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洗冤笔记(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70节

  “是谁?”宋慈又是一问。
  这一下有了回应,是祁老二的声音:“宋大人,是小人。这山茶是小人种的,吃起来有些涩口,你是金贵之人,可别嫌弃……”
  伴随着这阵说话声,祁老二笑着走进竹林,来到了宋慈的身前。他左手提着一壶刚烧的开水,右手拿着一只粗瓷碗,碗中放着不少茶叶。可他话没说完,笑容却骤然一僵,说话声戛然而止。他低下头去,看向自己的大腿,那里竟有一支血淋淋的箭头穿了出来。水壶和粗瓷碗摔在地上,热气腾腾的开水溅出大半,粗瓷碗中的茶叶撒落一地,他按住大腿,惨叫着倒在了地上。
  这一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宋慈一下子惊立而起。他想冲上去扶住摔倒的祁老二,可是嗖嗖声不断,一连七八支箭穿透雾气,向他射了过来。这些箭几乎是贴着他的身子飞过,有的射在紫草的坟头,有的钉在了身后的竹子上。突然,他头顶一凉,已被一箭射中,可他顾不得这么多,冲上去搂住祁老二的腋下,将祁老二拖到附近一片竹丛后。又有七八支箭飞掠而来,几乎是追着祁老二的惨叫声射到,好在宋慈速度够快,几支箭慢了些许,全都钉在了竹丛上。这时宋慈才有余暇去摸头顶,原来是被一支箭贯穿了东坡巾,又射穿了发髻,悬吊吊地挂在他的头上。
  宋慈不知这些箭是何人所射,但每次有箭射来,都不少于七八支,可见射箭之人少说也有七八人。他将头顶的箭拔了下来,仔细瞧了一眼,箭杆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标记,实难推测射箭之人是什么来路。他看了一眼祁老二的大腿,被一支箭贯穿,鲜血染红了裤管。他知道祁老二正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剧痛,但他还是示意祁老二尽量忍住,不要做声。祁老二卷起袖子,咬在口中,哪怕疼痛万分,也尽可能不发出声音。
  宋慈经历了最初的惊慌,此时已完全冷静了下来。他知道祁老二只是一个烧炭卖炭的乡下人,不可能招惹来这样的祸患,想到乔行简曾对他的提醒,他很清楚这些人十有八九是冲他来的,而且很明显是想置他于死地。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试着朝远处的一丛竹子扔了过去。石块砸在竹子上,立刻“咄咄”声不断,七八支箭穿透雾气,全都钉在了那丛竹子上。看来射箭之人被雾气挡住了视线,便只是朝竹林中发出声响的位置射箭。竹林中满是枯落的竹枝竹叶,他知道自己只要稍微一走动,便会不可避免地踩踏出声响,势必招来箭如雨下。他想带着大腿受伤的祁老二逃出这片竹林,看来是不可能了,若是抛弃祁老二,独自朝竹林外逃,靠着雾气的遮掩,或许能有逃出去的机会。但他不愿舍弃祁老二,独自逃命的想法刚一冒出来,便被他抛诸脑后。为今之计,他只有护着祁老二,不出声响地躲在竹林中,能多挨一刻便多挨一刻,盼着许义能等到刘克庄尽快赶来。可他又免不了担心,倘若许义和刘克庄来了,这些射箭之人会不会没被惊走,反而将许义和刘克庄一并杀害呢?这么一想,他又盼着许义和刘克庄千万不要来。
  四周又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是竹叶被踩踏的声音。宋慈知道自己好一阵子没发出声响,这些射箭之人为了确认他是否已被箭射死,于是踏入竹林搜寻他来了。
  “大……大人……”祁老二咬着衣袖,大腿被箭贯穿的剧痛,令他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宋慈“嘘”了一声,示意祁老二忍住,尽量别做声。他探头望了一眼,雾气笼罩的竹林间隐约能看见一些黑幢幢的人影,但无法看清是什么人。他半趴在地上,悄悄探出半截身子,伸手够到了摔落在地的水壶。水壶里的开水已倾倒了大半,还剩下小半壶开水。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宋慈再次抬眼望去,这次已能瞧清那些黑幢幢的人影,全都是黑衣黑帽,还用黑布罩着脸,只露出眼睛,无法看见长相。他原以为这些人只有七八个,哪知走得近了,才发现竟有十几二十人之多,只是手持弓箭的只有七八人,更多的人则是握着明晃晃的手刀。
  宋慈深吸了一口气,看准黑衣人附近的一片竹丛,手臂猛地一抡,将水壶扔了过去。水壶在竹丛上一砸,霎时间开水四溅。竹丛下是几个搜寻在最前面的黑衣人,听见响声,全都抬起了头,顿时被飞溅的开水烫个正着,发出了一阵惨叫声。其余的黑衣人立刻警戒,又一轮箭朝前方射出,全都钉在了竹子上,紧接着脚步声密集向前,朝宋慈所在的这片竹丛搜了过来。
  宋慈缩回了身子,握紧那支从头顶拔下来的箭,箭镞朝外,只要有人靠近,立马准备一箭刺出。他知道这么做无济于事,面对十几二十个持弓握刀的敌人,他一个太学学子,就算能杀伤一二人,也决计逃脱不了。黑衣人搜寻的脚步声越发近了,他握箭的手微微发抖,忍不住朝周围看了看,这片方才还令他感觉安闲自得的幽谧竹林,不承想转眼间竟会变成他的葬身之地。
  就在这时,一声短促却尖锐的口哨,忽然在黑衣人中响起。
  那些已经快搜到宋慈藏身处的黑衣人,因为这声突如其来的口哨,纷纷转身,如临大敌般朝向竹林外面。竹林外响起了大片脚步声,竹丛间雾气奔涌,忽然一大群人冲了进来。这群人少说有三四十人,全都是身穿劲衣的武学生。这些武学生个个身手矫健,来势汹汹,当先之人更是如狼似虎,以拳脚开道,势不可当,竟是辛铁柱。那些黑衣人虽持弓握刀,但对此毫无戒备,被这群突然出现的武学生一冲,纷纷向后溃退。
  “宋慈,宋慈!”辛铁柱的身边紧跟着一人,是刘克庄,他不顾危险地跟着辛铁柱往前冲,朝四周大声地呼喊。
  宋慈探头望见了这一幕,饶是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禁不住喜出望外,应道:“克庄!”
  刘克庄立刻循声奔来,找到了躲在竹丛后的宋慈。他一把捉住宋慈的肩膀,着急万分地上下打量,确定宋慈没有受伤,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就怕自己来迟了。”
  又一声口哨在黑衣人中响起。与之前那声短促尖锐的口哨相比,这一声口哨虽然同样尖锐,但拖长了许多。那些黑衣人溃退之际,原本还试图抵挡众武学生,听见这声口哨,纷纷不再恋战,转身飞奔,退出竹林,迅速消失在了浓雾当中。辛铁柱见那些黑衣人以口哨为号令,进退有度,生怕有诈,喝令众武学生聚在一起,留守在宋慈身边,不要盲目追击,又命令所有人戒备,不可有丝毫大意。如此警戒了片刻,四周再无声息,辛铁柱命赵飞带着几个武学生去竹林外探查,回报说已无黑衣人的踪迹,由此确定那些黑衣人是真的退走了,辛铁柱这才解除了戒备。
  宋慈劫后余生,惊喜之余,没有忘记身受重伤的祁老二。刘克庄见祁老二大腿被箭贯穿,忙去请辛铁柱帮忙。辛铁柱立刻叫来赵飞,让赵飞背着祁老二,与几个武学生一起赶往村外,寻医救治。
  宋慈朝辛铁柱和众武学生感激万分地看去,他知道刘克庄会来泥溪村,但没想到辛铁柱竟会带着这么多武学生出现在这里。他想起刘克庄的那句“就怕自己来迟了”,仿佛刘克庄知道他会在泥溪村遇险一般。他一问刘克庄,才知今早在太学分开后,刘克庄去城南找齐了葛阿大等劳力,向北出城时经过纪家桥,在桥头遇到了正打算去太学的史宽之。
  “史宽之一大早去太学,”刘克庄向宋慈道,“是为了去找你。”
  “找我做什么?”宋慈不由得一奇。
  “史宽之说有人要害你,城里人多眼杂,不便动手,要趁你今日出城之时,对你下手。”刘克庄道,“一开始我还不信,以为是史宽之危言耸听,故意吓唬我。可他却能说出你今日出城,是要到泥溪村开棺验骨,又说那些害你的人有一二十人之多,早已在泥溪村设下了埋伏,就等着你去。你今早来这泥溪村开棺验骨,事先并未声张,他史宽之竟然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立刻便觉得不妙。”
  当时宋慈先行一步,已经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刘克庄自知追赶不及,即便赶去了泥溪村,单凭他一人之力,面对一二十个敌人,必定无济于事。武学就在纪家桥旁边,刘克庄来不及多想,冲进武学找到了辛铁柱。辛铁柱一听说宋慈有危险,立刻叫拢赵飞等数十个武学生,与刘克庄一起,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了泥溪村。刘克庄向村民打听,得知祁老二住在村北,当即往祁老二的住处赶去,在半路上发现了倒地昏迷的许义。刘克庄知道出了事,飞快地赶到祁老二的住处,却见屋子里空无一人,不知宋慈去了何处。好在屋后突然传来了几声惨叫,那是几个黑衣人被开水烫伤时发出的叫声。刘克庄、辛铁柱和众武学生立刻赶到屋后竹林之中,这才救下了宋慈的性命。
  “许大哥现下怎样?”宋慈听罢这番讲述,第一时间关心的不是自己遇袭一事,而是许义的安危。
  “放心吧,许义只是被人打晕,已经醒过来了。他说自己原本要去村口等我,走到半路时,突然被人从背后袭击,一下子打晕了过去,想来是那些黑衣人所为。他后颈上有些青肿,我让他在祁老二的住处暂且休息,留了两个武学生照看他。”
  宋慈这才放心。他的心思回到了史宽之通风报信一事上。史宽之常跟在韩?左右,与宋慈算是多有交恶,此番竟会赶去太学告知有人在泥溪村设伏,实在是出乎宋慈的意料。他道:“史宽之有没有说泥溪村设伏一事,是何人所为?”
  “我问过史宽之,他不肯透露,只说叫我抓紧时间,否则救不了你。我就怕来不及,一路往这里赶,所幸没有来迟。”刘克庄道,“这个史宽之,说话只说半截,昨天就是这样,今天还是这样,真是奇怪。”
  宋慈不禁想起史宽之昨天有意提醒刘扁的案子牵涉到某个大人物,今日又赶来通风报信,只怕派人来泥溪村袭击他的,便是这个大人物。只是他今早来泥溪村开棺验骨,事先只告诉了刘克庄和许义,这个大人物又是如何知道的?史宽之又怎会获知这个大人物会在泥溪村设伏?这个大人物必是大有来头,史宽之为了不落人口实,这才不肯说出此人的姓名。宋慈念头一转,又一次想起乔行简说过的话,追查此案会遭遇极大的阻力,这话算是应验了。他之前想过会遭遇何等样的阻力,比如查案受到其他官员阻挠,比如线索证据遭人恶意破坏,却没想到这阻力来得如此之猛,竟是一上来便试图置他于死地。
  宋慈从附近竹子上拔下一支箭,交给辛铁柱,道:“辛公子,你可识得这箭的来历?”他知道箭上没有标记,自己无法辨别来路,但辛铁柱身在武学,经常接触弓箭,说不定能从箭的长短粗细瞧出端倪。
  辛铁柱接过那支箭,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摇头道:“只是一支普通的箭,瞧不出来历。”他又朝那些黑衣人退走的方向看了一眼,“这群人以口哨为号,令行禁止,足见训练有素,只怕不是寻常贼匪。”
  宋慈点了点头,那些黑衣人行动一致,进退有度,尤其是听见竹林里何处有响动,立刻弓箭齐发,七八支箭几乎同时射来,可见不是临时召集的人马,而是长时间在一起训练有素,才有可能做到这样。他不再去猜测黑衣人的来路,问刘克庄道:“葛阿大他们呢?”
  “你还要继续开棺验骨?”刘克庄有些诧异。
  宋慈应道:“当然。”
  “葛阿大他们来了,眼下都在祁老二的住处等着。”
  “开棺验骨的器具都备好了吧?”
  “备好了,竹席、草席各一张,二升酒,五升醋,一大筐木炭,还有一把红油伞。”刘克庄一一报来,“和上次净慈报恩寺后山验骨一样,全都备齐,一样不少。”
  “那就好,你去把葛阿大他们叫来,这便起坟开棺。”宋慈看了看四周的雾气,“今日大雾,应是晴好天气,一会儿雾气散去,即可验骨。”
  刘克庄立刻去祁老二的住处,把葛阿大等劳力叫来了,那些备好的器具也一并搬到了紫草的坟墓前,还提来了一大桶清水。许义不顾后颈青肿,也跟着几个劳力来了。宋慈叫许义多休息一阵,许义却说自己没什么大碍,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宋慈只得作罢。
  在葛阿大等劳力起坟之前,刘克庄点燃了香烛,燃烧了纸钱,在紫草坟前诚心地祭拜起来。泥溪村附近没有寺庙,请不来僧人做法事,刘克庄便提前备了香烛纸钱,用以祭拜紫草。他双手合十,对着坟墓捣头数拜,道:“惊扰姑娘亡魂,只为查案洗冤,姑娘若是泉下有知,还望莫要怪罪。”祭拜完后,才让葛阿大等劳力动土。
  葛阿大等劳力抡起锄头、铁锹,过不多时,挖开了紫草的坟墓,一口黑漆漆的棺材露了出来。几个劳力拿来撬棍,将棺盖撬开,一股秽臭散发出来。几个劳力避让之时,宋慈含了一粒苏合香圆,走上前去,朝棺材里看去,一具裹着衣物的骸骨出现在眼前。
  宋慈吩咐许义取出检尸格目和事先准备好的笔墨,一并交给了刘克庄,道:“知道该怎么做吧?”
  刘克庄应道:“做书吏,我可是轻车熟路。怕就怕你又把我给忘了。”说着倒转笔头,朝自己张开的嘴巴指了一下。净慈报恩寺后山开棺验骨那次,宋慈忘了给他准备苏合香圆,他可是一直记在心上。
  宋慈淡淡一笑,取出一粒苏合香圆,塞入刘克庄口中,道:“那就开始吧。”两人共同转身,一起面对棺材。
  宋慈取出一副皮手套戴上,伸手入棺,将紫草的骨头一块块取出。他用清水将这些骨头清洗干净,逐一细看,没发现任何明显的损伤。他在地上铺开竹席,将骨头一块块地摆放在上面,再用细绳逐一串连。与此同时,他吩咐葛阿大等劳力在旁边掘出一个棺材大小的土坑,倒入木炭,点火烧坑。
  刘克庄对这样的场景已经见识过一次,手握毛笔和检尸格目,镇定自若地候在宋慈身边。辛铁柱和众武学生还是头一次见,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得屏气凝神。
  竹林里的雾气在一点点地散去。待到浓浓的白雾只剩薄薄一层时,宋慈终于将整副骸骨清洗干净,依照人体串好定形。这时一旁的土坑也已烧到发红。葛阿大等劳力同样是轻车熟路,先去除坑中炭火,再将二升酒和五升醋均匀地泼入坑中,一时间热气蒸腾,刺鼻至极。几个劳力抬起摆放骸骨的竹席,小心翼翼地放入土坑里,再拿来草席,严严实实地盖在上面。
  又一轮等待开始了。
  宋慈不时地触摸土坑周围的泥土,只有当泥土完全冷却后,才能揭开草席查验骸骨。这一次等待的时间过长,众武学生开始交头接耳,葛阿大等劳力也在一旁闲聊了起来。这些说话声钻入宋慈耳中,他听见众武学生之中,有的在议论他开棺验骨,有的在揣测刚才那群黑衣人的来路,还有的在争辩当前的北伐局势,至于葛阿大等劳力,闲聊的却是这两天在柜坊的赌钱输赢,以及葛阿大撞鬼的事。聊起撞鬼一事,葛阿大立马神气起来,道:“我便是喝再多的酒,那也不会看花眼,那晚就是骷髅爬坡,我是看得真真切切!还有侍郎桥那事,真就是撞见了无头鬼,你们可别不信。”几个劳力都忍不住发笑,显然不信葛阿大的鬼话。
  葛阿大嗓门大,说话声音响,宋慈听了,不由得微微一怔。
  时间在一点点地流逝,竹林里仅剩的一点薄雾慢慢散尽,日头升起,林间阳光渐明。宋慈触摸表土,泥土终于彻底冷却了。他吩咐葛阿大等劳力揭开草席,将紫草的骸骨抬出土坑,一直抬到竹林外,放在一片可以照射阳光的开阔地上。
  刘克庄不等宋慈招呼,立刻撑开红油伞,罩在了骸骨之上。
  宋慈凑近伞下,目光在一根根骨头上缓慢地游移,仔细验看有无血荫,嘴里唱报道:“顶心至囟门骨、鼻梁骨、颏颔骨以至口骨并全;两眼眶、两额角、两太阳穴、两耳、两腮颊骨并全;两肩井、两臆骨全;胸前龟子骨、心坎骨全;两臂、两腕、两手及髀骨全;左右肋骨全;两胯、两腿、两臁肕并全;两脚踝骨、两脚掌骨并全。”
  刘克庄运笔如飞,依着这番唱报,如实书填检尸格目。
  宋慈验看完了骸骨的正面,并未找到任何血荫,于是将整副骸骨小心地翻转过来,背面朝上,再以红油伞遮罩,继续验寻血荫。
  很快,宋慈的目光微微一紧,盯住了颈骨。
  颈骨位于肩骨上际,乃是头之茎骨,有天柱骨之称,从上往下共有七节。宋慈盯视之处,是颈骨的


第一节 ,那里有一丁点的淡红色,是一处极其微小的血荫。
  但凡有血荫显现,必是生前所受的骨伤。可宋慈乍一看,血荫处似乎没有伤痕,只有一个细小的如同没洗干净的污点。他用指尖轻轻地摸了摸那处污点,又解开串骨定形的细绳,将那一节颈骨拿了起来,就着阳光定睛细看,发现那其实并非污点,而是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孔,只因小孔里塞满了泥污,这才看起来像一个污点。
  宋慈随身带着用以验毒的银针,当即取了出来,将小孔里的泥污挑出,再细看时,发现小孔里似乎嵌有什么东西。那东西嵌得太紧,他用银针挑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才将那东西挑了出来——那是一小截只有米粒长短的针尖。正是这截细小的针尖,嵌在了颈骨上的小孔之中。
  霎时间,宋慈明白了过来。之前因为紫草的颈部存在抓伤,他怀疑紫草并非上吊自尽,而是死于他杀,但他怀疑的方向一直是勒杀,从没想过紫草会是死于针刺后颈。凶手将针刺入紫草后颈时,想必用了极大的力气,以至于针尖刺入颈部后,扎进了颈骨之中,拔出时针尖被卡住,折断在了颈骨里。当时紫草应该没有立刻毙命,因为断针扎在后颈之中,带来了难以忍受的疼痛,她便伸手去抓后颈扎针之处,这才在后颈上留下了抓伤。
  宋慈细看这截细小的针尖,不像是缝衣纳鞋的绣花针,更像是针灸所用的银针。他将针尖仔细收好,继续验看其他骨头,但没有再发现血荫。整具骸骨上,唯一生前所受的损伤,便是


第一节 颈骨上的银针扎刺之处。他唱报道:“脑后乘枕骨全;颈骨第一节出现血荫,血荫处发现针尖一截,米粒长短,嵌于骨中;脊下至尾蛆骨并全。”
  至此,宋慈对紫草骸骨的查验结束了。他接过刘克庄递来的检尸格目,此前他还要仔细比对,生怕刘克庄有错填漏填,这一次却是快速扫了一眼,便收了起来。
  刘克庄吩咐葛阿大等劳力将紫草的骸骨抬回竹林,准备放入棺材,重新下葬。
  “且慢。”宋慈忽然道。
  葛阿大等劳力闻声停下,抬着骸骨等在原地。
  宋慈走上前去,目光落在骸骨的脚趾骨上。寻常人的脚趾,要么脚拇趾最长,要么第二趾最长,可紫草的左右脚趾骨中,都是第三趾骨最长,这样的情形极其罕见,宋慈只是听说过脚趾长成这样的人,但还是头一次见到。
  “怎么了?”刘克庄问道。
  宋慈眉头微凝,嘴上道:“没什么,下葬吧。”
  葛阿大等劳力将紫草的骸骨抬至坟墓旁,小心翼翼地放入棺材,再合棺入土,重新安葬在原处。等到泥土掩埋棺材,坟墓重新立起时,刘克庄不忘再行祭拜,然后与辛铁柱等人一起,跟着宋慈离开了这片竹林。宋慈的脚步很快,他似乎急于求证什么,离开了泥溪村,朝临安城而回。


第七章 风池热府
  琼楼上,史宽之已经等了一整个上午。
  自打在纪家桥遇到刘克庄,并将泥溪村有埋伏的消息告诉对方后,史宽之便来到了琼楼,特意挑选了临窗的一桌。坐在这里,他只需稍稍探头,余杭门便尽在眼中。从太学出城北去泥溪村,必从余杭门经过,他坐下不久,便看见刘克庄和辛铁柱带着一群武学生从楼下飞奔而过,经余杭门出了城。他点了点头,拿出收拢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窗框,开始了等待。
  等待期间,他要了一壶酒,眺望余杭门的同时,时不时地喝上一口,暗暗琢磨起了昨天的事。
  昨天在丰乐楼遇见刘克庄后,他没在酒桌上过多停留,假称不胜酒力,与那几个膏粱子弟告了别,返回了自己家中,等着入宫上朝的父亲回来。这一等,竟从早上等到了入夜时分,史弥远才乘轿归家。父子二人屏退所有下人,进入花厅,关上了门。
  “宽儿,今日如何?”
  “依爹的吩咐,我今日一早去了丰乐楼,仍去结交韩?身边那帮衙内,他们与韩?一样,都是麻袋里装稻秆,全是草包。”
  “虽是草包,可这些人的父辈,无一不在朝中官居要职,往后仍要继续交结才行。宋慈那边呢?”
  “我原打算迟些去太学见宋慈,但在丰乐楼偶遇了刘克庄,便把那些话对刘克庄说了。刘克庄与宋慈乃莫逆之交,他回去后必会告诉宋慈。”
  史弥远微微颔首,道:“明日一早,你再走一趟太学。宋慈为了查案,要去城北泥溪村开棺验骨,你去告诉他,有人要置他于死地,已在泥溪村设下了埋伏。”
  “韩侂胄这是忍不了了?”史宽之略有些惊讶。
  史弥远面露微笑,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道:“宋慈在查虫达的下落,还在查牵机药的事,韩侂胄这只老狐狸,终于有沉不住气的时候了。”顿了一下又道,“为父上次说过,要扳倒韩侂胄,必须先让他在圣上那里失宠,刘扁的案子,便是一大良机。此案既与虫达相关,宋慈必会深挖到底,只要当年的案子被挖出来,圣上必定对韩侂胄大失所望。为父今日退朝后,密会了杨太尉,杨太尉也觉得,当年的这层窗户纸,普天之下没人敢捅,只有宋慈敢捅,也只有宋慈会真的去捅。无论如何,在捅破这层窗户纸前,宋慈千万不能出事,至少要保他不死。至于捅破这层窗户纸后,他是死是活,那就没人在乎了。”
  “宽儿明白,明日一早,我便去太学。”史宽之道,“只是那宋慈是出了名的死脑筋,倘若他不信我的话,执意要去泥溪村,那该如何?”
  “无妨,你只管告诉他就行。”史弥远显得胸有成竹,“倘若他真去了泥溪村,为父便另有安排,顶多让他受些皮肉之伤,不会让他丢掉性命的。”
  此刻回想昨晚与父亲的这番对话,史宽之不禁暗暗心道:“父亲那么有把握,看来在泥溪村设伏的人当中,父亲也安插了眼线。以前惜奴忍辱负重,一心为虫达报仇,好不容易才把她安插到韩侂胄的身边,却那么轻易便被韩?杀了,我还觉得可惜,父亲却显得不在意,原来他安插在韩侂胄身边的眼线远不止惜奴一个,难怪他能对韩侂胄的一切了如指掌。姜终究是老的辣,看来我离父亲,还差着不少距离啊。”这么想着,他端起一盏酒喝了,抬眼朝余杭门望去。
  渐渐地,一整个上午过去了,时间来到了正午,余杭门下人影攒动,一大群武学生出现了。
  史宽之定睛望去,望见了走在众武学生当中的刘克庄和辛铁柱,也望见了走在刘克庄和辛铁柱中间的宋慈。他虽然相信史弥远所谓的另有安排,但还是担心出什么岔子,眼见宋慈相安无事,他微悬的心终于放下了。
  宋慈与刘克庄、辛铁柱等人沿街南来,不多时走到了琼楼外。忽然,宋慈停住了脚步,抬头朝琼楼望去。史宽之赶紧缩回了身子,心想莫非宋慈已发现了自己?
  宋慈并未发现史宽之。他之所以抬头,是因为时至正午,刘克庄提出由他做东,就在琼楼好好地吃一顿,以答谢众武学生相救宋慈之恩。众武学生一听说有免费的酒食可吃,忍不住欢呼雀跃,葛阿大等劳力也是面露喜色。宋慈却望了一眼琼楼,很煞风景地说了一句:“先去提刑司。”说完便在附近的新庄桥头折向东,朝提刑司而去。
  现成的酒食吃不成了,葛阿大等劳力在刘克庄那里领了酬劳,各自散去。赵飞和众武学生有些失望,结伴回了武学。辛铁柱没与众武学生同行,而是与刘克庄、许义一起,跟随宋慈去往提刑司。早在回城的路上,辛铁柱便提出要留在宋慈的身边。宋慈刚刚遭遇黑衣人的袭击,这帮黑衣人未必就此死心,说不定还会另寻时机再次下手。辛铁柱放心不下,执意要跟在宋慈身边,说宋慈只要不回太学,他便一直跟着,时刻护卫,还说宋慈破案之前,不管是三五数日,还是十天半月,他会一直如此。刘克庄也担心宋慈再次遇险,有辛铁柱随行护卫,他自然放心,也对宋慈加以劝说。宋慈本不愿意,但实在拗不过二人,只能应允。
  提刑司位于祥符寺附近,离琼楼不算太远,过不多时,四人便来到了提刑司。宋慈直入提刑司大门,奔偏厅而去。
  偏厅的门被推开,光亮透入厅内,只见刘扁的尸骨和刘鹊的尸体以白布遮盖,并排停放在偏厅的左侧。这二人生前同族,又师出同门,还在同一处屋檐下共住了多年,虽是相隔一年多而死,却能在死后并肩躺在一处,不免令人唏嘘。宋慈走上前去,在刘鹊的尸体前停住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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