爷饶命,我是杆子帮大东家窦敬山的后人,孙猴子本领再大,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小的有自知之明,绝不敢与您为敌。这一次我们兄弟在关东山逮到个山孩子,拎着脑袋来此献宝,万望您刀下开恩,放我等一条活路!"
  白脸狼常年把持着关东参帮、宝棒槌他可见多了,冷眼一瞥看得分明,窦占龙捧出的宝棒槌了不得,那是关东山老把头口中代代相传的"七杆八金刚",堪称千载难逢的宝疙瘩,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的眼珠子都蓝了,撇着嘴角子一笑∶"东西我收下,你们几个的人头我也得要!谁让你们活腻了,自己送上门来找死,待我一刀一个,挨个儿给你们劈了!"说罢跟身进步,抡开宝刀要剁,窦占龙忙说∶"且慢,小的我还有一件宝物,如若您饶过我等性命,甘愿拱手奉上!"
  白脸狼疑心重,贪心更重,仗着宝刀在手,杀这几个人易如反掌,不信他们翻得了天,死死盯着窦占龙∶"你还有什么宝物?"窦占龙一手托着宝棒槌,另一只手拿出蓓链中的铁盒∶"我们老窦家祖传的乌金铁盒,铁锁用铜水浇死,谁也打不开,老辈子人供着它,才得以攒下六缸金子。"过去的人大多信这一套,家里供什么神龛佛像、镇宅的宝剑无非是为了求福求财,白脸狼也不例外,转念之间想到窦敬山不过一介凡夫俗子,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论能耐与自己差之万里,凭什么他可以家财万贯、坐享清福,我却要亡命山林、刀头舔血,难不成真是有宝物相助?再看这乌金铁盒邈如旷世、年代颇古,錾刻在盒盖上的金角神鹿栩栩如生,绝非凡物,想必其中有宝!
  当下里冷哼了一声∶"打不开?我的宝刀削铁如泥,一把烂锁何足道哉?"紧接着不由分说,手起刀落。窦占龙只觉一阵罡风袭来,削断了他鼻子尖上的汗毛三根半,再看刀锋过处锁头坠地,铁盒中掉出一个尺许长的画轴。白脸狼不好兴古玩字画,但也不嫌保家发财的古画烫手,拿刀尖一指窦占龙∶"打开画让我瞧瞧,若真是宝画,留你个囫囵尸首!"
  窦占龙将铁盒放在一旁,磕膝盖点地,爬上前来捡起画轴,对着白脸狼缓缓展开,只见破旧不堪的古画中,绘着一头吊睛白额大虫,行在崎岖的山岭之上,前爪搭着一块青石板,俯低了身形,做前扑之势,虎目圆睁、虎口怒张,露出剑戟般的獠牙。
  此画虽破,但气势森然,似能听到震撼松林的虎啸之声。画中猛虎也不是寻常草虎可比,但见此虎∶背为天罡,腹为地煞;天有十万八千星斗,虎有十万八千毛洞;四个大牙按四季,八个小牙分八节;右耳一点红,避着太阴,左耳一点黑,避着太阳;尾巴上一点青,挂着压脚印;额头上一个"王"字,不吃忠臣;脖子上一个"孝"字、不吃孝子;前蹄一丈惊人胆,后退八尺鬼神忙;当年驮过汉光武,刘秀封它兽中王!
  宝画中的松皮云纹,暗藏五雷符,画卷展至尽头,雷符就响了,画中猛虎尾巴一摇,带着一阵狂风扑将出来。白脸狼大惊失色,忙用宝刀去挡,但听咯嘣一声脆响,五尺长的宝刀断为两截!白脸狼惊恐万状,颓然跌坐于地,浑身有如中风麻木。而在宝刀折断的一瞬间,他的头发胡子掉了一半,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几十岁。窦占龙也拿不住《猛虎下山图》,宝画坠落尘埃,画还是那张画,只不过更加残破。
  三个山匪见窦占龙得手,立刻蹿将起来,对着白脸狼抛出三张罗网,要将他兜头罩住,罗网以缠着藤丝的麻绳拧成,坚韧无比,边缘挂着铅坠儿,罩住了甭想再出来。不料白脸狼这个刀头舔血的悍匪,尽管伤了元气,手中半截宝刀仍是锋利无比,仗着久经厮杀,临危不乱,腰杆子发力从地上一跃而起,快刀劈开罗网,却也无心恋战,晃身形夺路而走。
  山匪岂能容他脱身,他们早把兵刃藏在飞来凤的戏箱里,此时各取兵刃一拥而上。海大刀抡起鬼头刀,老索伦挥动一柄开山斧,小钉子分持两口短刀,将白脸狼围在当中,走马灯似的战在一处!
  前头戏台上锣鼓点一阵紧似一阵,后台屋子里打得更是热闹。论身上的能耐,三个山匪没一个白给的,海大刀勇、老索伦狠、小钉子快,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都拼着跟白脸狼同归于尽,连环相击,有攻无守。白脸狼可也不孬,他的宝刀折了一半,也仍是半长不短,使得泼风一般,攻守兼备,全无破绽。若是搁到以往,白脸狼身高臂长,手上的宝刀又长,刀法又快,那仁人早成了刀下之鬼。
  即便他只有半截刀,三个山匪也占不到便宜,老索伦被削去半个耳朵,小钉子嘴角豁开了花,海大刀肋上也被划开一道口子,满室的刀光斧影,鲜血飞溅。
  窦占龙从不曾见过这等厮杀,只听人说白脸狼刀法娴熟,不想如此了得,不说出神入化,也够得上炉火纯青,再不出手,恐怕三个结拜兄弟就要横尸当场了,他急忙扔出金碾子,口中喊了一声"着"!混战之中,白脸狼忽见一道金光落下,他心急手乱,半截断刀抵挡不住,直惊得魂销胆丧,哪里躲闪得开?
  金碾子不信不倚打在他头顶上,砸了个满脸是血,眼前一片腥红。常言道"要解心头恨,挥剑斩仇人",三个山匪趁机冲上来,在白脸狼身上连搠了几十刀。此人啸聚山林一世枭雄,终成了刀下之鬼!窦占龙大仇得报,心中百感交集,说不出是喜是悲,半晌回过神来,仍将宝棒槌,金碾子、《猛虎下山图》收入裕裤,又从死尸手中抠出那柄断刀割下白脸狼的人头。
  说话这时候,前边戏台上《八仙祝寿》正唱到褚节儿上,戏子们倒扎虎、翻筋斗、劈叉、打旋子……为了讨赏挣钱,一个比一个卖力气,台侧的文武场面也是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随着鼓乐齐鸣,八仙共赴瑶池,轮番给西王母献宝。
  挤在暖棚中的人们.只质扯着脖子喊好儿,对后台的乱子全然不觉。正眼花缭乱的当口儿窦占龙拎着血淋淋的人头走上前台,身后跟着三个满身血迹的人,吓得台上的王母娘娘和八位大仙慌里慌张往两厢躲,铁拐、玉板。横笛、花篮等法宝扔了一地,锣鼓点也停了。暖棚中离得远的.看不那么清楚,乱哄哄的,不知台上加了什么戏码,哪位大仙授着血葫芦祝寿?前排有眼尖的,已看出窦占龙手中的半截刀,似乎是日脸狼的宝刀,那个龊牙咧嘴狰狞可怖的人头,也像是白脸狼的首技窦占龙将白脸狼的人头往上一提,半截宝刀指着台下众人∶"你们瞧好了,白脸狼恶贯满盈,这就是他的报应!"
  窦占龙拎着人头使劲一扔,落在地上骨碌碌乱滚,这一下可炸了营,丫鬟老妈子及一众女眷吓得花容失色,连声惊叫。戏台底下的那么多人,至少有一多半是刀不离身的亡命徒,睡觉手里都得攥着刀,他们可不干了,当家主事的顶梁柱死了那还得了?登时凶相毕露,纷纷拔出利刃,叫嚷着要往台上冲,恨不能把窦占龙等人当场剁成肉馅儿。紧要关头,飞来凤从后台闪身而出,祭起那面彻地幡,卷着一道黑烟坠地,正插在人群当中。众人来不及分辨,但听轰隆隆一阵巨响,尘埃陡起,齐着暖棚的四个边,地面塌下去七八尺深。白脸狼的妻妾儿孙、走狗爪牙、前来贺寿的山贼草寇,加上丫鬟、奶妈、伙夫、车把式、轿夫、门房……·连同暖棚里的桌椅板凳炭火盆,一齐陷在坑中,你压着我、我砸着你,吃了满嘴的碎土,谁也爬不上来,有被踩在脚底下的,当时就咽了气。
  原来窦占龙早已托付飞来凤,焚香设坛,拜请黑八爷,调遣七十二窟擅长钻沙入地的獾子,从四周穴地而入,挖空了戏台前的场院。另有两条地道,从山庄外直通进来,埋伏着老索伦从关外找来的二三十号山匪。这伙人跟白脸狼不共戴天,得知要来宰杀他的满门家小,个个提着十二分的血气,正等得焦躁,忽听场院中天塌地陷一般,碎土坷垃稀里哗啦往下乱掉,心知海大刀等人得手了,立刻从地道口钻出来,直扑戏台前的场院。
  其中一半与海大刀等人兵合一处,争着砍杀陷在土坑中的对头。海大刀、老索伦、小钉子也杀红了眼,纵身跃下戏台,踩着陷坑中的人,不问男女,不分良贱,见人就杀,逢人便宰,如同割麦子一样,有脑袋的就往下扒拉。陷坑里人挤人人摞人,纵有悍勇擅斗之辈,也苦于挣扎不出,只得眼睁睁地抻长了脖子等着挨刀,惨呼哀号之声不绝于耳。飞来凤暗觉杀戮太过,有心劝海大刀等人放过无辜,怎奈山匪杀得兴起,根本档阻不住,只得听之任之。一众山匪从陷坑这边杀到陷坑那边。身上、脸上、发辫上、兵刃上沾满了鲜血,跟打血池子里捞出来似的,还觉得不解恨,又翻回头挨个儿补刀,这叫按住葫芦抠籽儿——一个不落!
  另一半山匪由朱二面子引着,杀奔摆流水席的厢房。此时仍在划拳斗酒的匪类,无不是贪杯嗜酒之辈,喝了整整一天,一个个醉眼乜斜,坐都坐不稳当,也想不到山庄里会出乱子,被一众山匪杀了个措手不及,转眼间横尸遍地,抱着酒坛子就去见阎王爷了。腥风血雨过后,海大刀又带着兄弟们在山庄里四处搜寻,遇上喘气儿的就是一刀,杀了个鸡犬不留,墙窟窿里的小耗惠子都扒出来挨个儿掐死。
  朱二面子人尿货软不敢抡刀使枪,跟在山匪身后煽风点火,叫骂助威,也不知道他从哪弄来个大口袋,瞪着一只眼珠子,看见什么值钱的捡什么,什么金碟子、金碗、金夜壶……半夜摘茄子——有一个算一个,全塞进了他的大口袋。众山匪也是贼不走空,杀人之余能划拉多少就划拉多少,将白府上下洗劫殆尽。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杀了这么多人,窦占龙不敢让一众山匪在此久留,指点他们带着劫掠来的财货,连夜北返,躲到关外避一避风头,只留下三个结拜兄弟,等这阵子风头过去,设法卖了棒槌再回关外。他见戏班子的人躲在台边上,玉皇蹲着,王母缩着,灵官抱着脑袋,天王的宝塔也扔了,甭管什么扮相的,到这会儿全不灵了,胆小的眼都不敢睁,只剩下哆嗦了。窦占龙忙将班主拽过来,塞给他一沓银票∶"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谁也兜不住,趁官府还没追究下来,你们赶紧远走高飞,重打锣鼓另开张,再也别来口北了。班主怎敢不应,接过银票,行头锣鼓全不要了,带着戏班子几十号人逃出了山庄。
  一切安排妥当,众人做鸟兽之散。窦占龙带着朱二面子、飞来凤先回皮货栈,海大刀、老索伦留下放火,想把这么大的山庄烧连了片,那多少也得费点力气。小钉子则趁着月黑风高,把白脸狼的人头挂到堡子门口,使得天下皆知。
  走在半路上,窦占龙望见身后火起,直烧得毕毕剥剥,烈焰腾天,心下一阵怅然∶"想想当年白脸狼怎么血洗的窦家庄,再瞧瞧他这一庄子人是怎么死的,真可谓因果相偿,一报还一报!我擅取天灵地宝,会不会也有报应?凭着我这一身神鬼莫测的本领,再加上那头宝驴,能不能躲得过报应?"正当窦占龙患得患失之际,飞来凤对他说道∶"窦爷,此间大事已了,按咱们之前说定的,你该交出七杆八金刚,由我再次埋到九个顶子。"
  窦占龙以前琢磨不透,为什么憋宝客贪得无厌? 直到将鳖宝埋在自己身上,他才洞悉其中的秘密,鳖宝是可以聚财,但你得拿天灵地宝养着它,否则自身精气血肉,迟早会让鳖宝吸干,那还有个完吗?为了杀白脸狼报仇,他迫于无奈用了鳖宝,仗着埋得不久,三五年载之内剜出来,还不至于变成鳖宝的傀儡。
  再加上之前应允了飞来凤,杀掉白脸狼之后,甘愿奉还宝棒槌。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自不肯食言而肥,因此告诉飞来凤∶"你尽可放心,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无反悔之理,只不过宝棒槌是我三个结拜兄弟千里迢迢从关外背来的,容我跟他们打个招呼,再让你把东西带走。"
  屋子里说话外边有人听,大道上说话草坑里有人听,朱二面子背着一口袋金银细软走在后头,飞来凤问窦占龙要宝棒槌的话,他可听得一清二楚。一行人前后脚回到皮货栈,朱二面子悄悄跟三个山匪嘀咕了几句。经过一夜厮杀,个个一身血污,也顾不上多说,忙着烧水沐浴换衣裳,又点火焚化了血衣。
  朱二面子摆出提前备下的酒肉,六个人围桌坐定。经此一事,窦占龙早成了众人的主心骨,他斟满一杯酒,举杯说道∶"咱们联手杀了白脸狼,不仅报了仇,出了气,也替关东老百姓除了一害,当真可喜可贺,我敬各位一杯。"
  三个山匪和朱二面子,酒到杯干,齐声称快。小钉子挑着大拇指对窦占龙说∶"咱往后都是好日子了,应当我们敬你才对!"海大刀也说∶"老四指点咱们找到棒槌池子,刨出那么多棒槌,让兄弟们发了财,又经你布置,干掉了咱的死对头。哥哥我做一个主,不论这一次卖棒槌能得多少银子,你拿一半,我们仁拿另一半,带回关东山给大伙分了。"
  窦占龙却不敢居功∶"只凭我一个人,可干不成这么大的事。三位兄长如若瞧得起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海大刀笑道∶"老四你咋还客气上了?有什么话尽管开口!"窦占龙说∶"能不能把宝棒槌让给我?其余的卖多卖少我分毫不取,全是你们的!"
  三个山匪闻言均是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怎奈海大刀刚才的弓已经拉满了,话赶话说到这儿,他又是个红脸汉子,怎么可能不答应?哈哈一笑∶"我当啥事呢,没你指点,谁逮得住山孩子?那就该是你的,卖棒槌的银子也得分给你!"老索伦心眼儿多,他问窦占龙∶"白脸狼已死,没人挡道儿了。宝棒槌非同小可,卖给八大皇商,银子要多少有多少,献给朝廷,高官厚禄也是唾手可得。我想问老四你一句,你拿了宝棒槌、打算干啥?"
  窦占龙跟他们一同出生入死,心中早就没有了芥蒂,当下直言相告∶"不瞒三位兄长,我之前跟飞来凤说定了,他助咱们杀掉白脸狼,事成之后,让他带走宝棒槌!"三个山匪听罢,脸都沉了下来,相互厮觑着,谁也没吭声。
  飞来凤打坐下来就没说话,毕竟诛杀白脸狼是人家哥儿几个的事,他出手相助为的是七杆八金刚,所以一直在旁边捏着酒杯察言观色,发觉情形不对,忙对海大刀等人说∶"七杆八金刚乃关东山镇山之宝,不可擅动,还望几位大哥高抬贵手,让我带走宝棒槌,今后有缘,定当回报。"没等别人开口,朱二面子头一个不干了,猛地一拍桌子,指着飞来凤破口大骂∶"我早看出你没安好心了,光着屁股串门——忒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宝棒槌是你种的?关东山
  是你堆的?山里生土里长的棒槌,谁抬出来就姓谁的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想恶吃恶打,当下一个白脸狼啊?少廉寡耻的烂货,还他娘的捏着半拉装紧的,宝棒槌喂了狗也不能给你!"别看飞来凤是久走江湖的"老合",可也没听过这么牙穆的脏话,被骂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牙关咬得嘎嘣响。
  窦占龙没想到朱二面子横插一杠子,说翻脸就翻脸,赶紧拦着他,不让他乱掺和。朱二面子这才刚骂上瘾,不顾窦占龙的劝阻,梗着脖子叫嚷∶"舍哥儿,不是我这个当姐夫的说你,你怎么能让飞来凤迷了心窍?头一次见着他,我就瞧出他不是个好鸟,你随便玩玩我不管,来真格的可不行。他飞来凤整天拿仁义礼智信当戏唱,抠着脏爬墙头——自个儿抬自个儿,两河水儿养出来的鳖羔子,烂莲藕坏心眼儿,猴拉稀坏肠子,娄西瓜一肚子坏水,黑心萝卜坏透膛了,凭什么让他带走宝棒槌?"
  朱二面子一脸狰狞,穷凶极恶,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挥着两条胳膊,十指如同钢叉,口吐莲花滔滔不绝,唾沫星子满桌子乱飞。他常年管横事,嘴上没有把门儿的,何况又喝了不少酒,脑门上暴起青筋,脸变成了猪肝色,一句比一句难听,您甭看刚才杀人放火时显不出他,论着骂人,他单枪匹马能骂退十万天兵天降。直骂得名伶飞来凤手捂胸口,浑身打哆嗦,气儿也喘不匀了,眼瞅着眉头直竖,印堂上泛起一阵黑气,伸手拽出了彻地幡,当场便要翻脸!
  这么一闹,窦占龙落了个里外不是人,只得说好话打圆场,屁股变成了捻捻转儿,劝完了这边劝那边。三个山匪早有防备,趁窦占龙拦着朱二面子,互相使了个眼色,小钉子突然纵身上前,飞起一脚踹倒了飞来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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