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洗冤笔记(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51节

  那女子看了看宋慈的青衿服,道:“你是宋慈?”
  “姑娘认识我?”
  “闻听太学出了个会破案的学子,原来是你。”那女子打量宋慈,面含浅笑,“得见宋公子真容,长得也不过如此嘛。”
  宋慈容貌稳重,本就谈不上英俊,对这话并不在意,倒是一旁的刘克庄听得莞尔一笑。
  宋慈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韩寿爱偷香。才伴游蜂来小院,又随飞絮过东墙。”那女子微笑道,“宋公子叫我韩絮就行。”
  刘克庄一听韩絮所吟词句,乃是出自欧阳修的咏蝶词,借用何郎傅粉和韩寿偷香的典故,以蝴蝶比喻那些风流轻狂的美男子。这词句便是刘克庄也难以吟出口,居然从一妙龄女子口中吟出。他看着那女子,心中奇之,想到方才那女子沐浴饮酒的场景,暗道:“此女名为韩絮,却是一点也不含蓄。”
  宋慈别无他想,一腔心思都在查案上,道:“韩姑娘,这间行香子房与一桩命案有关,牵连可谓重大,我可否入内查看一番?”
  “宋公子说的是西湖沉尸案吗?”
  “姑娘怎知?”
  “苏堤验尸,鼎铛有耳,临安城谁不知道宋公子在查此案?”韩絮将手中酒盏递出,“难得与宋公子一见,也算缘分,何不饮了这一盏?”
  宋慈只向酒盏看了一眼,并未伸手去接。
  刘克庄笑道:“宋大人不沾壶觞,姑娘要饮酒,我刘克庄可以奉陪。”接过韩絮递出来的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韩絮淡淡一笑,道:“既不好酒,那也不必勉强。”让到门边,酥臂一抬,“宋公子,请吧。”
  宋慈这才踏入行香子房,环眼一望,房中布局与十五年前颇为相似,东西两侧墙壁上的题词还在,其中东墙上题着“问公何事,不语书空,但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都将万事,付与千钟,任酒花白,眼花乱,烛花红”,西墙上题着“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这些词句出自苏东坡的两首《行香子》,都是脍炙人口的佳句。
  锦绣客舍的房间皆以词牌为名,又请来书法好手,在房内墙壁上题写该词牌下的词作佳句,可谓别具一格。宋慈看着墙壁上的题词,想起当年旧事,心中郁郁。
  此行是为查西湖沉尸一案,宋慈定了定神,开始在房中慢慢走动,四处细细观察。他将行香子房的角角落落都看遍了,并未有任何发现,却因房中一切宛如当年,心中总是念起旧事,想起死去的母亲,眼前渐渐模糊。他不想让人看见自己流泪,绕过屏风,来到窗边。窗户是支摘窗,中间的窗扇已经支起,窗外是一条人迹稀疏的小巷子。他背对着刘克庄和韩絮,好一阵才收住了泪水。
  宋慈入临安太学求学,已将近一年光景,锦绣客舍距离太学那么近,他却从未来过这里,更别说进入这间行香子房了。他没有任何发现,不想再在房中多待,打算离开。
  可就在即将走出房门之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盯着韩絮。
  韩絮被宋慈瞧得有些不自在,轻轻咳了两声,以此提醒宋慈。可宋慈依然如故,盯着韩絮不放。韩絮觉得宋慈的目光有些奇怪,往旁边挪了两步,却见宋慈的目光并没有跟着自己偏移。她这才发现,宋慈并不是盯着她看,而是一直在看她身后的漆木浴桶。
  宋慈似有所悟,忽然转身疾步出门。
  “又走得这么急。”刘克庄倒是不忘礼数,向韩絮道,“多谢韩姑娘美酒。冒昧打扰,得罪之处,还请韩姑娘见谅。”执手一礼,方才出门。
  宋慈疾步回到锦绣客舍的大堂,找到了柜台后的祝学海,道:“掌柜,你方才说那袁姓客人将房中物什都换了新的,那换下来的旧物什,眼下都在何处?”
  “全都清洗干净,放到其他房间使用了。”祝学海应道。
  “浴桶放在何处?”
  “大人,你到底是来查什么案子啊?”祝学海实在好奇不已。
  宋慈却道:“你只管回答我,浴桶放在何处?”
  祝学海对客舍中的大小事情了然于胸,说浴桶放到了楼上的定风波房。
  定风波房没有住客,宋慈立刻让祝学海带路前去。
  定风波房虽是上房,但因为紧邻楼梯,声响嘈杂,算是上房中最差的一间,摆放的物件也比行香子房稍次,但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几乎到了一尘不染的地步。当初从行香子房换下来的浴桶,此刻就放置在这里。宋慈凑近查看,浴桶的形状大小,与行香子房中的漆木浴桶一致,只是漆色稍显陈旧。他围着浴桶转起了圈,仔细地寻找着什么。
  刘克庄看不明白宋慈在找什么,祝学海也看不明白,两人都站在宋慈的身后,极为好奇地望着宋慈。
  宋慈仔细找了一圈,忽然指着浴桶边缘上一处地方,问祝学海道:“这里是修补过吗?”
  宋慈所指之处,漆色比周围稍显明亮,只有指甲盖大小,若不凑近细看,实难发现。祝学海凑过来看了,道:“大人真是眼细,这里是修补过。”
  “这里原本缺了一块?”
  “是缺了一小块。”
  “几时修补好的?”
  “从行香子房搬出来后,我发现了浴桶上这处缺口,叫伙计找来木匠,粘上木片,又上了漆,这才将浴桶搬来了这间房。”
  宋慈略作沉思,道:“掌柜,借笔墨一用。”
  祝学海回到大堂柜台,取来纸笔,交给宋慈。
  宋慈将纸撕成条状,写上“提刑司封”四个大字,又署上自己的姓名,贴在定风波房的房门上。
  祝学海吃了一惊,道:“大人,你这是……”
  “在我回来揭下封条前,这间房不许任何人进入。”宋慈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掌柜切记。”
  “记……记下了。”祝学海点了点头。
  宋慈叫上刘克庄,出锦绣客舍,往东而行。
  “现在又是去哪?”
  “竹竿巷,梅氏榻房。”
  梅氏榻房是一处货栈,供商旅寄放各类货物,也提供住宿,但大都是通铺,一间房住几人到十几人不等。来此落脚之人,大都是些货郎、脚夫,尤其是正月期间,持续十数日的灯会,吸引了众多外地商旅拥入临安,搬运货物的脚夫多了起来,做各种小生意的货郎也是随处可见。这些货郎、脚夫赚的都是辛苦钱,赚到钱也不舍得花,不肯住那些好的客邸旅舍,大都选择在一些货栈榻房的通铺落脚。
  宋慈和刘克庄来到梅氏榻房时,榻房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驿”字木牌,三色吊饰,这是都亭驿的马车。马车内空无一人,周围也无人看守。宋慈和刘克庄相视一眼,快步走进了梅氏榻房。
  此时已是戌时三刻,这个时辰,临安城内华灯四起,游人如织,正是货郎、脚夫们外出忙碌的时候,梅氏榻房内几乎走空,没剩下几个人。
  宋慈找到一个榻房伙计,打听是不是有一对卖木作的父女住在这里。
  “又是来找那对父女的?”那榻房伙计朝西头一指,“瞧见了吧,那边转过去,最尽头的房间就是。”
  “还有人来找这对父女?”宋慈道。
  “可不是吗?刚来了一拨人,才进去没多久。”
  宋慈和刘克庄朝榻房伙计所指的方向走去,转过一个弯,刘克庄脱口道:“果然是这帮金国人!”
  两人的身前是一条过道,过道的尽头是一间通铺房,此时紧闭的房门外直挺挺地站着几人,皆非宋人打扮,而是金人穿着。这几个金国人,宋慈和刘克庄此前见过,是跟在赵之杰和完颜良弼身边的那些金国随从。
  见宋慈和刘克庄到来,几个金国随从伸手阻拦,不让二人进入通铺房。
  “你们可弄清楚了,这里是大宋临安,不是你们金国,还不赶紧让开。”刘克庄见几个金国随从无动于衷,打算硬闯。
  宋慈拦住了刘克庄。金国随从在此把守,赵之杰和完颜良弼势必在这间通铺房内。他隔着房门,朗声道:“赵正使,提刑司宋慈、太学刘克庄前来查案,还请开门。”
  房内很快传出赵之杰的声音:“让他们进来。”
  几个金国随从这才打开房门,让宋慈和刘克庄入内。
  通铺房内油灯昏黄,角落里一张简陋的床铺上,躺着神色委顿的桑老丈,面有愁容的桑榆坐在床边,身前立着赵之杰和完颜良弼。
  这间通铺房可住十人,其余床铺都空着,住客都外出忙活了。桑老丈染病在床,桑榆为了照顾桑老丈,这两天一直留在梅氏榻房,没有外出摆摊做买卖,装有各种木作的货担,一直静悄悄地搁在房角。
  桑榆已从说话声中听出是宋慈,眼见宋慈进来,愁容为之一展。
  宋慈来到床铺前,看望了桑老丈,见桑老丈脸色蜡黄,数日不见,仿佛苍老了许多,知他病得不轻,道:“克庄,你找个榻房伙计,去刘太丞家请大夫来。”
  刘太丞家是临安城北的一家医馆,医馆主人曾在翰林医局馆做过太医丞,一向以医术精湛著称。桑老丈这几日患病卧床,通铺房内一些住客关心他的病情,曾提到城北的刘太丞医术高超,药到病除,叫他去刘太丞家看病。可桑老丈听说刘太丞家看病很贵,说什么也不肯去,只让桑榆到附近的药铺抓了些药,哪知吃过药后不见好转,反而病得越发严重。此时听宋慈说要去刘太丞家请大夫,他老眼中透出急色,颤抖着摆手,道:“使不得……”
  宋慈明白桑老丈心中所忧,道:“老丈放心,这看病的钱我来出。”
  桑老丈更是摇头:“公子,不可……”
  “老丈是建阳人吧。”宋慈缓缓说道,“不瞒老丈,我也是建阳人,以前在建阳县学门前,还与老丈有过一面之缘,只怕老丈不记得了。”说话间,一旁的刘克庄已快步出门,很快返回,向宋慈点了点头,示意已差榻房伙计去刘太丞家请大夫了。
  桑榆怕桑老丈着凉,将他的手放回被窝里,比画了睡觉的手势,让他安心将养,又起身向宋慈和刘克庄行礼,比画手势道了谢。
  宋慈道:“桑姑娘不必客气。”
  “闻听宋提刑今日身陷囹圄,想不到这么快便全身而退,还能在这梅氏榻房中见到。”赵之杰忽然道,“世上的事可真巧,赵某不管去到何处,似乎总能见到宋提刑。”
  宋慈这时才向赵之杰行礼,道:“见过赵正使。”
  完颜良弼见宋慈只对赵之杰行礼,却不对自己行礼,冷冷哼了一声。
  “宋提刑既是来查案,”赵之杰让开一步,将床铺前的位置空了出来,“那就请吧。”
  宋慈却站在原处没动,道:“赵正使请便。”
  两人正容亢色,隔着一步之遥,对视了半晌。
  赵之杰忽然淡淡一笑,站回床铺前,向桑老丈道:“老人家,你方才说到,初四那晚虫娘下马车时,清波门外有人起了争执,那是怎么回事?”
  桑老丈声音虚弱,断断续续地讲了起来,原来初四那晚有车夫推着车从清波门出城,不小心与一个进城的挑担货郎发生了磕碰。那货郎原本和桑氏父女一样,也是在城门口摆摊,旁人都唤他黄五郎,卖的是拨浪鼓、风车、花篮、木花鲈等小玩物,可生意实在不大好,便把货物收拾了,对桑老丈和桑榆道:“这里生意也不好做,我先回去了,看来下回还是要去老地方才行啊。”挑上担子,打算回城歇息。他与出城的推车这一磕碰,担子上好几样货物掉在了地上,倒有一两样货物摔坏了。黄五郎身形瘦削,脾气却大,拦住推车不让走,定要车夫给个说法。那车夫身子强壮,反倒一点也不蛮横,不住口地赔不是,还要给货郎赔钱。两人口音相似,这一争执,彼此问起故里,才发现竟是同乡,又各自卷起袖子露出左臂,臂膀上竟有相同的太阳状文身。黄五郎顿时红脸变笑脸,说什么也不肯收那车夫的钱了,一场争执就这么化于无形。两人各走各的路,一个出城,一个入城。就在这时,都亭驿的马车经过,忽然在清波门外停下,虫娘从马车上下来了。
  赵之杰道:“你说的这辆推车,可是加了篷子,铺了被褥,上面还睡着一个人?”
  桑老丈点了一下头。
  赵之杰又问:“推车上所睡之人,可是个女子,脸上有文身?”
  桑老丈奇道:“你怎么知道?那姑娘原本……在篷子里睡觉,闹争执时,她探头出来看发生何事,我瞧见了她的模样……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哪有女人在脸上文身的……”他身子虚弱,稍微多说一些话,便要喘上一两口气。桑榆守在他身边,神色尽是担忧。
  赵之杰问到此处,转过头来,朝宋慈看了一眼。
  宋慈来到梅氏榻房,本就是为了找桑榆和桑老丈,打听初四那晚两人在清波门外是否另有见闻。他记得之前送桑榆出府衙时,问桑榆是否在清波门看见过韩府的家丁,当时桑榆比画手势,说她没看见过家丁,只看见了一些货郎和车夫。他想到袁朗带妹妹袁晴出城时,正是推着一辆推车,所以想来问问桑榆和桑老丈当晚有没有看见过袁氏兄妹,此时一听桑老丈的回答,便知道与黄五郎发生争执的车夫就是袁朗,那个脸有文身的女子则是袁晴。他没想到赵之杰打听的方向与自己一致,也向赵之杰看了一眼,但没作其他表示,继续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既然赵之杰所问方向与自己相同,那他只需继续旁听下去即可。
  上次在熙春楼的侧门外,是宋慈向袁朗盘问,赵之杰和完颜良弼始终站在一边旁听,刘克庄还曾因此事着恼。这一次却是赵之杰各种提问,宋慈和刘克庄在一旁堂堂皇皇地听着。
  “你们两个不走,杵在这里做什么?”这一次轮到完颜良弼表达不满了。
  “这里是我大宋土地,我等皆是大宋子民,爱在哪里,便在哪里。”刘克庄道,“几时轮到你一个金人来管?”
  完颜良弼怒而上前,却被赵之杰拦下了。赵之杰有信心凭自己的真本事破案,不怕宋慈旁听,道:“老人家,虫娘下马车后,你可有看见她往何处去了?”
  “没太留意,但肯定没回城……”桑老丈答道,“我就在城门边上摆摊,望着城门下进进出出的人,就盼着能有客人来照顾生意……那姑娘若是回城,我定会瞧见的……”
  “没回城,那就是出城了,你只是没瞧见她出城后去了哪个方向?”赵之杰道。
  桑老丈点了点头。
  赵之杰想了想,道:“老人家,打扰了。”转过身,似乎想到了什么,急着要走。
  “赵正使,我有一事相询。”宋慈忽然道。
  赵之杰脚步一顿,道:“什么事?”
  “本朝有一将军,名叫虫达,曾在六年前背国投金。”宋慈道,“赵正使可知此事?”
  听到“虫达”的名字,宋慈身后的桑榆忽然神色一怔,卧病在床的桑老丈则是微微颤了颤眉。
  赵之杰反问道:“宋提刑为何打听此事?”
  “只是好奇。”
  “此事我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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