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6节

  窦占龙行遍天下憋宝,从不曾接连两次失手。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找到傻哥哥来问。傻子前言不搭后语,颠三倒四地说了半天,窦占龙才听明白。原来那天半夜,傻子正在坑边埋银子,忽然闻到一股子香味,抬头看时,不知打哪儿走来一个提着灯笼卖烧鸡的贩子,肩上一个挑子,前后两筐飘着热乎气儿的枣红色烧鸡,个顶个油光光、肥嘟嘟。他连着吃了那么多天的锅贴包子,再好吃也吃腻了,当场拦下卖烧鸡的小贩,也不问价钱,抓上一只撕开了就啃。他可解馋了,直如风卷残云一般,一口气吃了十来只烧鸡,吃完一只给小贩一锭官银。怎么会这么大方呢?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傻子跟在财神爷窦占龙身边二十年,见惯了此人挥金似扬土、花钱如尿裤,也跟着拿钱不当钱了。再有一个,傻哥哥吃烧鸡的时候,还没忘了窦占龙告诉他“吃一个锅贴,埋一锭银子”,只不过吃得兴起,傻气往上冒,记成了“吃一只烧鸡,给一锭银子”。小贩一上来可能以为遇见强盗了,吓得不敢动弹,半天才瞧出来,合着这位爷是个傻子,否则怎么会吃一只烧鸡给一锭大银呢?他知道跟傻子没理可讲,别看眼下给钱挺大方,等到傻子吃饱了,说不定还得再把银子抢去,又见这位傻爷五大三粗的,估摸着自己也惹不起,便趁傻子手捧烧鸡大快朵颐之际,挑着挑子就跑了。傻哥哥自己吃了个沟满壕平,鸡骨头吐得满地都是,这才想起来没给窦占龙留一只。回头再找小贩,早没影了,他也就没好意思再提这件事。等他扭过头来接着埋银子,可崴了大泥了,吃了一肚子烧鸡,撑得他翻心燎肺地难受,锅贴包子吃不下去了,一犯迷糊全数乱了,银子没埋够,留下老大一个缺口。
  窦占龙越想越不对劲儿,依着常理来说,只不过是傻哥哥贪嘴吃烧鸡,以至于埋的银子不够,误了他的大事。实则不然,深更半夜怎么会有在山岭上卖烧鸡的小贩?看来妄动天灵地宝,果受鬼神所忌,不知什么东西从中作梗,破了他的银子阵,又趁机盗走了落宝金钱,这才叫“终日打雁,被雁啄眼”呢!
  事已至此,窦占龙也是无可奈何,只怪自己百密一疏,连着让傻哥哥吃了多少天的锅贴包子,没想到该给他换换口儿,实乃情屈命不屈,活该如此,悔青了肠子也是白搭。不过金蟾离了五雷殿落入尘世,倒不愁拿不着它。有道是“好饭不怕晚”,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的,下一次无论如何也该逮住三足金蟾了。
  窦占龙在九岭十三坑折腾一溜够,不仅没逮住金丝蛤蟆,还丢失了落宝金钱,只得带着傻哥哥,寻着宝气一路追踪。合该是风云际会,更有一番夙世因由,时隔二十年,骑驴憋宝的窦占龙又来到了九河下梢。
  咱们说三足金蟾遁出九岭十三坑,没往别处去,跑到九河下梢天津卫,一脑袋扎进老铁桥下的海眼里,打死也不出来了。怎么这么寸呢?倒不是“无巧不成书”,皆因天津城的格局非比寻常,绕着东南西北四面城墙走上一圈,不多不少刚好是“九里十三步”,正可冲抵“九死十三灾”的劫数。而且天津卫水系庞杂,呈九龙入海之势,深不见底的海眼不下七八处。大的不比大河沿儿小,小的不过井口大小,相传老铁桥下也通着一个海眼,本地最热闹的几条大街形同一只蜻蜓,城外的老铁桥又正在蜻蜓尾巴尖儿上,是以财气兴盛、商贸发达。大清朝廷也在此设立钞关,分为税房和银房,税房管收税银,只要银子不要制钱,过往车船如数交付税银,再由银房将收来的散碎银子熔铸成五十两、一百两的银元宝存入官银号,白花花的银锭子成筐成筐地往出抬,看得人直眼晕。
  窦占龙再一次来到九河下梢,眼见着天津城的繁华远胜于二十年前,外国租界地盖起了为数众多的洋楼,黄头发蓝眼珠的洋人随处可见,而此时的大清国早已是内忧外患、千疮百孔,正值多事之秋,想在鱼龙混杂的是非之地取宝,势必要掩人耳目。所以他是一不访故交,二不寻旧友,也不再急于求成,只同傻哥哥在老铁桥附近的厉家老店住下,稳扎稳打,一步步谋划取宝的法子。
  他俩落脚的厉家老店,开在商号林立的街口,上风上水、生意兴隆,探檐罩棚上挂着的绸幌迎风飘曳。掌柜的五十多岁,祖上传下来做此营生。早先只是个大车店,仅有一进院子,三面是客房,倒座是柴房和马圈。后来几经扩建,到如今已是前中后三层的院子,前院还是大车店,设有通铺、灶房和客堂,住店的可以给俩钱搭伙吃饭,舍得多掏几个的也能让厨子单做;中院最大,按照朝向分为天、地、人三等客房,用于招待贵宾豪客;后边小院是堆房和铡草喂马的牲口棚子。
  有钱的王八尚且大着三辈儿,何况是财大气粗的窦占龙呢?一千两一张的银票往柜上一放,掌柜的惊得目瞪口呆,揉了揉“突突”乱跳的左眼皮子,赶紧笑脸相迎。伙计也不敢怠慢,点头哈腰地引着他和傻哥哥去看头一等的天字号上房。穿房过屋进到中院,顿觉天地一宽,眼前是坐北朝南、一明两暗的青砖瓦房,曲檐勾栏、绿窗红柱,层层楣檩彩画、双双翼角飞椽,墙上的砖雕花饰刻工细腻。客房中间设有待客厅,但见“四白落地赛雪洞,五福捧寿帖当阳;山墙上头一张画,九龙吸水闹海潮;八仙桌子当中放,花梨交椅列两旁;金漆托盘细瓷碗,官窑的茶壶画桃仙;紫檀条案明又亮,白玉瓶插孔雀翎”。厅堂两侧各有一间卧房,床榻前立着四扇屏,一扇彩绘一个典故,分别是“文王夜来梦飞熊”“太祖押宝东大桥”“三顾茅庐请诸葛”“五老坐崖观太极”。
  窦占龙看中了百年老店地气兴盛,且又闹中取静无人打扰,便跟傻哥哥一人住了一间。卧房虽为暗间,却也收拾得窗明几净,雕花的檀木床四面帷帐,床上是锦缎的被褥、新续的荞麦皮绣花枕头,床头挂着香荷包,让人躺下就不想起来。住得舒服吃得也不错,老铁桥附近街市繁华,三步一个饭庄子、五步一个饭馆子,家家都有拿手菜。不想出去下馆子,可以吩咐灶上做得了端到屋里,应时当令的青鲫白虾鲜腴无比,爆炒熘炸样样皆能。喝酒也不用出去,店里头不只有“杏花村”“老白干”,“状元红”“葡萄绿”“玫瑰露”“紫竹兰”“菊花白”全给您预备齐了,价钱比东门里的大酒缸还实惠。另有专门的伙计盯着添茶续水。摆在桌子上的水果点心,吃不吃也是一天一换。当然了,这全是拿银子砸出来的,给少了人家也不伺候你。店大欺客,反过来说,客大也可以欺店。窦占龙提前在柜上押够了银子,多了不用退,少了随时补,店伙计自是尽心尽力,当成活祖宗来伺候。定下落脚的地方,窦占龙却并不急于憋宝,每天天一亮就出去,可着天津城一通转,谁也猜不透他怎么想的。
  傻哥哥贪吃贪睡,没有火烧屁股的急事,他都得一觉闷到日上三竿。那一天早上,窦占龙一个人骑着黑驴出去溜达,走到南关老街附近,瞧见道路两侧有许多卖吃食的饭铺摊棚,油炸排叉、烫面炸糕、三角火烧、撩油馅饼、酥条麻花……诸如此类,各家有各家的特色,不带重样的。街上的人挺多,端着小盆、托着笸箩,里面装着刚买的早点。也有嘴急的,等不到端回家就开始边走边吃。把角儿有家蒸食铺子,一小间灰砖瓦房,也没个正经字号,只在门口挂个幌子,上写“肉卷子”三个字,外面排着几十号人的长队。
  老百姓过日子,一年到头离不开蒸食,清明节蒸面人,端午节蒸面老虎,麦收时蒸面蛙,春节蒸宝塔枣糕,走亲访友也要带上花馍。有自己在家蒸的,也有到蒸食铺买的。蒸食铺为了招徕主顾花样迭出,像什么麻酱花卷、两掺面儿的丝糕、豆沙或是红果馅的蒸饼儿、开花咧嘴儿的香糟大馒头……不仅看着热闹,味儿也跟家里蒸出来的不一样。卖肉卷子的在天津本地较为常见,老百姓叫惯了“肉龙”,只不过那会儿还有皇上呢,口头上说说没人追究,幌子上可不敢写,对外都叫“肉卷子”。
  窦占龙夜猫子眼一亮,当时骗腿下驴,不走了。那位说不对,窦占龙又不是傻哥哥,见着好吃的就迈不开腿。他身上埋了鳖宝,吃什么山珍海味也如同嚼蜡,街角一家蒸食铺的肉龙,怎么入得了他的夜猫子眼?话是没错,但窦占龙目识百宝,盯上这家小铺子,自然有他的打算。
  蒸食铺的店面虽小,收拾得却挺干净,顶门横着一张长条桌子,摆着两个放蒸食的大笸箩。一个老太太裹着小脚、梳着发纂儿,一身粗布衣裤,佝偻着腰,站在桌子后面卖肉龙。再往屋里看,西墙是灶台,上边架着蒸笼,大号的笼屉用白手巾把边儿围得挺严实,却挡不住热气滚滚。东墙支着面案子,一个老头儿须发皆白、面如刀刻,高挽袖口在案板上揉面,手边扔着一把刀,连刀柄一尺来长,专用于切蒸食,尽管乌乌涂涂的,不知多久没磨过了,但在憋宝的眼中,却是一口好刀,蟒翻身、龙张嘴,背厚刃薄,没卷没崩,劈八仙、斩五鬼,刀刀砍断长流水!
  窦占龙盯着刀看了一阵子,又跟买蒸食的主顾一打听,才知这家蒸食铺子开了小五十年了,蒸肉龙的味道最拿人,据说是老太太打娘家带来的手艺。拣带着筋皮的牛肉头儿剁碎了,加入豆瓣酱、十三香、胡椒面和馅儿,不像别人家还剁棵白菜、切点儿萝卜丁儿什么的,他家仅以葱姜佐味。面发得也暄腾,蒸得了搭出来,搁在案板上拿刀一段段切开,层层叠叠、汁水四溢,皮儿多厚馅儿多厚,托在手里压腕子,捏瘪了还能弹回来,买上两个当早点,又瓷实又解馋。一早上起来先卖三屉肉龙,一屉蒸十条,一条切二十块,卖完了才蒸馒头、拧花卷。不过老两口子年岁大了,手脚迟慢,主顾又太多,来买肉龙的都得耐着性子排队。
  憋宝之人最沉得住气,窦占龙把黑驴拴到房檐下边,点上自己的烟袋锅子,蹲在蒸食铺门口不急不慢地抽着。等到买肉龙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老头儿把一锅馒头上了屉,坐在板凳上装了一锅子烟叶,一手托着腰一手抽着烟。老太太忙了一早晨也累得够呛,手撑桌板在那儿歇歇。窦占龙这才迈步走到门口,眨巴眨巴夜猫子眼,隔着桌子问道:“老人家,还有肉龙吗?”老太太摇头道:“没了。”窦占龙是没话找话:“都说您家的肉龙堪称一绝,结果还是迟了一步,没买着啊!怎么不多蒸几屉呢?”老头儿瞥了他一眼,接过话茬儿说:“不行了,干不动了。我今年七十有二,眼瞅着到坎儿了,老婆子也六十大几了,古稀之年还得起五更爬半夜,实在是力不从心。还别说肉龙了,花卷、馒头也快蒸不动了。”窦占龙又问:“我看这铺子就您二老忙活,也没个帮手吗?”老头儿没精打采地说:“命苦怪不得老天爷啊!俩孩子早早夭折了,我们老两口无依无靠,想收个学徒、雇个伙计也找不着合适的。卖蒸食的行当就是这样,起早贪黑吃苦受累,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好汉子不稀干,赖汉子干不了。反正我也想开了,人这辈子就那么回事,哪天眼一闭腿一蹬,落个大松心……”窦占龙接着拿话引他:“您二老没有别的打算了?”老头儿眼神越发黯淡了:“唉,这不正寻思兑了铺子,带几个钱儿回老家吗!趁着还有俩牙,想吃点儿什么就吃点儿什么……”窦占龙一听有门儿,身子又往前凑了凑:“我在门口看了半天,您这小铺挺合我的心意,正好您也有这个心思,咱商量商量,您兑给我得了。”老头儿眯缝着眼,仔细打量了一番窦占龙,说:“你要开蒸食铺子?我瞅您穿得利利整整的,受得了这个累?别的不说,就这个天气,您看我这后背,全让汗溻透了,卖蒸食可不轻省啊!”窦占龙说:“老爷子,我是瞧上您的蒸食铺了!从铺子到幌子,里里外外一应之物我全买了。至于兑下来之后我干得了干不了,您就甭操心了,只管说个价。”老头儿见窦占龙来真格的,站起身说道:“之前倒有几位过来看的,有人出到二百两银子,我们没舍得卖。倒不是这铺子真能值多少钱,只是我们老两口拿了这二百两,还是不够养老送终的,倒不如留下铺子,能支撑一年是一年,哪怕少挣点儿呢,细水长流,好歹是个生计。”窦占龙二话没说,从褡裢里掏出一张银票递过去:“一千两行不行?”老头儿没想到他出手如此阔绰,使劲揉揉昏花的老眼,凑过去瞅了半天。他有几年老私塾底子,颇认得几个字,见花花绿绿的银票最上边一行写着“万义和银号”,下边四个字是“京津通用”,左右竖着各有一行小字,左边是“天津针市街德兴栈内”,右边是“北京前门大街施家胡同”,这是可以兑现银的地方,最晃眼的还是银票当中三个大字——“一千两”,字上压着大红戳。这不是财神爷上门了吗?再没有不卖的道理了!老头儿哆嗦着两只手,接过银票又端详了半天,乐得嘴都合不拢了,招呼老伴儿:“老婆子,赶紧收拾收拾,给这位大爷腾房!”窦占龙拦住说:“您二老什么也不用收拾,拿着钱走人就行。”老头儿赔笑道:“那总得立文书、摁手印吧?”窦占龙一摆手:“不必了,银票在您手里,还怕我跑了不成?”老头儿揣上银票,连冒着热气的蒸锅都不管了,直接就往外走;老太太却指了指案板上那口刀,跟窦占龙商量:“别的都不要了,这刀我们拿走行吗?”老头儿也仿佛想起了什么,解释道:“大爷您有所不知,这刀是她年轻时从娘家带来的,算是件陪嫁,根本不值钱,扔了都没人要,只为留个念想。”憋宝的不能说瞎话,窦占龙就是为这口刀来的,如若让老公母俩把刀带走,岂不是前功尽弃?但他又没想好如何回绝,说多了反倒弄巧成拙,面露迟疑之色:“这个……”倒是老头儿给解了围,他真怕窦占龙反悔,一拽老太太的衣襟:“行了行了,我再替你做一次主,这一屋子破东烂西没一样有用的,咱快走吧!”说完拉着老太太,兴高采烈地出了蒸食铺子。
  门口还有几个买馒头的,眼瞅着开了多少年的蒸食铺子换了主家,给窦占龙道过新堂之喜,免不了问一句:“明天一早您还卖肉龙吗?”窦占龙冲众人一拱手:“各位吃点儿别的吧,我可没那个手艺!”说完抓起案板上的刀,拿块布裹住,往褡裢里一放,出门牵上驴便走。窦占龙不贪小,不占小便宜,一千两银子买下蒸食铺子,只为了这把刀。因为三足金蟾躲在老铁桥下的海眼中不出来,那是一个大漩涡,没有剁肉龙的刀,谁也下不去。
  窦占龙在九岭十三坑捉拿三足金蟾之时,一下拽断了钱庄子东家拴金宝牌的红绳,他还得再找一条更结实的。白天人多眼杂,只能在夜里做这桩买卖。
  有一天晚上,他带着傻哥哥去了趟东门外的娘娘庙。娘娘庙又叫天后宫,在九河沿岸有二十几处庙宇,东门外的这座俗称“西庙”,香火最为旺盛,住的神仙越来越多,护法的有四大金刚、王灵官、千里眼、顺风耳,配殿里有药王爷、财神爷、天尊老君、四海龙王、斗姆姥姥、北斗星君、二十八宿,连关老爷都占了一角。而且入乡随俗,本地的神灵也跟着沾光,什么王三奶奶、白老太太、挑水哥哥、花姐姐都立了塑像、供了牌位,各路神仙齐聚大殿,甚至于早年间一位奉旨修庙的太监也挤进了殿角,那真叫一个热闹。善男信女们无论大事小情都过来磕头,进香、拜神、拴娃娃的人是乌泱乌泱的。门口的宫南大街、宫北大街更是头一等的繁华去处。按着民间的说法——“白天人拜神、晚上鬼求度”,越灵验的庙越招鬼,所以说白天再怎么热闹,夜里也清静,没有晚上逛庙的。
  窦占龙身上埋着鳖宝,一举一动皆受鬼神所忌,不敢擅自进入香火旺盛的大庙,本想让傻哥哥替他走一趟,又担心傻子行事鲁莽误了差事。恰在此时,看见个推车卖烤山芋的小贩从路上经过,本地讲话叫山芋,外地也有叫红薯或地瓜的,搁在炉膛里烤得金黄喷香。九河下梢到处是通宵达旦的玩乐场子,哪怕在半夜三更,街边也有不少卖小吃的,推着小车挑着担子,专伺候听戏的、耍钱的、逛窑子的晚归之人。馄饨、包子、煎饼馃子、烤山芋、糖炒栗子,都是最常见的,巡街的也不管,只不过夜里做买卖不许玩儿了命地吆喝。窦占龙心念一动,冲卖烤山芋的招了招手。小贩赶紧推着车过来,赔笑道:“您二位来两块尝尝?酥皮红瓤栗子味儿的,烤得直流蜜啊,保甜!”窦占龙给傻子买了两块,又从褡裢中掏出一百两银子,让小贩去到庙里,买下天后老娘娘凤冠上的宫穗丝绦。小贩一脸狐疑:“这个……我帮您跑趟腿儿没什么,只怕看庙的不肯卖。”窦占龙又掏出一百两银子:“事成之后,这一百两归你,咱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有道是“人穷神也不灵”,卖烤山芋的小贩见了银子,哪还在乎得罪天后老娘娘,有如得了皇上的圣旨一般,说了一句“大爷您擎好儿”,拿上银子去砸庙门。
  由于西庙香客众多,施舍的也多,香资甚为可观,连道士带香火火工,不下二三十口子。平日里各司其职,该执香的执香,该扫地的扫地,尽管不给工钱,一日三餐也是吃香的喝辣的,庙中素斋做得比肉都香,逢年过节还能分些米面吃食。道士们也有妻儿老小,天黑就回家,仅留下一名香火工友值守,一来防火防盗,二来给守着老娘娘长明灯。这盏灯只许燃不许灭,得有专人昼夜看着,随时往灯里续油。
  当晚这个守庙的火工,正困得哈欠连天,听得有人砸门,满脸不高兴地出来,打开角门一看,来的却是个熟人——天天在街角儿卖烤山芋的,顿时火往上撞:“你疯了?这是什么地方?大半夜的过来拍门,惊扰了老娘娘你担待得起吗?”小贩冲他作了个揖:“叨扰您了,没别的意思,得跟您谈桩买卖。”守庙的气得五官挪位:“我不吃烤山芋,你该卖谁卖谁去!”小贩忙说:“您别误会,我是来买东西的。”守庙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斥道:“我这是庙,不是买卖铺户,想买药去药铺,买装裹有寿衣铺,大半夜你不在家睡觉,到我庙里折腾什么?走走走,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说着话就要关门。小贩赶紧伸手撑住:“哎哎哎,别关门啊!您庙里也没少做买卖不是?抱个泥娃娃走您不要钱?上炷高香您不要钱?给老娘娘点盏金灯您不要钱?”几句话气得看庙的直跺脚:“那是做买卖吗?那是香客们的一份诚心,不是我们要的!”小贩不敢再逗闷子了,掏出银子在对方眼前一送:“别急别急,甭管什么东西,有买的就有卖的,咱别跟银子过不去啊!”守庙的看见一百两银子,口气立马见缓:“这倒是句人话,你……你到底想买什么?”小贩看看左右没人,招呼看庙的附耳过来:“老娘娘凤冠上一左一右的两根丝绦!”守庙的吃了一惊,老娘娘身上的凤冠霞帔怎可轻动?这一百两银子可太烫手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接,遭不遭雷劈放一边,回头让庙祝知道了,非把他打死不可!更何况来人是个卖烤山芋的,哪儿来这么多钱?万一是偷的是抢的,自己再落个窝赃的罪名,吃了官司丢了饭碗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当时沉下脸来,“咣当”一声将烤山芋的小贩关在门外边。
  窦占龙和傻哥哥等在拐角,看见小贩一脸沮丧,走过来归还银子。窦占龙没接:“算了,再给我拿两块烤山芋,银子归你了。”小贩愣了一愣,猛地回过神儿来,挑了两块热乎乎的烤山芋,恭恭敬敬捧给窦占龙,推上小车就跑了。
  窦占龙把烤山芋交给傻哥哥:“看来还是得你去,你再来两块热乎的,吃饱了去到庙里,替我买下那两条垂穗。”傻哥哥啃着滚烫的烤山芋,含含糊糊地问窦占龙:“看庙的不不……不卖怎么办?”窦占龙说:“咱得跟人家先礼后兵,讲不了说不通也不能明抢明夺,万一守庙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就让他领教领教,天津卫的混混儿怎么吃庙!”
  傻哥哥没傻实轴,他打小在鱼锅伙里混事儿,虽不懂什么叫“先礼后兵”,混混儿吃庙的手段他可门儿清。当年单有一路闹庙的混混儿,专讹宫观寺庙的香火钱,跟吃鱼市一样,有你一份就有我一份。怎么闹呢?耍光棍的不避鬼神,鸡鸭都死绝了——就剩下鹅(讹)了。进了庙生打愣要,伸出手来你不给钱,他就搅得你不得安生,派去几个坏嘎嘎儿,光着膀子在烧香许愿的人群中一通乱撞,挤在大姑娘小媳妇儿身边占便宜,或者给你来个“拦门躺”,那还有人敢来庙里烧香吗?
  傻子一听来买卖了,三口两口把烫嘴的山芋咽下去,甩手扔掉山芋皮,晃了晃脑袋,趔趔趄趄走上前去,“哐哐哐”拍打庙门。守庙的暗骂,今天怎么了,刚走一个又来一个,成心不让我歇着啊?打开门一看,来人是条莽汉,四十多不到五十的岁数,膀大腰圆、满脸凶相,穿着打扮倒挺阔绰,看不出什么来路。他也不敢愣撅,揉着眼说:“烧香还愿您等明天早上吧,我们还没开门呢!”傻哥哥摆出拉破头的架势,亮开大嗓门儿,晃着膀子磕磕巴巴地叫嚷:“一不烧香……二不还愿,傻爷我我……我是来闹庙的!”还没等守庙的听明白,傻子已经火杂杂地撞入门来。守庙的一看这还了得,奈何他身单力薄,拦也拦不住,拽也拽不动,只得追在后头苦苦劝阻。
  傻哥哥根本不搭理他,径直往里闯,“哐当”一声推开了正殿的大门,一步踏了进去。大殿中塑像林立,白天看着挺威严,夜里真是瘆人。傻哥哥走得风急火燎,夹带着一股子劲风,吹得供桌上两盏明灯一阵狂跳。再看供桌后面正中间那一尊泥胎塑像,天庭饱满、两耳垂肩,慈眉善目、姿态雍容,两侧打伞、抱印的四个小宫女也是个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傻子站住了脚,抱拳拜了一拜:“老娘娘,你你……你一向可好啊?”
  守庙的吓坏了,他也瞧出来了,这位绝不是善主儿,生怕此人搅闹起来,打灭了天后老娘娘的长明灯,不敢来硬的,绕过去挡在供桌前,小心翼翼地说道:“您稳当住了,有什么事跟我说,别惊了老娘娘的驾!”傻哥哥一瞪眼:“跟你说,你你你……主得了事儿吗?”守庙的苦着脸说:“白天不行,这不是大半夜的没别人了吗?”
  傻哥哥一点头:“那行,傻爷先让你开……开眼,你可站……站稳当了啊!”说罢往四下里踅摸一番,嘴里头又叨咕了一句:“就就……就它了!”他也不管什么场合,伸右手抄起供桌上一个小铜香炉,抡起来照自己脑袋上就拍,只听得“啪嚓——噔!”两声响亮,血当时就下来了,大脑壳子跟个血瓢似的。
  那位说香炉开脑袋不就一下吗?怎么还“啪嚓——噔!”响了两声呢?头一声是他开脑袋,二一声是他刚吃了一肚子热山芋,这一使劲不要紧,没夹住出了个虚恭。傻哥哥跟着窦占龙走南闯北,到处憋宝发财,二十年没混锅伙大寨,更没抽过死签,刚一进庙还有些生疏,此时见了血,马上找着感觉了,咧开大嘴岔子哈哈一笑:“怎么着……爷们儿,够……够瞧的吗?”来拜庙的多是善男信女,守庙的哪见过这么愣的,吓得直哆嗦:“您快饶了我吧,知道您是英雄好汉,可我是真没钱孝敬您啊!”傻哥哥脖子一梗,抬手指了指天后老娘娘:“我不讹讹……讹你钱,就要她脑袋上那那……那两条穗儿!”
  守庙的火工眼珠子乱转,心说:“今儿个撞上什么邪了?刚才那卖烤山芋的给一百两银子我没卖,这又来一个愣讹的。看这位又傻又愣,还是个耍人儿的,我哪惹得起啊?”
  傻哥哥不容他犹豫,抬手将带血的小香炉扔到他怀里:“不不……不给是不是?那行,该……该你了,你你……你也来个样儿,给傻爷……瞧瞧!”守庙的跪地哭求道:“大爷啊,放屁我还行,开瓢可是真没练过!”傻哥哥擦了擦脸上的血嘿嘿傻笑:“不玩……玩死签,咱俩打打……打一架,比画比画!”守庙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连抱拳带作揖,跟傻子讨价还价:“大爷啊,我把凤冠霞帔上的丝绦给了您不要紧,明儿个怎么跟庙祝交代啊?要不您多少赏几两银子?”傻哥哥一晃脑袋:“要……银子没有,不不……不服就比画!要不你……你你报官去!”
  守庙的火工欲哭无泪,心想大半夜的我上哪儿报官去?只听说混混儿吃庙都是白天,宫南宫北大街是最热闹的地方,有弹压地面儿的官兵往来巡逻,庙里也有管事的,锅伙混混儿不敢轻易来此寻衅。虽说天黑之后也有打更巡夜的差官,可跟白天比不了,有道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今天赶上巡夜的轰走了混混儿,你知道他哪天再来?如果让官衙天天派人在庙门口巡夜,庙里就得多掏一份常例钱,从当官的到巡夜的,全得打点到了,那可不是小数儿。且庙祝一旦得知此事,还准得怪我没用,将我扫地出门……他越想心里越凉,万般出在无其奈,只得跪倒于地给老娘娘磕了三个响头,轻手轻脚爬上香案,踮着脚摘下凤冠两侧一红一黄两条丝绦,颤颤巍巍交到傻哥哥手上。
  傻哥哥咧着嘴哈哈一笑,拖着两条不利索的半瘸腿,连蹿带蹦地出去交差。窦占龙见傻子一脸的血,问他:“我不是给你银子了?守庙的还舍不得卖?”傻哥哥一拍大腿:“忘……忘了!”窦占龙哭笑不得,冲傻哥哥一挑大拇指:“行,秉合鱼锅伙的二把儿宝刀不老!”傻哥哥心满意足,恍若回到了当年的陈家沟子鱼市,美得直冒大鼻涕泡儿。
  按下窦占龙如何带傻子回转厉家老店处置伤口不提,且说转天早上,有人来庙里烧香拴娃娃,怎么看怎么觉得天后老娘娘脑袋上少了点儿什么,可又瞧不出哪儿不对。守庙的火工不敢声张,自己掏钱又找匠人做了丝绦长穗,趁半夜无人之时,偷偷摸摸给天后老娘娘挂上去,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窦占龙先取了剁肉龙的刀,又拿了娘娘庙的丝绦,去老铁桥下逮三足金蟾,少不了这两样东西,但是仍缺一件宝引子,用以替代落宝金钱。另外还要再找一个帮手,等到下海眼取宝之时,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咱们翻回头来说,厉家老店这么好那么好,搁在九河下梢也还够不上拔尖儿的,凭窦占龙的财力,城里城外头等的客栈随便挑,之所以在此落脚,一来是离着老铁桥不远,能盯着三足金蟾的一举一动,二来是厉家老店里有个“活宝”——厉家老店掌柜的儿子厉小卜。


第11章 九死十三灾中
  厉小卜才十一二岁,眉眼也还端正,滴溜圆的一双大眼,高鼻梁、薄嘴皮,上下四颗尖尖的虎牙,有个机灵样儿,只不过有脑子却没用对地方,几乎跟当年的姜小沫有一比了。他打小不乐意去学房念书,成天跟街上调皮捣蛋、胡打乱闹,天上地下没有他不敢干的事。那一年正值三九,冻得大河封盖儿,耗子都不出洞了,一夜之间下起了鹅毛大雪,他跟一伙小哥们儿在雪地里转圈撒尿,比谁画得圆,谁输了谁认罚。这小子最愿意出风头,恨不能画个大圈降服众人,怎知道尿不够了,一个圆没画满,虽然后悔水喝少了,倒是愿赌服输,光着膀子围着四面城墙走了整整一圈,一边走一边大声嚷嚷:“天太热了,热死人了!”引得一街两巷的大人孩子全瞧他。有钱有棉袄的瞧着他可乐,没钱披着麻袋片儿的恨得牙根痒痒。他不管那套,自以为露了天大的脸,昂首挺胸回到家里,给他爹妈气得!出去时挺白净一孩子,玩半天回来冻得跟小胡萝卜似的,两道大鼻涕变成了两个小冰柱子,在嘴唇上支棱着,两耳冻得通红,拿手一拨拉就能掉下来。他进了屋马上了,腿脚一软,跌坐在地上抖如筛糠,上下牙碰得“咯咯”响。爹娘只有这么一个孩子,打也舍不得真打,数落一顿,拍了几下屁股蛋子,叮嘱他以后不许去远处玩。又掰了几片冻白菜帮子,用水煎成烂糜,给他擦洗冻伤。饶是如此,这孩子仍是感冒发烧七八天没下来炕,好悬没把小命扔了。但他窜皮不入内、越淘越没边儿,不让去远处玩了,就跟家门口作祸:逮着家雀喂巴豆,拉得街上人一身青屎;马屁股里塞辣椒,住店的骑上就尥蹶子;过年的时候追着粪车跑,往里边扔二踢脚,炸得街上全是屎汤子。凭借这身“本领”,厉小卜俨然是这一片儿的孩子头儿,虾找虾、鱼找鱼、歪毛找淘气,从七八岁到十来岁调皮捣蛋的坏小子全听他招呼,成群结队往街上一走,那也是撇舌咧嘴、不可一世,老虎的屁股都恨不能摸两把!
  您甭看这么个人嫌狗不待见的倒霉孩子,在窦占龙眼中却是一宝,因为厉小卜不只调皮捣蛋,赴水的本领也无人可及。要说老年间,天津卫的孩子河边生河边长,不会水的不多。三伏酷暑烈日当头,蒸得人脑瓜顶冒油,大人们兴许顾及脸面,小孩子可不管那套,吃饱了消食儿,光着屁股就往河里蹦,猫蹬狗刨一通扑腾,水性全是这么练出来的,根本不用人教。厉小卜则是胎里带,下水跟回趟姥姥家似的,翻着花儿打着滚儿地捕鱼捉虾逮王八。越游越不愿意上岸,往水面上一躺,翘着双脚,两手托下颌,仰着鼻孔随意呼吸,想浮多久就浮多久。论起在河里憋气,厉小卜在整个天津卫排名第二。据说排名第一那位,外号叫“浪里钻”,跟厉小卜比试扎猛子,下了河之后再没上来,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估计是一脑袋钻进淤泥里闷死了。
  窦占龙看得出来金蟾躲在何处,怎奈海眼太深太险,蛟龙下去也得打转儿,必须借助厉小卜这身水性。不过那个小蛤蟆逃得太快,他丢失了落宝金钱,还得再找一件合适的宝引子方可下手,否则下去也白费。自此之后,他夜里在厉家老店歇宿,白天出去踅摸宝引子。窦占龙四处这么一溜达不要紧,跟着他的傻哥哥可逮着机会解馋了,离家二十载重回故土,真可以说“如龙归海、似虎还山”,看什么什么亲,喘气儿都痛快。成桌的大菜他不惦记,以前也没怎么吃过,单单街头巷尾、狗食馆子中的各类小吃,那就够他忙活的。打早上一睁眼,大饼、油条、豆腐脑、卷圈儿、馃篦儿、锅巴菜、炸糕、面茶、菱角汤;中午羊杂汤配烧饼、牛肉回头酸辣汤、水馅包子就着两掺的稀饭;晚上找个清真小馆,奶爆里脊、老爆三、黄焖牛肉、炖窝骨,再来上一屉羊肉蒸饺,吃之前先咬个豁口,“滋儿滋儿”地一嘬一口油,醋碟里打个滚儿,立马凝上一层白油,再没这么解馋的了。这还不提他最得意的,傻子河边生河边长,当混混儿也是在鱼市上,此时节水里的东西正肥。咸水中有满盖的梭子蟹、满籽的皮皮虾、四指宽的鲜带鱼、一拃多长的大对虾;淡水里也净出美味,鲤鱼可以罾蹦、鲫鱼加豆腐吊汤、鳜鱼淋上黄酒清蒸、麦穗鱼放糖醋酥焖,河虾洗干净了裹上一层面,下到油锅里炸得酥脆,撒上把花椒盐;半咸半淡的也有,河海交汇的两合水里还有紫蟹、银鱼,拿砂锅煮了下酒,闻见味儿就得垂涎三尺。吃美了再去到城里城外的杂耍园子、玩意儿场子,听听琴书、看看戏法儿,鼓曲、梆子、大口落子,嗓门一个比一个冲,什么叫发头卖相、哪个叫横竖嗓音,乐得傻子直淌大鼻涕。
  一晃住了一个来月,窦占龙没寻着宝引子,傻哥哥可过足了瘾,恨不得睁开眼就往外跑。可最怕赶上闹天气,再傻他也知道,刮风下雨没有玩意儿可看,炸馃子卖煎饼的也不出摊儿。何况今时不同往日,自打跟了窦占龙,他身上穿的戴的不说讲究,那也衣裳是衣裳、帽子是帽子的。尤其是回到天津卫,为了显摆自己衣锦还乡,他上河北大街的彩华鑫鞋帽店买了一双千层底的圆口便鞋,鞋跟上绣了两朵红牡丹,蹬在脚上两条瘸腿都见利索。为了在人前显贵,他走路高抬脚,看见半熟脸儿,就站住了一个劲儿点头傻乐。这么好的鞋,下雨天一踩水还不全塌了?窦占龙却不在乎刮风下雨,宝引子不可能自己送上门来,天上下刀子他也得出去。傻哥哥不肯出门的时候,他就一个人骑着黑驴到处溜达,留下傻子待在店里,闲得五脊六兽的。仗着厉小卜可以帮着跑腿儿买东买西,傻哥哥吃什么喝什么,尽可以支使他去。有道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方圆左右的街坊邻居连同住店的客人,没有一个不烦厉小卜的,唯独在傻哥哥面前这小子老实巴交、服服帖帖,因为傻子支使小孩子出去跑腿儿,肯定会多给钱。再有一节,傻子混浊猛愣,管你是不是小孩,急了上去就揍,一个巴掌五个手印儿,逮着哪儿打哪儿。一个多月下来,厉小卜跟傻哥哥混得还挺熟,越淘气的孩子越机灵,也是尝惯了甜头,出来进去碰上傻子,一口一个“爷”,规规矩矩客客气气,让干什么干什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说话这日天光放亮,窦占龙又带着傻哥哥出门踅摸宝引子。前一阵子,他们俩几乎转遍了天津城,什么叫“王爷的脸盆儿、妃子的奶嘴儿”,怎么是“老太后的痒痒挠儿、万岁爷的屁股帘儿”,街头巷尾的“好东西”见了不少,古玩铺旧货摊也翻腾了一溜够,倒不是没“漏儿”可捡,却没一件当用的。俩人只得往远处走,去城外碰碰运气。五河八乡七十二沽,有些个去处“隔河能讲话,见面要半天”,一天转一个地方也够瞧的了。
  当天他俩刚拐上老铁桥,迎面过来个叫花子,约莫五十来岁的年纪,二目浑黄外凸,满脸的泥污,塌鼻子瘪嘴,一对扇风耳,身形甚高,却瘦得皮包骨,穿着件碎布拼成的破袍子,打着赤脚,走路晃晃荡荡。窦占龙一眼就认出来了,来者竟是口北锁家门大罗罗密一个穷凶极恶的手下——瘦麻秆!
  窦占龙上一次见到瘦麻秆,此人还是个小叫花子,一晃过了三十年,相貌变化不可谓不大,又混在摩肩接踵的人群当中,换了旁人无从辨识,他那双夜猫子眼可是过目不忘,扒了皮认得骨头。虽然说冤家路窄,但是口北锁家门早已土崩瓦解,窦占龙该报的仇已经报了,该出的气也已经出了,瘦麻秆只不过是大罗罗密手下成千上万的恶丐之一,没必要再去赶尽杀绝,更不想因小失大,耽误了取宝的正事。瘦麻秆似乎没认出窦占龙,双方在老铁桥上擦肩而过,各走各的路了。窦占龙没多想,他和傻哥哥去到城外西沽,那地方土层厚、古树多,三官庙殿前两株老槐,鳞皮斑驳、苍翠弥天,民间视之为神树,多有百姓来此求子祛病、烧香还愿。俩人在附近转了整整一天,天黑之后又是空手而回,一进门就听说厉家老店的孩子丢了!窦占龙心头一紧,他还指望厉小卜下水拿三足金蟾呢,丢了还了得?
  不只窦占龙,傻哥哥也着急,他难得跟厉小卜对脾气,忙跟伙计和住店的扫听。原来一早上起来,厉家老店开门迎客,店里的杂活不少,伙计们扫院子、烧开水、收脏土、倒痰盂、喂牲口,抽空还得在店门口泼几盆凉水,因为车来马往,带得暴土扬尘的,住店的一出来就闹个灰头土脸,那非得骂街不可。灶上更不能闲着,蒸干的、煮稀的,切完的酱菜丝儿、剥好的咸鸭子儿,整整齐齐摆放在小碟子里,还得伺候单起火的客人,给他们预备馄饨、包子、秫米粥、杂面汤之类的早点。日上三竿,厉掌柜才张罗完里里外外的琐事,自己沏了壶酽茶,胳膊肘拄着柜台,刚要喘口气,忽听得门外“呱嗒板儿”响,甭问就知道,这是来了要饭的。开店的讲究和气生财,厉家老店的掌柜也是如此,不敢说是斋僧布道、乐善好施,有叫花子讨到门前了,多少也得给点儿。说到底还是惹不起这路人,一毛不拔不要紧,万一赶上个缺德的,夜里给你门上刷两道“屎帘子”,你的生意还做不做了?以往来了要饭的,厉掌柜通常是让伙计出去,给个仨瓜俩枣的打发走,可是这一次他想自己出去瞧瞧,因为呱嗒板儿他听得多了,大多是竹子的,也有木头做的,不知今天来的这位,使的是什么“法宝”,敲得人耳根子生疼,怎么那么难听呢?
  厉掌柜从柜台后边转出来,举步来到门口一瞧,怪不得呢,一个又高又瘦的叫花子,手中拿着一副铁呱嗒板儿——两块生了锈的薄铁片子上钻着窟窿,当中用麻绳穿了,搁手里一晃荡“噼里啪啦”作响。叫花子吃百家饭、穿千家衣,最懂得眉眼高低,看人也是一看一个准儿,纵然从没打过照面,一瞅从柜台后边出来这位的穿着打扮、举止相貌,再加上四平八稳的步点儿,立马断定掌柜的到了,伙计堂倌绝没有这个做派。花子当时就往地上一蹲,因为那个年头要饭唱数来宝的低人一等,按规矩不许站着,一手打着板儿,一手托着个破砂锅子,仰着头,亮开嗓门唱上了:“呱嗒板儿抬头看,眼前来到一家店,要说店咱就说店,厉家老店不一般。能睡觉能吃饭,您一人吃半斤,仨人吃斤半,想吃面条大碗端,想吃包子把屉掀,想吃烧饼芝麻足,想吃馒头蒸得暄,鸡鸭鱼肉全能点,咸辣酸甜样样全。说完吃咱再说住,厉家老店最舒坦,褥子厚、大炕宽,冬暖夏凉享清闲,生意人住了能发财,读书人住了中状元。叫花子福薄命也苦,住不起孟尝君子店,求大掌柜的赏铜板,端起粥碗给您念吉言,您一顺百顺天天顺,富贵荣华万万年!发财呀大掌柜!财神爷进门喽!”
  厉掌柜“扑哧”一乐:“行,你这个叫花子手里的板子虽不像样,词儿倒齐整!”伸手掏出一把铜子儿要往破砂锅里放,不承想叫花子往回一缩手,绷着脸说道:“掌柜的,您家大业大的,只给这么几个小钱儿,不嫌寒碜吗?”厉掌柜纳上闷儿了,他开店多年,打发的叫花子不计其数,就没见过这样的,那几大枚铜钱能买四五个馒头,买烙饼也够一张半,怎么还嫌少呢?真他妈“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他脸上却不动声色,忍着心头怒气问道:“你想要多少?”叫花子竖起一个手指比了比。厉掌柜奇道:“你要一吊钱?”叫花子龇着满口的大黄牙咧嘴一笑:“跟您老说,纹银一万两!”厉掌柜心说:“此人是个疯子不成?我的厉家老店连房带地全卖了,能值一万两吗?你是要饭的还是抄家的?”他懒得跟个疯子计较,一掸袖子扭头进了店。
  叫花子也不着急,破砂锅子摆在地上,堵着大门侧身一躺,摆了个罗汉爷醉卧松根的架势,右手托头、左手打板,嘴里头不干不净地又唱上了:“南来北往都是客,看看掌柜的太缺德。这厉家老店不能住,三间屋子塌间半,虱子跳蚤滚成蛋,昨晚住了六个客,一下咬死两对半,还有一个没咬死,扒着床板直打战!绝户地上丧气多,牛头马面门前站,丧门吊客后边跟,十殿阎罗屋中坐,一会儿里边就着火!倒霉呀大掌柜的!后院都他妈冒烟了!”
  厉掌柜脾气再好,听了这么戳肺管子的话也坐不住了,愣让叫花子又给他从屋里骂出来了,气得脸都紫了,下巴颏上的胡子直颤,又碍着身份拉不下脸来对骂,指着叫花子干张嘴说不出话来。人家店里还有伙计呢,能看着掌柜的吃亏吗?当时冲出来四五个,有拿着顶门杠的,有抄着擀面杖儿的,也有拎着笤帚的,“呼啦”一下围住叫花子,这就要开打。叫花子脖子一梗,扯开破锣嗓子大吵大嚷:“诸位诸位诸位,你们上眼瞧瞧,厉掌柜不可怜穷人不说,还要以多欺少、恃强凌弱,他开的不是黑店是什么?”
  大街上熙来攘往,厉家老店门前这么一吵一闹,引得过往行人纷纷驻足,全挤在门口看热闹,里七外八围得密密匝匝。有人没听见叫花子刚才唱的丧气歌,还跟着瞎劝。厉掌柜拦着伙计不让动手,怕他们下手没轻没重,打死打残免不了惊动官府,官司输赢都得花钱,为了一个打板要饭的叫花子不值当的。何况老少爷们儿全在一旁瞪眼看着,他可不想落下个“为富不仁”的骂名,正待息事宁人,里头厉家老店的少东家却已被惹恼了:“全给小太爷闪开了!我倒看看是谁吃了熊心吞了豹胆,敢在我家门口撒野!”
  话到人到,厉小卜横着膀子从店中蹿了出来。这小子身为老铁桥一带的孩子头儿,不说一呼百应,二三十个小兄弟他手底下还是有的,整天凑在一起到处惹祸,常以锅伙混混儿自居,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趿拉着两只鞋,走路歪歪扭扭、逛逛荡荡,开口闭口的光棍调,“三岁刮胡子——岁数小茬子老”,没理搅三分,得理不饶人。甭看隔三岔五出去惹祸,厉小卜可并不糊涂,胳膊肘不能往外拧,知道向着自己家里人。
  只见他分开人丛来在当场,歪着脖子,高扬脸儿,冲着叫花子一咧嘴,露出四颗小虎牙:“我说,这位花爷!”叫花子听这话扎耳朵,往常过来搭话的,要么叫他“花子”,那是给钱的善主,要么称他一声“爷”,那是一个门儿里吃饭的后辈,“花爷”当怎么讲?到底是花子还是爷?这不存心拿他逗闷子吗?但你有来言我就得有去语,叫花子翻着眼皮瞅了瞅,一开口也是阴阳怪气:“沿街乞讨的臭叫花子,可担不动少东家这个‘爷’字!”厉小卜骂道:“甭他妈废话!清晨早起你是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在我们家门口摆这么一个架势,怎么着,这是要卖派卖派,跟我耍光棍是吗?傻小子喝尿——你不含糊是吗?”叫花子鼻孔中一哼:“不敢不敢,咱要饭的缺衣少食,只求少东家恩典。”厉小卜说:“这还算句人话。既然是要饭的,那你就规规矩矩要饭,别挡人家买卖、掐人家鸟食罐子!我们老厉家向来行善积德,来条狗也得给半拉窝头,你开口就是一万两,这是要饭的还是劫皇纲的?慢说是没有,即便有,给你你敢要吗?扛得动吗?”叫花子闻听此言,口中“嘁”了一声,当时手里的呱嗒板儿一晃,拔高嗓门又唱上了:“少掌柜的莫取笑,您给什么我都敢要。不管是钱不管是票,也不管衣裳和鞋帽,不管是地不管是房,也不管米仓和面仓,您给座金山我能搬,您给座银山我能扛,给条棉被再给张床,给个媳妇儿我就入洞房!”
  旧时打板儿要饭的花子都得有这个能耐,看见什么唱什么,肚子里一转悠词儿就来,还得合辙押韵、有板有眼,否则要不下钱来。厉小卜没有那个本事,但这小子整天在街面上混,坏门儿最多,仗着年岁小脸皮厚,把两个大眼珠子一瞪:“行,这话可是你说的,小太爷我有泡热乎屎你要吗?”瘦麻秆刚才说了“您给什么我都敢要”,人家给你一泡屎,接得住吗?话赶话僵在这儿,此时再改口,那就算认栽。稍一打愣,厉小卜的裤子已经褪了下来,撅着屁股就往他脸上蹲。叫花子没想到这小子这么豁得出去,不怕不要命的,就怕不要脸的,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撒开腿就跑,惹得围观百姓一阵哄笑。
  厉小卜不依不饶,追着叫花子痛打落水狗,非得给他讨饭的砂锅砸了不可。叫花子跑得快,厉小卜脚底下也不慢,一个追一个跑,转眼去得远了。怎知这一去就是杳如黄鹤无影踪了,直到天黑也没回来!厉掌柜带人四处寻找毫无结果,老两口坐在屋里相互埋怨,当时怎么就没拦住他呢?
  窦占龙听店里的人说了经过,深觉此事蹊跷,当天在厉家老店门前搅闹的乞丐,十有八九是他在老铁桥上撞见的瘦麻秆。老话说“人心歹毒狗都不吃”,厉小卜落在恶丐手上,那可是凶多吉少了!窦占龙不敢耽搁,骑上黑驴连夜出去找人,兜着底儿翻遍了天津城,甚至买来整笸箩的肉包子,什么地方要饭的多往什么地方去,挨个舍给他们肉包子,问他们见没见过一个使铁呱嗒板的细高挑叫花子,能问的全问到了,一连三天目不交睫,却没有半点儿头绪。窦占龙身上埋着鳖宝,不饥不渴、不疲不乏,傻哥哥可扛不住了。窦占龙让傻子先回去歇一宿,自己接着找。寻至夜半三更,刚拐入一条巷子,忽然被一阵黑沉沉昏惨惨的旋风裹住。他见情形不对,拨转坐骑往后退,可是说什么也绕不出去了。
  窦占龙闪目观瞧,看到地上有一串串的小孩手印。换个人准以为撞上鬼了,他那双夜猫子眼可不是吃素的,看得出是障眼法,心里“咯噔”一下,甭问,又是个狐獾子!因为关外的獾子也叫“鬼手獾子”,两个后爪形如小孩手掌。窦占龙不由得暗暗动怒:“真叫破裤子缠腿阴魂不散啊!可你也太不自量力了,敢给我上眼药?”当下是一不慌二不忙,稳坐在驴背上,手拿烟袋锅子连抽三口,紧跟着使劲一吹,但见旋风开处,走出来一个小黑胖子,三尺多高不到四尺,细脖子细腿,腆着个圆鼓鼓的大肚子,腰里别着一把黑沉沉的大剪刀,自报家门——“老黑十”!
  窦占龙目空四海,可不会将一个狐獾子放在眼里,看见对头找上门了,他是二话不说,抡着烟袋锅子便打。老黑十忙将他拦下:“且慢动手!”窦占龙问道:“怎么,你腰里的黑剪子是摆设不成?”老黑十连连摆手:“我才有多大本事,哪敢用黑剪子对付您呢?还甭说是您了,您那头宝驴的尾巴毛我也剪不掉一根啊!”前仇旧恨它一概不提,说完话反而退后两步,对着窦占龙躬身下拜:“窦爷,且受在下一拜。”窦占龙拿手中烟袋锅子一指老黑十:“你拜我何意?”老黑十坦言相告:“在下有一桩买卖,特来与窦爷相商。”窦占龙几次三番跟这窝狐獾子打交道,准知道它没憋好屁,眼下急着去找瘦麻秆,哪有心思跟它猜闷儿:“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恕不奉陪了。”说完拨转坐骑,扭头便走。
  老黑十并不阻拦,只在他身后“嗤嗤”一笑,自言自语般地嘀咕道:“妄称什么目识百宝,落宝金钱摆在鼻子尖儿底下,他愣是看不见……”得亏老黑十不是说书的,否则同行同业的全没饭吃了,太会把点开活了,一句话攥住了窦占龙的脉门,“落宝金钱”四个字如同四根钢钉,硬生生将他钉在了原地,夜猫子登时一亮:“落宝金钱在哪儿?”
  他越着急,老黑十越不着急,摇着头晃着脑,开口满带高矮音儿:“若问落宝金钱啊,跟厉家老店少东家离得不远!”两句“拴马桩”一出口,窦占龙是彻底走不成了,只得耐着性子,听老黑十从头道来:
  关东山里的狐狸,大致上有“草狐、灵狐”之分,草狐只会满山乱跑、抓鸡叼兔子、趴窝生崽子,灵狐则是胡三太爷门下的徒子徒孙。当年有一只横骨插心的草狐,看人家受香火眼馋,也惦着求个善果,便从老坟里掏出个骷髅头,三更半夜顶在脑袋上,对着月亮下拜。不知是老天爷犯困打盹儿,还是当天晚上喝多了,草狐望天拜了三拜,顶在脑袋上的骷髅头居然没掉,自此开了灵窍,多少有了点儿道行,虽不能褪去横骨幻化人形,却可以口吐人言。那也不简单了,您想啊,荒郊野外撞见只大狐狸,开口跟你说话,那得多瘆人?胡家门祖师爷顺应天意,将它收入门下,命它忌血食、修善道。草狐倒也听话,多少年下来没开过荤,成天跟着师兄师弟师叔师大爷们吸霞饮露,怎奈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到处搬口弄舌、挑拨是非,嘴还特别碎,张家长李家短、谁家媳妇儿不要脸,逮什么说什么。可把一众同门烦得够呛,送了它一个名号叫“胡臭嘴子”,谁也不待见它,但凡粘上这贴“老膏药”,脑仁儿都能给你叨叨酥了。老祖爷见了它都躲着走,告诉它没事儿少往家来啊,有好东西自己留着吃,甭往我这儿送,逢年过节的在门外磕个头就走,我绝不挑你的理儿。
  混到此等地步,它胡臭嘴子仍不知悔改,到处逞口舌之快,果因言多语失触犯门规,于情于理它也不能活了。但老祖爷念在它是无心之过,留了胡臭嘴子一条命。只不过死罪能免、活罪难饶,将它困在寸草不生的狐狸坟,到死也出不去。直到窦占龙用金碾子打死了看守狐狸坟的黑老八,骑着黑驴一路狂奔,胡臭嘴子趁机叼着驴尾巴,也跟着一人一驴逃了出来。
  胡臭嘴子知道自己的祸惹大了,也认定了窦占龙是个憋宝的奇人,如若躲在此人身后,或可借着他的天灵地宝躲避劫数,但又不敢离得太近,一路尾随在后,跟到了口北祭风台二鬼庙。它这样的狐狸躲在深山老林中尚可,入了尘世就是兴妖作祟,哪怕不会为害一方,老天爷也不能留它,雷劫火劫童子劫轮着来,一次比一次凶险。胡臭嘴子心惊胆战,找个坟窟窿钻了进去,轻易不敢出来。当时守着狐狸坟的黑九娘,奉命来捉胡臭嘴子,却因自作主张,途中去找窦占龙寻仇,搅乱汤二膀子蒸馍馍娃,结果命丧在车马店。狐臭嘴子又躲过一劫,趁着口北兵乱溜出坟窟窿,在二鬼庙中盗走了大罗罗密的团龙褂子。眼看着窦占龙当场毙命,它匆匆逃出二鬼庙,来了个溜之大吉。半路上它顺手招下一个替自己跑腿办事的香头。俗话说“破磨配瘸驴、倭瓜熬烂梨”,胡臭嘴子招的弟子也不是良善之辈,正是锁家门大罗罗密手下那个瘦麻秆,同样生了一张臭嘴,口毒心狠似豺狼,跟它臭味相投。胡臭嘴子出逃以来,也吃上血食了。瘦麻秆答应供上它的牌位,一年伺候它吃一次小凤凰,喝一次红茶,说白了就是吃一只小公鸡,喝一碗鸡血,它则保着瘦麻秆做个花子头儿。只不过花子头儿也分大小,就冲瘦麻秆那个倒霉模样儿,执掌锁家门的鞭杆子那叫痴心妄想,他们家祖坟上就没长那根蒿子,顶多传他一个拍花子迷魂咒,拐来几个小叫花子供其驱使。
  一人一狐从此离开了口北,仗着团龙褂子可以避劫挡灾,胡臭嘴子在世上东躲西藏了三十年。不过团龙褂子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挡一次劫数,就裂一道口子,时至今日,早已残破不堪,丝挂着丝、缕挂着缕,几乎变成了碎布头儿。走投无路之际,它又撞见了窦占龙,当时也是大吃了一惊,看来憋宝的绝非常人,竟有起死回生之术。便躲在暗处窥觑,偷听到窦占龙要带傻哥哥去拿天灵地宝三足金蟾。
  很多年前,胡臭嘴子也遇上过一个骑驴憋宝的黑脸汉子,它从那人口中得知,世上有两件至宝,一个是关外的“七杆八金刚”,一个是龙虎山五雷殿的“三足金蟾”,拿到一件就了不得。只不过未到显宝之时,三足金蟾不会从龙虎山上下来。七杆八金刚则是个宝棒槌变的山孩子,躲在九个顶子上,绕着九座险峰到处跑,没人找得着。除非闯入獾子城胡三太爷府,那里有一幅画着九个顶子的宝画,也是一天一变,今天看参娃子在这个山头,明天再看又换另一个山头了。如若拿朱砂笔圈定了画中的山孩子,七杆八金刚就跑不掉了。胡臭嘴子惯逞口舌之能,为了显得自己见多识广,竟然将如何打开獾子城胡三太爷府的法子说了出去。这才引得憋宝客带着铁斑鸠,来到狐狸坟前索取粗麻秆子、火纸冥钱、古旧腰牌,从此埋下一连串的祸根。它也因此受罚,困在狐狸坟中等死。此时听得窦占龙提及三足金蟾,它是“灾星未退,贪心又起”,寻思着绝不能让窦占龙得了手,金丝蛤蟆一旦装进憋宝的褡裢,谁还拿得出来?趁傻哥哥在坑边埋银子的时候,它让瘦麻秆雇来个卖烧鸡的小贩,把傻子搅和蒙了,给银子阵留下个缺口,放走了三足金蟾,又趁机叼去落宝金钱,一口吞入腹中。
  窦占龙和傻哥哥前脚来到天津卫,胡臭嘴子就带着瘦麻秆后脚到了。它不会憋宝,可是常年钻坟窟窿,多少有点儿歪门邪道的本事,妄想按着自己的法子,下海眼捉金蟾。相距天津城百里之遥,有个名为河西务的镇甸,镇子外的老坟中埋着一艘“宝船”。那是早年间一个撑摆渡的老船工的坟,此人一辈子在河上往来掌船,钱没挣下几个,却一心向善,但凡有口吃的,他也得扔到河里一半,用来祭神祀鬼,因此积了不少阴德,受一位风水先生指点,在河边选了一块坟地。死后买不起棺椁,家人拿他的渡船为棺,装殓了草草下葬。倒不是按着老例儿,说什么“穷人不可富葬、富人不可穷埋”,当真是钱紧没辙。不想那风水先生果是高明,选的这块坟地太好了。也该着福人得福地,自打老头儿入了土,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宽绰,儿孙一代比一代富裕,攒下本金在天津城开了大车店,也就是老铁桥边的厉家老店。后代享了福不说,坟穴中的船棺也得了灵气,渐渐化成了一艘宝船。可有一节,不是老厉家的后辈子孙,不仅拽不出坟中的宝船,也撑不住宝船。胡臭嘴子有的是鬼主意,它盯上了厉家老店的少东家厉小卜,吩咐瘦麻秆到厉家老店门口闹事,引着厉小卜追了出来。到得荒坟野地中,妖狐显身出来,将厉小卜迷住,又拐去河西务,天天夜里带他去河边的厉家老坟前磕头,只待拜开老坟,从中拽出宝船,即可入海眼捉金蟾!
  窦占龙虽然长了一对无宝不识的夜猫子眼,可顶多是眼观六路,后脑勺上没长眼,而且逃出狐狸坟之后,他的三魂七魄不全,又被埋在身上的鳖宝搅得心神不宁,以为暗中捣乱的只是黑九娘,竟未察觉到还有个碎嘴子的老狐狸一直跟着自己。此刻听老黑十说了一遍来龙去脉,方知其中的前因后果,怪不得寻不着落宝金钱,合着也让狐狸吞了!他叼着烟袋锅子沉吟半晌,抬头问老黑十:“你说的那桩买卖又是什么?”
  老黑十坦言相告,黑七爷、黑老八、黑九娘死后,轮到它看守狐狸坟了。扪心自问,自己这两下子,无论如何比不了前头那几位,如何敢找窦占龙寻仇?再说了,仇不过三代、灭不能满门,何必冤冤相报没完没了呢?当年老祖爷要留胡臭嘴子一条活命,没说整死这个妖狐,它们跑腿儿当差的只能抓不能杀,但是这么个牙酸嘴臭的玩意儿,到处偷鸡摸狗兴风作浪,留在世上迟早是个祸害,故此赶来给窦占龙通风报信,想借憋宝客之手除掉胡臭嘴子,事成之后落宝金钱归窦占龙,它的差事也交了,两家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化干戈为玉帛,岂不是一举两得?说完露出满脸谄媚之相,又给窦占龙作了个揖,说:“我也是肚子里通着擀面杖——直来直去的脾气,索性给您交了实底,胡臭嘴子有团龙褂子护身,还坐在宝船上,遣个天雷也劈不了它,可凭窦爷您的手段,收拾它自是易如反掌。不怕您信不过我,我在此立个重誓,倘若我老黑十口吐半句虚言,定遭五雷击顶!”
  窦占龙心知胡家门的徒子徒孙与憋宝客一样,绝不敢轻易动誓,一旦食言必遭天谴,可他与狐獾子结的仇太深,心头疑虑难以尽除,眼看着旋风散去,暗暗寻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不看个究竟,谁的话我也不能信!”当即拨转驴头,一人独骑飞奔河西务,到地方五更刚过。窦占龙心想:“如若老黑十所言非虚,厉小卜只在夜里拜坟拽船,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我再赶去厉家老坟也见不着人了,不如先在镇子里逛逛,探探胡臭嘴子和瘦麻秆的虚实。”
  那会儿的河西务钱多粮广,作为出入京师的水路咽喉,历代朝廷在此设立钞关、驿站、武备衙门,坐镇衙门的官员,头上是蓝宝石的顶子、补服上绣着孔雀,此为正三品。县太爷才是七品官,一个镇子上的官阶能到正三品那还了得?镇子里九衢三市、街巷纵横、百业发达,周边大小小小的村子星罗棋布。此地逢二、四、六、九有集,当天正赶上初六的集市。
  窦占龙牵着黑驴,从南面的鸡市口门溜达进去,见镇中三步一庙、五步一景,青砖灰瓦错落,买卖铺户扎堆儿,十字街上热闹非凡,市声若潮,人们从四面八方来赶早集。窦占龙转悠一溜够,街巷胡同的地形都摸熟了,心里有了准谱儿,走到临街的一家茶食铺,下了黑驴,招呼伙计帮他拴好,进屋点了壶香茶,简单配上几样当地有名的花生粘儿、芝麻糖、糜子面糕。他既不吃也不喝,瞪大了夜猫子眼,打量着街上熙来攘往的行人。没过多久,听得一串“噼里啪啦”的响动,窦占龙接窗而望,来的正是那个瘦麻秆,穿得破衣烂衫,满脸的滋泥儿,右手托着砂锅,左手打着铁呱嗒板儿,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小叫花子,有的缺了胳膊、有的一瘸一拐,个个目光呆滞,有如丧荡游魂一般。窦占龙眼皮子宽,对江湖上的勾当了如指掌,以往也没少跟叫花子打交道,他是一望即知,瘦麻秆不只打板乞讨,背地里还“拍花子”。这路人大多会配迷药,抹在手上照小孩脑门上一拍,孩子当时就迷糊,江湖上称之为“迷魂掌”。那一串小叫花子,满脑袋秃疮、全身癞疙瘩,脖子上都挎着破布兜子,其中却不见厉小卜的身影。
  瘦麻秆穿街而过,隔二三十步留下一个小叫花子,让他们跪在地上磕头讨钱,逐一安置完了,便即扬长而去。这一路称为“瘫叫花子”,以身带残疾的苦相卖惨,手下的小孩,有捡来的也有拐来的,往往不是天生就残,大多是被花子头儿折磨致残,并且灌下哑药,让他们说不得道不得。
  窦占龙沉得住气,坐在茶食铺里按兵不动,盯着沿街的小叫花子。直至天过晌午散了集,小贩们陆陆续续收了摊,来往的行人车马也见少,瘦麻秆这才去而复返。他由西到东晃晃悠悠走了一趟,挨个收敛小叫花子讨来的铜子儿,随后敲着铁呱嗒板儿,引着身后一串小叫花子出了镇子。窦占龙将茶钱放在桌上,出门牵上黑驴,远远尾随在后。
  行出二三里地,绕过一片低洼的苇子坑,来到一处村口,大小花子依次钻入一个残破的小院,瘦麻秆关上了院门。窦占龙并不心急,找个僻静的地方守着。到得掌灯时分,大门一开,走出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还是那个瘦麻秆,只不过换了身装扮,从头到脚又干净又利索,上身雪白的桑绵绸对襟小褂,下边是青缎子中衣,脚上厚底窄帮的小牛皮便鞋比傻哥哥那双还提气,脑袋后边溜光水滑一条大辫子,手里摇着把玉竹的小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大买卖的掌柜;小的那个看影子、看身量、看走路的架势,不是厉小卜还能是谁?可是全然没有了以往那股子精神劲儿,身上穿得又脏又破,两眼发直,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不知蹭的什么东西,呆呆愣愣地跟在瘦麻秆身后。二人径投镇东的“窄街子”,那是当地有名的烟花柳巷。
  在当时来说,越是繁华的地方,秦楼楚馆越多。河西务的玩乐场子绝不比天津城少,因为紧靠着码头,船工们在运河上脚不沾地一走个把月,辛辛苦苦将货物送到地方,领了工钱肯定要下船解解腻歪。当船工的绝大多数是穷光棍儿,干着苦累活、挣着卖命钱,停船靠岸之后,自有本地的脚夫前来卸货。船工们下了船,大多先在河边找个摊子,来上一个油饼,在油锅里翻五六遍才捞出来,托在手里比脸盆小不了多少,再拿二斤一张的烙饼卷上,狼吞虎咽吃下肚子,这才揣着钱去镇子里消遣,不外乎吃喝嫖赌抽,各有各的去处。窄街子一带的娼窑妓馆最集中,也分三六九等,价码儿差之千里,贵的真贵,便宜的是真便宜。
  窦占龙见他们二人进了窄街子路北一家窑子,挺大的一个院子,青檐小瓦泥鳅背的围墙,院门大敞四开,里边层楼叠榭、雕花缀朵,门口金匾高悬,匾上铁画银钩三个大字写着“凤鸣院”,左右一副木刻的楹联,上联写“天天新人露酒绿”,下联对“夜夜洞房花烛红”。两旁挂着大红灯笼,照得出来进去接客送客的姑娘们脸上有红似白儿。风月场里的姑娘江湖话说叫“蛇果”,最会缠人,一个个罗裙轻摆、搔首弄姿,手里的绢帕甩得人眼花缭乱,大爷长、二爷短的,小嘴儿比吃了蜜蜂屎都甜,燕语莺声撩得人心猿意马。窦占龙不逛窑子也瞧得出来,凤鸣院绝非一般的“蛇果窑儿”,乃头等的“书寓”,慢说进去翻云覆雨,就是跟窑姐儿见上一面,“开盘子”的钱少说也得五两。敢情瘦麻秆白天赚的缺德钱全填了这个窟窿,真可谓是“癞蛤蟆睡青蛙——长得丑玩得花”!
  窦占龙一时猜不透,瘦麻秆为什么带厉小卜来逛窑子?不应该去拜坟吗?他躲在暗处盯着,快到三更天,才见这两个人出来。瘦麻秆一脸得意,嘴里哼着淫词浪曲,走路时两条腿直发飘,犹如踩在棉花套上。跟在他身后的厉小卜仍是浑浑噩噩,打扮得却似变了个人,换了身干净衣裳,红裤绿袄,脸上扑了香粉、抹了胭脂,小脸蛋儿粉嘟嘟的,涂着大红嘴唇,鬓角还给插了朵芍药花,跟个小窑姐儿似的。窦占龙恍然大悟,怪不得厉小卜能把他们家祖坟拜开,上坟的诸多规矩里,头一个就是忌穿红挂绿、擦胭脂抹粉,那不是上坟,那是喝喜酒去,老祖宗见了能不生气?这一生气岂不出来揍他,一出来祖坟不就开了!看来胡臭嘴子不只嘴臭,肚子里的坏水儿也不少!
  窦占龙眼瞅一大一小两个人去了厉家祖坟,坟头上影影绰绰蹲着一只大狐狸。跟至此处他不再跟了,因为时机未到,不可打草惊蛇。他前一阵子转遍了天津城,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宝引子,看来想拿三足金蟾,还就少不了被妖狐盗去的落宝金钱。可恨一个该遭天打雷劈的狐狸,竟敢打天灵地宝的主意!他只等胡臭嘴子上了宝船,去老铁桥下取宝之时,再收拾它不迟!
  简短截说,窦占龙骑上黑驴回到厉家老店,他是不到火候不揭锅,跟谁也没提见着厉小卜了,直奔自己那屋,盘腿往炕上一坐,抽着烟袋锅子琢磨:只需拿撞宝石砸下去,从老坟中拽出的宝船非沉不可。但是撞宝石用一次小一圈,损耗天灵地宝对付胡臭嘴子,岂不是暴殄天物?收拾那个肉烂嘴不烂的玩意儿,犯不上用撞宝石,有一块砖就足够了。还用不着去远处找,他和傻哥哥落脚的地方就有。
  厉家老店是祖传的买卖,传了多少辈儿了,论着年头儿,不够三百也得二百八。前头的大车店盖得最早,这么多年没翻动过,上到屋梁瓦片、下到墁地的方砖,全是老年间的东西,顶多刷刷油漆、糊个顶子,缺砖短瓦的补上一块,屋中铺地的方砖,早已被人踩得锃光瓦亮、瓷瓷实实。说书得说理,再怎么结实光亮,那也只是个砖头,一块铺地的砖头有什么出奇的?怎么能将宝船砸沉呢?要知道厉家老店开了小三百年了,赶脚住店的不计其数,来自天南海北,跋山涉水风尘仆仆,谁进了院子不得带着一脚土两脚泥?哪怕是一天扫八遍,也只能扫去浮尘,年深岁久上边全是老泥,别人沾脚上嫌脏,在憋宝的眼中可厉害了,称为“八方土千足泥”,正可以拿来收拾兴妖作怪的胡臭嘴子。
  晌午时分,窦占龙溜达到前堂,眨巴着夜猫子眼,指着一进门的两块铺地方砖,吩咐店伙计抠出来。店里的伙计当然认得窦占龙了,这可是有钱的大爷,伺候舒坦了一准有赏,却不知地上的方砖怎么碍着人家了,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赔着笑脸应承着,却迟迟不肯动手。窦占龙问他:“怎么,两块砖你也做不了主?不行去跟你们掌柜的说一声,就说窦某人看上这块砖了,卖给我成不成?”店伙计一时没了主意,作着揖说:“窦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少爷丢了,掌柜的这几天都快急疯了,顶着一脑门子的官司到处找孩子,我哪敢为这点儿小事去惊扰他?两块方砖值不了什么,可您看咱这出来进去的,在地上留下个大窟窿也不像话不是,万一绊着住店的,崴了人家的脚,小的我如何担待得起?实在不行我……我上别处给您找几块去?”窦占龙从褡裢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伙计说:“我只要进门的两块砖,至于抠下来是填土还是补砖,那我就不管了,你多受累吧!”
  店伙计见钱眼开,飞也似的跑去后院堆房,拎回来一柄铲刀,费了挺大的劲,才齐着四条缝抠出两块方砖,瞅见上边沾了挺厚的泥,献着殷勤说:“窦爷,您先回屋歇着,等小人把脏泥洗抹干净了,再给您送过去。”窦占龙急忙一摆手:“千万别洗,没有泥我还不要了。”说完让伙计找来一块干净布,裹了方砖装入褡裢。他心里安了簧,脸上可没挂相,接下来的几天,仍跟傻哥哥到处转,帮着店主人找儿子。
  一天深夜,风云突变,电闪雷鸣,半宿方止。窦占龙早上出门,望见天上黑云厚重,从西北方堆叠涌动而来,似乎憋着一场大雨,心知厉小卜已从坟中拽出了宝船。看来今天半夜,妖狐就该下河取宝了,到时候必定带来几丈高的水,引发一场大风雨!
  窦占龙回屋告诉傻哥哥:“今天你别出去乱跑了,只管吃饱喝足睡够了,攒着点儿力气,等我一声招呼,咱就替厉掌柜的找儿子去!”傻哥哥横行半世,谁的话也不听,单单对窦占龙言听计从,让他吃饭就吃饭,让他睡觉就睡觉。他当天没出门,只待在店中胡吃傻睡。傍晚时分,头顶炸响一记惊雷,拧成绳子般的大雨紧跟着泼下来,冲得屋顶上的瓦片子“哗啦哗啦”乱响。那雨下得邪乎,有如天河决口一般,几十年未曾见过。住店的纷纷跑到前院正厅看雨,大街上人踪绝迹,买卖铺户纷纷关门上板。
  傻子吃饭睡觉不分时辰,一觉闷到天黑透了才爬起来,嚷嚷着要吃饭。窦占龙吩咐灶上做点儿快的,还得是搪时候顶饿的。掌勺的大师傅不敢怠慢,切了一大盘子羊肉,拿开水爆到八分熟,起锅烧油放上葱姜蒜片,撒上大把的芫荽,一扒拉就出锅,又给他们端来一摞葱油大饼。傻哥哥往桌前一坐,大饼卷着芫爆羊肉,填了个沟满壕平。他看外头疾风骤雨的,以为不会出去了,吃完了一推碗筷,还想接着睡。窦占龙叫住他,命店伙计拿来两件挡雨的油衣,又将两块沾满了八方土千足泥的砖头交给傻子,让他揣在怀中带着:“你什么也别问,只管跟紧了我,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傻子到底是混过锅伙的,见了方砖眼珠子放光。说到拍砖他可太拿手了,想当年,两大锅伙在陈家沟子鱼市上打打杀杀,轻易不敢动刀枪棍棒,那是伤人的凶器,会受官府管制,随处可见的方砖才是混混儿们最称手的家伙,抡着能拍、举着能砸,还可以扔出去伤人,那真叫“一砖在手,所向披靡”!傻哥哥以为窦占龙带他出去打架,二十年没抻练过,他的手早痒了,当场撸胳膊挽袖子,恨不得立马出去开打。
  说话之时,外边的雨更大了,雨里边裹着风,竖着下完横着下。大雨滂沱,使得河水迅速上涨,洪波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汹涌而来,从上游冲下来的断枝败叶、垃圾脏土,随着水流起伏翻滚。住在河边的老百姓担心闹大水,纷纷呼爷唤儿,带着家里值钱的东西去往高处避水,厉家老店的人也跑光了。窦占龙跟傻哥哥收拾齐整,一人骑上一头驴出了厉家老店,冒着雨来到老铁桥上。雨点均如黄豆大小,被急风裹着打在二人的油衣上,“噼噼啪啪”作响。
  等到三更前后,风雨稍住,又起了一阵雾,河面上浊流滚滚、烟涛并举。窦占龙瞪着夜猫子眼,望见洪波里驶来一艘小船,有只嘴头子黢黑的大狐狸蹲在船头,身上披着件破破烂烂的团龙褂子,一脸邪笑的瘦麻秆坐在狐狸身后,手里还拎着个大口袋,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什么。掌船的正是厉小卜,目光呆滞、神情恍惚。
  宝船顺流直下,快如离弦之箭,眨眼到了老铁桥下。瘦麻秆点上三炷香,冲着四方拜了几拜,嘟嘟囔囔念念有词,又从口袋里拿出许多小馒头,逐一扔到河里。他在船上折腾了一阵,忽然一道白光耀眼,头顶上随即响起隆隆雷声,湍急的水流中渐渐涌出一个漩涡,黑压压的越转越急、越转越大。小船围着漩涡打了几个转,就跟有水鬼在底下拽着似的,钉在激流中一动不动了。
  狐狸从腹中吐出一枚落宝金钱,霎时间金光闪耀。它张口衔住,探着脑袋往下张望,似乎心存忌惮,不敢将宝船驶入漩涡,妄图把三足金蟾引出来。它正自全神贯注地取宝,忽听头顶上有人破口大骂,忙抬头往上看,只见傻哥哥立于老铁桥上,手托一块全是污泥的方砖,晃着不利索的歪脖子,怒目圆睁、口沫横飞,跺着脚骂不绝口。尽管傻子口条不利索,听不出究竟骂的什么,可就冲那架势,那顿大饼卷羊肉也没白吃。他居高临下,趁船上一人一狐目瞪口呆之际,铆足了劲抡开膀子,方砖可就撒手了,准头儿是真不含糊,挂着风飞下来,不偏不倚正打在船板上,砸出一个大窟窿。
  埋在坟穴中的船棺,只不过是老厉家的祖宗匣子,得了风水宝地的灵气才未朽坏,而百年老店的铺地方砖,沾满了八方土千足泥,砸下来不亚于千人踩万人踏,登时破了船棺的灵气。小船在汹涌的波涛中摇摇晃晃,船上的人也跟着东倒西歪。妖狐见小船倾覆在即,正待将落宝金钱吞入腹中,却听一阵牲口串铃响,窦占龙骑着黑驴从老铁桥上一跃而下。此时雷霆震荡,一道道惨白刺目的电光,映得他一双夜猫子眼寒光逼人。狐狸大惊失色,心寒胆裂,一头翻落水底。电光石火间,窦占龙劈手夺去了落宝金钱。
  木船四分五裂,另外两个人也相继落水。瘦麻秆是个不会水的旱鸭子,扑腾了没两下,便被急流吞没,看不见脑瓜顶了。厉小卜让冰凉的河水一激,心中恍惚立去。虽然他水性精熟,无奈被急流卷住,拼了命也挣扎不出。黑驴撒开四蹄分波踏浪,绕着漩涡飞奔,快如追风逐电。窦占龙瞅准时机,俯身探臂抓住厉小卜,拎着头发拽出漩涡,催动黑驴,直上老铁桥。他把厉小卜交给傻哥哥接住,探身往桥下一看,只见落水的狐狸爬上了一块船板,身上的团龙褂子仅余几片碎布,落汤鸡似的抖成一团,兀自满腔怨毒地破口大骂。
  此时霹雳闪电,轰轰作响,一道炸雷打下来,正中狐狸头顶。随着刚才那个炸雷,天上又下起了瓢泼大雨,黑云翻滚,电闪雷鸣,河上的漩涡仍未平复。
  窦占龙见胡臭嘴子再次坠入河中,眼看着活不成了,心下寻思:“妖狐带着厉小卜拜坟,拽出宝船,引发洪水,落得此等结果,可以说是孽由自取!”书中代言,窦占龙有所不知,胡臭嘴子还没作到头,甭看它只是个横骨未脱的草狐,凭着能避水火的团龙褂子护身,虽在老铁桥下被天雷打个半死,却拿爪子死死抠住一块船板,居然没被乱流卷入河底填了海眼。可是经此一劫,妖狐吓破了胆,它那件团龙褂子也彻底没了,不得不诈死埋名,躲到天津城郊的一个坟窟窿中,再不敢出来了。
  撂下妖狐不提,接着说老铁桥上的三个人一头驴,厉小卜大难得脱,晕晕乎乎地缓了一会儿,他眼珠子就活泛了。傻子也替他高兴,咧着嘴哈哈大笑,扒下自己的油衣,给厉小卜披在身上挡雨。厉小卜听傻哥哥说厉家老店中的人全去城里躲避洪水了,这才稍放宽心,跪下来给窦占龙和傻哥哥磕头不止。
  窦占龙扶他起来,道:“虽说救人一难,升天一尺,但实话告诉你,我是个憋宝的,干这个行当的无利不早起,之所以千里迢迢赶到九河下梢,只因老铁桥的海眼中躲着个三足金蟾,又名金丝蛤蟆,此物最能聚财。我正是为了这个天灵地宝而来,怎奈缺少一件合适的宝引子,担心惊走了金蟾,未曾轻举妄动,直至今天才从妖狐口中夺下落宝金钱,救你不过举手之劳。”
  厉小卜中了拍花子的迷药,身不由己地任凭对方摆布,但是心智仍在,知道自己让瘦麻秆拐了,还有个嘴头子黢黑的大狐狸,天天夜里带他去拜坟,最后从坟中拽出一条木船,那是他们家的祖宗匣子。他也瞧出窦占龙不是常人了,早听说憋宝可以发财,拜求窦占龙带他一个。一来报答救命之恩,二来他也知道,厉家老店生意兴隆,全仗着祖坟是块宝地,他不仅破了祖坟的风水,还毁了祖宗匣子,懊悔自己不听话,给家里惹了这么大的祸,非得把爹娘二老活活气死不可,所以想跟着窦占龙憋宝发财,只盼着可以将功补过,给家里有个交代。
  窦占龙略一沉吟,盯着厉小卜说:“你不求我,我也得求你助我一臂之力,凭你赴水的本事,下河拿住金蟾不费吹灰之力。事成之后,我让你一辈子端着金碗吃香喝辣!”
  厉小卜终归岁数小,一听这也太容易了,说到赴水闭气,他在天津城可是有一号,再找不出比他水性好的了,这一片的大小河汊子也没他不熟的。如果三足金蟾在别处,或许还费些周折,河底下的东西他是手到擒来,放个屁的工夫就捞上来了!
  窦占龙当年打下邪物铁斑鸠,折损了一半的阳寿,命中注定死在祭风台二鬼庙,借着姜小沫才得以起死回生,而今他的大限又到了,拿不到三足金蟾,万难躲过此劫,容不得半点儿闪失。身上埋了鳖宝的人,开山探海不在话下,窦占龙又带着显宝灵鱼,可以在惊涛骇浪中履险如夷,为什么他自己不敢下海眼拿金蟾呢?胡臭嘴子之前带了几丈高的水,虽使河水暴涨,可还不至于闹出洪灾。但三足金蟾躲在一件镇水的宝物中,此宝名为“摩揭罗水府”,而窦占龙受脉窝子中的鳖宝驱使,他两个龙爪子,一次只拿得了一件,万一抑制不住贪心,擅动另一件天灵地宝,定使海水倒灌,吞没军民无数,说不定三足金蟾也得跑了,所以他才找厉小卜替他下水取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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